被撵出水使家、住进简陋窝棚后过了一年有余,某日清晨,一度起身的母亲倒下后再也没能起来。
“直到身子复原为止,都给我好好休息。”
“再说了,就算只有我和正一,也能挣不少呢。”小夜子在上学和做工之余见缝插针地照料母亲,还说这样的话试图让她安心。
先不说姐姐,正一挣的那点钱可是杯水车薪,当然她是打算连母亲的那份工作也扛上。
“谢谢你。这样的话我就能稍微歇口气了。”
母亲的脸色疲倦至极,不过看那微微浮现的笑容,像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有鹤子、小夜子和正一在,妈妈真的好幸福。”
只有这时,不知为何母亲用起了关西腔。也许是因为说话时意识已处于半朦胧状态。由于直到傍晚也没睁开眼,所以决定就这么让她睡下去。
第二天早上,又薄又硬的棉被中,母亲的身子冰凉冰凉的。急忙通知重藏和水内家后,老爷子领着五月夜村的巫婆,世路带着物种村的医生双双赶到,但为时已晚。
“左雾大小姐……”重藏唤了声母亲的名字,就此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了。
“如果我能来得更勤快一点,注意到你们母亲的情况……”世路向正一姐弟深深地低下头,默默垂泪。
眼见两人的模样,正一终于切身地意识到母亲真的死了。一刹那他想起了昨晚的噩梦。不,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从梦魇中醒来,就见破屋子的天花板上现出一个洞,从那里扑簌簌吊下一个女人的头颅,直垂到他面前。接着,在意识渐行渐远之前,那头颅这般低语道:“妈妈,死……”
也许是太过可怕的缘故,正一的大脑把这一切当作梦来处理,并策划着一到早上就忘掉它。头颅的恐怖和对母亲的哀思,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无法止歇,不知不觉中已放声呜咽起来。
也许该说是意外,水使家竟主持了母亲的葬礼。就此事,龙玺和世路之间似乎有过不小的争执。不过,无论水使家生前对待女儿是如何的恶劣,也无法改变母亲是家中长女的事实。因此,由本家办丧事是理所当然的。龙玺这一主张,令终究是外人的世路无计可施。
被大大简化的葬礼着实凄凉。在村里生活的这段时间,正一见过好几次村民的葬礼。值得一提的是,就算不是议员、村长、原村长或地主等有权势的人家,村里的葬礼也是相当铺张。在农村的地域性社会中,尚保留着互帮互助的精神,因此即便家境贫寒也能办个像样的葬礼。
要说水使神社,显然属于五月夜村中最有权势的人家,可母亲的殡仪实在太过朴素,简直不敢想象是此家长女的葬礼。到入土为安为止,全程守护的只有正一姐弟三人、水内世路和芥路父子以及重藏。水使家的人仅列席葬礼就完事了。龙三有留到最后的意思,但似乎是对龙玺有所顾忌,只得作罢。模样古怪的是主事女佣留子。诵经时也好,埋葬时也好,她都一直躲在远处窥视。就像在害怕母亲的遗体早晚都会起身似的。
葬礼后,水内世路和水使龙玺再度争执起来。因为双方都主张领养正一姐弟。而且这一次还是在当事人面前。
然而,这一次也是龙玺占尽了理。法律上,孩子们是他的外孙和外孙女,由水使家抚养天经地义,任谁听了都是真理,正是因此世路才束手无策。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监护权都在对方手中。即便如此,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也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吧。”
“我就想你要说什么呢,真是蠢话。要是想去你的地方,他们早在住那间破屋子的时候,就该投靠你了,对吧?”
龙玺如同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就像在说我和你无话可讲。
“这个嘛,当时……是出于左雾小姐的想法……”
“噢。也就是说,他们的母亲左雾决定,不想把孩子送到你那里去嘛。”
“不,绝不是那样……”
“以前,你从我这儿抢走了左雾。现在就连外孙也要抢走吗!”
“不是的。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她。”
世路语气平和,但从话中能感觉出他对母亲的炽热情感。
“一派胡言!水内神社的小小学徒,竟敢在水使神社的宫司面前撒野——”
“你没自信吗?”
“什、什么?”
“外祖父家,还是身为外人的我的家,让这些孩子来选,你对此毫无把握吧。”
“胡说八道。问题不在这里。”龙玺答得淡然,但似乎是被戳中了痛脚。
“既然如此,听一听孩子们的意见也没问题是吧?”
“我都说了,根本就没必要做这种荒唐事——”
“你想逃避?”
“你说什么!”龙玺忍不住半站起身,但随后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罢。孩子们要是选了水使家,你得保证今后不再靠近他们。”
“哎?”
“怎么了?没自信了?”龙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明白了。这个没问题。”
“好嘞。你们几个,给我好好想想。”龙玺一一打量着鹤子、小夜子、正一的脸,“你们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她真正期望的是什么?好好想一下吧。”
这天晚上,正一姐弟三人在水使家的别栋过夜。鹤子也参与了讨论,但终究还是变成了小夜子和正一两人在推进话题。
“母亲不想在龙玺手下抚养我们。这个是毫无疑问的。”
“嗯,可不是嘛。”
“另一方面,我想母亲喜欢水内叔叔,但知道一旦受对方照顾,就会给他家带来大麻烦。所以才拒绝了叔叔的提议。”
“也就是说,哪一边都行不通?”
“就是这样。”
“可是,总要挑一个的。”
“如果考虑我们自己的情况,自然是应该去叔叔那边了。”
“嗯……”
“但是,如果给叔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母亲会伤心的吧。”
“是啊……对了,龙玺说的‘你们母亲的心愿是什么?她真正期望的是什么?’,指的不就是这个?”
“哎?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我们说的。母亲绝对不希望我们去叔叔那儿给他惹祸,那家伙肯定是想说这个。”
“所以,意思就是‘你们给我到这边来’。”
“说这样的话,设法让我们想起母亲的事,去不成叔叔家。真是个可恨的家伙!”
“可是……”
“是啊。虽然对不起母亲……毕竟……我怎么也不认为龙玺会规规矩矩地把我们养大……”
“嗯……”
“我们”也包括正一和小夜子,但小夜子担心的其实是鹤子。连正一也充分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样的话——”
“我们的去处就是——”
两人正要下结论的时候,鹤子罕见地插嘴道:“最初我们在这个家不也过得和平常一样开心吗?”
“嗯,也是,虽然可能只有姐姐是这样。”
“是吗?”对小夜子的讥诮措辞,长姐抱以微微一笑,接着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外祖父呀,曾经说过他想让我们幸福。”
“骗人……”
“不是不是,真的。”
“是跟姐姐说的?”
“不,是和母亲啦。我在外祖父房门前走过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然后就一直听下去了。”
羞涩道出实话的鹤子,看起来就像个童女。
“如果我们在这地方生活,就能永远幸福。就是这么说的。”
“又不是在讲童话故事。”
小夜子发出惊愕的声音,而鹤子却始终笑盈盈的:“外祖父说了,如果我们在水使神社长大,就能一直和神灵一起生活,所以不会遭受任何灾祸,不会罹患任何疾病,能够一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净说些好听的,总觉得很可疑啊。”
“可是呢,母亲听外祖父说‘这一点你应该也心知肚明’的时候,没有否认。”
“哎?”
“她回答说‘我明白’。”
“不会吧……”
“然后呢,母亲说了,‘那几个孩子能有一般人的幸福就够了,我不追求更多的’。”
总觉得这话很怪异,但不觉得鹤子是在撒谎。话说回来,那陋室里的生活不可能是母亲所说的“一般人的幸福”。
“鹤姐想说,偏偏是那个龙玺在考虑我们的幸福问题,倒被母亲拒绝了?”
“不是的。当初母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回这里来了。外祖父也接纳了女儿和外孙。可我们还是离开了家,我一直在想,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睦吧……”
也不知从何时起,正一自以为鹤子已不太能理解身边的事。然而,这也许是个巨大的错误。不过,她的身体从没像在水使家的时候那样好过,所以也可认为只是一时性的康复。
三人讨论下来,最终决定姑且在水使家生活,静观其变。无意凭鹤子听来的龙玺之言,就一下子信任外祖父,但还是准备先看看对方的态度。
决定背后还包含着一项理由,即毕竟不能给世路添麻烦。小夜子忆起母亲与世路的对话、认为一定会发生超乎自己想象的风波,则成了重要砝码。就算万一没出这样的问题,想必龙玺也会动点歪脑筋。正一也觉得姐姐的观点很靠谱。
翌日,正一姐弟说出了自己的决定,龙玺得意地笑了,世路则是失魂落魄。
“可爱的外孙们在外祖父家生活,理所当然嘛。”
“不过,要是在这个家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们就走人。”小夜子随即又加上一句,像是要遮拦外祖父自鸣得意的话语。
“你这个臭丫头!”龙玺的脸当即因暴怒而扭曲,“说什么大话呢!你以为光凭你们几个就能活下去吗!”
“水使宫司,到那个时候——”这时世路迅速插话,“我会照顾这些孩子。”
“你忘了昨天的约定?这几个小毛孩一旦选了我,从今往后你就不能和他们再有联系!”
“一码归一码——”
“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不,不一样。”
“你小子,真想领养这些孩子?”
龙玺的语气骤然一变,像是心里存着一个单纯的疑问: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先前饱含傲慢与怒色的脸上,也现出了难以理解似的表情。
“你要这么做,水内神社就完了。”
“……”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
“还是说怎么着?不管水内神社会变成啥样,你都要跟我处处作对,妄想一雪多年前的仇怨?”
就在龙玺再度发怒之际——
“外祖父,”鹤子稳重的语声响起,“我们即将蒙您照顾,所以还请多多关照。”
“啊……嗯嗯,就是。哼,就是这么回事。”
长姐一语使事态得以平息。龙玺就像尘埃已定似的,匆匆离开了客厅。世路则留下一句“有事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客气,来找我商量”后,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最初几日,正一姐弟在水使家的生活并没有值得一书的改变。当然,居住环境和饮食生活变化显著,但小夜子所忧虑的龙玺的干涉则一概没有。倒不如说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
然而没过多久,水使家只给鹤子在正房安置了房间,衣食也渐渐变得极尽奢华。三人中只有长姐开始受到露骨的优待。说一句想要,恐怕什么东西都会买给她。即便是不合理的请求,只要她有这个意愿就一定能实现。
“龙玺终于露出本性了。”
小夜子立刻警惕起来,开始暗中保护鹤子,晚上特意在姐姐的屋里睡觉。没准是因此才从未发生外祖父偷偷摸进外孙女卧房这种叫人汗毛直竖的恶心事。
不过,小夜子似乎难以安心。她常常思索是否另有需要留意的新问题,沉思的次数越来越多。
“怎么了?”
“正一,你有没有注意到龙玺的口头禅?”
突然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出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家伙不也这样,称自己是‘神’吗?”
“啊,是这个呀。他现在也时不时地这么说,不就是想抖抖威风表示自己和神一样了不起吗?”
“只是龙玺表现傲慢的一种方式也就算了……我放心不下的是鹤姐听母亲和那家伙交谈的时候,那家伙嘴上说的话。”
“如果我们在这地方生活,就能永远幸福。是这句话吗?”
“对。要说为什么,理由就是因为能一直和神在一起,始终和神一起生活。我以为神什么的,说的肯定是水魑大人。水魑大人会保护我们,所以灾祸和疾病都不必在乎。可是,如果那句话是龙玺指着他自己说的……”
“怎么说?”
“说要照顾我们,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想把我们置于他的掌控。当然第一目标是鹤姐吧。”
“那么外祖父为什么不只领养鹤姐,把小夜子和我交给世路叔叔呢?”
“我们是人质。”
“哎?”
“别看鹤姐那样,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听龙玺摆布吧。可是,如果拿‘为了我们能在这个家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来要挟鹤姐,你不觉得她就会轻易服从吗?”
“我觉得会……”
小夜子说“我们”,但毫无疑问鹤子尤其考虑的是弟弟的未来。
“龙玺恐怕说过这样的话——反之,如果在我这个神的手下过活,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长姐装作脑子有点迟钝——确实也存在这个问题——很多情况下,对周围的情况却了然于胸。不过,由于存在自主性缺失的倾向,鹤子几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即便如此,她也偶尔会罕见地提一些主张。为选择水使神社还是水内家而烦恼时,即是如此。那时鹤子就已明白,只需自己对外祖父言听计从,弟妹今后就能衣食无忧。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
把这话对小夜子一说,姐姐脸上浮起了刮目相看的表情:“正一也长大了呢。母亲要是见了你现在的样子,该多高兴啊……”
“先说鹤子姐姐的事啦。”
受姐姐夸奖的害羞和念及母亲的痛楚,使正一品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滋味。
“如果她本人下定决心要为我们牺牲自己,也就是说当龙玺的供品……就算我们再怎么小心,可能也无济于事。”
“不会吧……”
“归根结底,我们只能比以往更关注鹤姐身边的情况。”
不过,也许是天道酬勤,危险并没有降临到长姐身上。至少小夜子这样认为,断定两人的努力起了作用。
然而,正一总是难以遏制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清楚“什么”的真身因而无法向姐姐解释,这令正一坐立不安,奇妙的焦躁感日甚一日地开始折磨他。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
小夜子认为现在的对策没问题,所以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是该怎么做却是毫无头绪,正一唯有干着急。
不久,主事女佣留子开始支使两人干活。
“为什么是我们?”
“龙玺老爷亲口把你俩托付给我了。说是为了管教孙辈,叫我让你们好好做事。再说了,常言道‘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
“鹤姐不也是孙辈?”
“那位小姐情况特殊,跟你们不一样。”
“是龙玺针对我们看护鹤姐这件事,故意恶心人!”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夜子说,“虽然那家伙小气也是个原因。”
换言之,吝啬的外祖父为了不让两人吃白食,同时作为报复他们死缠住鹤子不放的手段,想出了这么个一石二鸟之计。
“怎么办?”
“不用担心。你忘了在那个破屋子住的时候,我们是干着什么样的活挺过来的?以为让我们做这里的一点家务事,我们就会叫苦连天,可就大错特错啦。”
正如小夜子所言,过去在村里经历过的艰苦劳动帮了大忙,不管什么样的活都能忍耐。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人手不足才被委派工作,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虐待。这事实令正一痛苦万分。留子不绝于口、无非是找碴的斥骂,最是让他无力反抗。
“正一是男孩子,心里得更坚强才行!”
小夜子毫不在意。不,是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至少在弟弟面前,她一直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龙三本想尽力庇护小夜子和正一。但被留子的一句“这是龙玺老爷的吩咐”,再也无能为力。只是一脸愧疚地看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和外甥女。恐怕龙三的感受是如坐针毡,而眼见舅父处于如此境况的正一姐弟,心里更是难受。
只因两人每次都能痛感到龙玺确实是水使家的“神”。尽管只是难以通行世间、仅限于一个狭小空间的神,但正一姐弟既已身属这个“世界”,那龙玺就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凶神恶煞。
龙三的夫人八重基本不关心此事。或许她以为正一姐弟真是用人,但并没压榨过他们。因为从不搭话,所以原本就没建立起交往,这是好是坏就看你怎么想了。不过,八重只对鹤子另眼相看,有时会拿冰冷异常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视她。然而,要说这瞳孔中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就连小夜子也无法解读,完全是一个谜。
至于汩子,压根儿就不曾理解正一等人一度被赶出家门后又回来的事实,似乎以为他们一直就住在水使家,只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没见面。当然,她也不可能明白外孙三人当下的处境。
姐弟俩已认定不会有止境的这场劳役,以意外至极的方式结束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弟弟和妹妹境况的鹤子,吃惊之下告知了外祖父。看来长姐以为这是留子的擅自行为。龙玺装模作样地训斥主事女佣,留子也像个蹩脚演员似的谢罪,这一幕令小夜子苦笑不已。从此两人的活少了,留子的虐待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正一再次生出以往那种焦躁感。该做点什么才行,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他苦恼地在家中、神社的境内以及附近一带游走。这让小夜子惊诧莫名。正一自己也觉得滑稽。要找到什么才算完啊?不知道,只是一味着急,得快点找出来才行……
(到底是要找什么啊……)
几乎没有该查的地方了。从龙玺的客厅和卧室,到用人的房间,都已偷偷瞧过。连神社的本殿也心怀畏念地做过确认。
搜遍了水使家的神社与房宅,正一的足迹开始伸向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和青田村的水分神社。如果调查其他神社也无收获,那么接下来就只能把范围扩大到各个村庄。如此这般,正一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肯定不在村里……
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如果能找到,也是在神社寺庙聚集地的某处,而且还是和神社息息相关的地方。
在水内神社,正一深受世路的欢迎。回想起来,自母亲的葬礼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不必遵守与龙玺的约定,但世路也不好上水使家来,正一等人也是诸多艰辛,首当其冲的就是对鹤子的顾虑。所以,本来就没想过去水内家,自然而然地就疏远了。
在物种村做工时,曾和世路的父亲龙吉朗打过几次照面。其中一次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时,他曾不露声色地解过围。另有一次,还当面托付了一项简易活,给的脚力钱多得离谱。龙吉朗自然知道儿子一直在探访正一的母亲吧。但关于此事,他什么也没说。
老人开心得就像亲孙儿来玩似的,看着他正一忽然想——
如果母亲接受了世路叔叔的提议……
龙吉朗究竟会怎么做?会接受我们吗?还是说,就像母亲担心的那样,念及神社的将来而加以拒绝呢?
世路的儿子芥路已是初中生。尽管如此还是在一起玩耍,所以调查水内神社和水内家比较容易。当然整整一天就有点难了,于是决定隔几天去一次,多走几趟。不知不觉中,正一开始叫起“芥路哥”,常常玩得忘了原来的目的。这或许也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兄弟。
正一回去时,芥路总会说同一句话——“下次能把鹤子姐姐和小夜子也一起带来就好了。”
鹤子长他两岁,小夜子小他一岁。问题在于,不能随便带鹤子出去,而这么一来守护长姐的小夜子也一样出不了门。
在搜寻的最后一天,虽然没能明说,但还是婉转地传达了姐姐们现在的处境。而芥路看起来并不吃惊,倒更像是有所领悟。
“芥路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这倒不是……”
正一忍不住一问,就见芥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什么样的事都行,告诉我啦。”
正一还在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只因他感觉有望在意外之处得到意外的收获。
“我只是偶然听见祖父和父亲在说,所以具体情况一点也不清楚……”
开场白过后,芥路告诉正一:“他们说,对水使神社的龙玺宫司来说,你们的母亲很特殊,现在这个特殊人物变成了女儿鹤子。”
“特殊人物?”
“不好意思。我也想了又想,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母亲和鹤子姐姐……”
“纯属我个人的感觉,龙玺宫司从她俩身上看出了相同的价值,或者说——啊,话不太中听。嗯……也就是说,是一样重要的吧。”
所谓母亲和鹤子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意味着什么?正一也全然不解。但与芥路不同的是,正一感到如果把这个问题追究到底,怕是会有可怖至极的秘密显露尊容,还是不多想为好。
但是,不能丢下鹤子不管。母亲摆脱了水使家这个牢狱,而长姐主动走了进去,只为保护弟弟妹妹。
把芥路的话告诉小夜子后,过了片刻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怎么啦?小夜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母亲怀上鹤姐好像是在京都对吧。”
“嗯,是的。因为和父亲成亲了——”
“不过,如果是在之前怀上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是说在这个村?”
“鹤姐叫世路叔叔——父亲。”
“叔叔和母亲互相喜欢对方,可是因为一些情况不得不分开。是这样对吧?”
“在分手前,母亲可能就有了鹤姐。”
正一不太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怀孕,只知道似乎是男女间某种行为的结果。
“这样的话,鹤子姐姐不就能在水内家生活了?”
正一想,即使自己和小夜子不得不留在水使家,长姐要是能去水内家,倒也不错。
然而,小夜子却一言不发,脸色十分严峻,陷入了沉思。
“不对吗?难道不是这样?世路叔叔可是——”
“如果真是生父,确实可以。可是……”
望着姐姐的神情,正一不敢再问。只是,如此不上不下的状态也很烦人。
“可是什么?”
“假如龙玺对母亲和鹤姐两个是一视同仁……假如现在那家伙瞄牢了鹤姐……那么很久以前,那家伙可能对母亲……”
正一茫然。不久,小夜子欲说还休的可怕推测骤然闪现在脑海中。
“你是说鹤子姐姐的父亲可能是外、外、外祖父?”
小夜子点头。
“这、这么一来,鹤子姐姐就是外祖父的女儿……哎?这样外祖父还要对鹤子姐姐……”
这件事早已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
“正一。”
然而,小夜子似乎还想说出一些冲击性的话。从呼唤自己名字的口吻中,正一立刻觉察了这一点。
“这个嘛,是从留子那里听来的……”
姐姐说,主事女佣留子喜欢背地里嚼舌根,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内容越挑情她就说得越欢。小夜子知道龙三与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离异之事,其实也要拜她的这一恶习所赐。由此看来,倒是个颇为宝贵的信息来源。只要是为了中伤别人,即便是龙玺的秘密,留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抖搂出来。
“嗯,虽然她似乎也是看人说话。”
据小夜子观察,百折不挠的留子只选择那些绝不会向被中伤者告发的人。从这种人嘴里获取的信息,而且和鹤子有关,加之姐姐又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使得正一在听之前就心情沉重。
“留子也终究没有明说,其实龙三叔叔的两个前妻之所以会被龙玺赶走——”
“因为不能生孩子,对吧?”
“这是表面上的,其实有不可告人的内幕……”
“不可告人?”
“说是龙玺染指了儿媳,赶人是为了让这个秘密不了了之……”
怎么看也不是孩子们之间该有的对话。但这若是事实,两人就有必要了解。
“就是说,龙玺这个臭老头超越了喜欢女人、好女色的范畴,是个怪物般的人。”
火爆的揭露令正一无言以对。
“就因为这个老家伙还以为自己是神呢。”皱起眉头、彻底发泄了一通对龙玺的憎恶后,小夜子忽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真的太可怕了……”
“怎、怎么办?”
然而,两人能做的无非是如往常一样守护鹤子。而正一更是觉得必须找出那“东西”。依旧是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猜不出该找到什么才算完,但就是觉得无比焦躁。
无法说清道明,在这份着急上火的煎熬下,正一把心事告诉了小夜子。意外的是,小夜子没有反对。她让他去余下的神社搜寻,说长姐就交给她了。
翌日,正一来到佐保村的水庭神社,不料在鸟居前突然迷惘起来。与宫司流虎有过一面之缘,尽管沉默寡言但人不坏。不过话虽如此,像在水内神社一样随处自由走动也是不现实的吧。只在境内打转的话,可能还不要紧,但是潜入水庭家可就太难了。
赶在被人盘查之前,正一姑且在神社这边散起步来,查看本殿和拜殿,以及像是宝物库的仓库。不经意间目光停在了一间奇妙的小屋上,就在境内与水庭家的正房之间,最初以为是厕所,但造在这地方未免有些奇怪。上前一看,才知道想成小屋是操之过急了。四面的墙只是由零碎木板拼接而成的,上方没有屋顶。而且,墙外还围了一圈注连绳。
这是什么呀?
就在正一歪着脑袋,继续走近的时候。
啊……
一直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正一霎时兴奋起来,但很快发现似是而非。
“不是这个……”正因为一度坚信不疑,才如此大为沮丧。在叹气的同时,沮丧化为否定的言辞被说出了口。
“在找什么呢?”
这时,从板壁的右方出现了游魔的身影。看来刚才的嘀咕被他听到了。
“不,不是的……”吃惊之下正一立刻否认,但再无后话。
村民们在背后都称游魔是“落魄特攻员”。对原为特攻队员却苟活于世的轻蔑,以及因其一度是已死之身若惹火了他不知会做出何等事来的惧怕感,各自参半地混杂在这一称呼中。不过,在游魔还是候补队员的时候就迎来了战争的结束,所以准确地说他并不是特攻队员。
本是水庭神社继承者的长子和次子相继战死,所以游魔战后入水庭家做了养子。母亲出身佐保村,而他也是在这个村降生的。只是出生后很快就离开了波美,因而所受的待遇完全与外乡人一般无二。“让这种别有内情的外人来继任宫司之位啊”,听说不光是佐保村,别的村也视其为问题。然而,这背后其实有着复杂的隐情。
据说,他现在的养父流虎的父亲——上代宫司,当年和手下打杂的女佣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游魔。这段事实犹如公开的秘密,凡波美的村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换言之,其继承人的血统是确凿无疑的。
流虎想把年岁相差较大的“弟弟”认作“儿子”时,起过小小的骚动,但又顺其自然地平息了,其关键就在于游魔的出身。话虽如此,要问村民们是否接纳了他,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你是来玩的吧。”游魔对低着头的正一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正一立刻点头,就见对方面露嗤笑。想来十分清楚是撒谎,可又没有生气的模样。
“要不要看看里面?”
游魔指着眼前的板壁招了招手,于是正一跟着转到了背面。那边的墙上有扇木门。游魔向内侧推开门,就看到一口表面覆着青苔、被石头封死的井。
“现在不用了?”
“嗯,尽管完全能打上水来。”
“为什么要把它这样……”
围起来呢——正一以眼神发问,只见游魔表情严肃。
“因为我在梦里接到了谕示……”
“哎?”
“我当上这里的养子没多久就梦见了水魑大人。它说啊,这井里面的水很特别,就算深通川干了也不会枯竭,所以要好好供奉着。而且还叫我一个人做。最初打算造个祠堂,可我怎么干得了木工活呢?充其量就是把四面拿木板墙围上,然后舀出井里的水清扫干净罢了。不过我没再做过相同的梦,想必这样就够了。”
如此说来,是曾听过这样的传言——游魔开始祭祀只属于他的神。村民们的反应自是不佳,背地里都说他是为了主张自己具备水庭神社宫司的资格,胡乱编了个梦。
(是真心的吗?)
望着实际存在的井和周围的板壁,正一疑惑起来。梦的谕示真也好假也罢,这祭祀方式不管怎么说也太半途而废了。
游魔是个奇妙的男人。在佐保村做工时和他见过几面,记得每次他都会轻松地上来打招呼。不过,并不特别亲近。就算见正一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也不会像龙吉朗那样过来帮忙。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旁观,目不转睛地注视,直到最后只身留在当场的正一离去。奇怪的是,正一并未因此生气。因为他知道,游魔无意偏帮任何一方,无论是村里的孩子还是自己。
讨论祭祀方式不彻底之前,首先要说的是,梦的谕示也好捏造也好,哪一样都和似已看破红尘的游魔搭不上界,有种很不谐调的感觉。
将木门合至原位、回过身来的游魔,一看到正一那意味深长的视线,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一刹那,正一想这毕竟是个玩笑吧。然而,当他认出水井近旁的石碑,就顿时对自己的感觉失去了自信。
“这是在祭祀水魑大人吗?”
“我想就这样的话,怎么说也太……”游魔指着身后的板壁,“就建了个像模像样的碑。怎么样,拜一个吧。”
正一被催促着合起双掌,当下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祭拜某人的墓碑。为什么呢?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有点害怕。
参拜完毕,正一仍静静地伫立着,这时游魔突然吐出一句叫人泄气的话:“你姐姐真好看啊。”
“是说鹤子姐姐?”
“是啊。虽说小夜子长大了也是个美人……啊啊,因为她很强悍嘛。”
眼看他就要说“小夜子真有可能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正一差点笑出声来,忘记了刚才还感受到的惊悚滋味。
“跟她比起来,鹤子文文静静的,多好。而且到村里来的时候就很好看啦。”
“我会告诉姐姐的。”
“哦哦,一定要传达。不不,说给小夜子听可不行。”
这次正一终于忍不住笑了,游魔也欢快地咧着嘴。那笑容天真烂漫,简直令人惊讶他还能显露出如此表情。
然而笑容转瞬即逝,随即游魔说道:“你是男人,必须好好保护姐姐。嗯,小夜子好歹能自己照顾自己,鹤子可就没那么强了。”
“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意思那意思的。泛泛而谈罢了。”话至此处,游魔见对方一脸认真,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隐瞒,也不是故弄玄虚才这么说的。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水使神社是有秘密的。”
嘴里说着不明白却又断定有秘密,怕也是因为龙玺的日常言行中透出的不可思议很是惹眼。
“你听说过一只眼仓吗?”
“没有。”
摇完头,正一险些“啊”了一声。汩子曾对他说“你是三只眼喽”,回答“眼睛只有两个啦”后,她说了一句“至少不是一只眼喽”。所谓的“一只眼”,那时指的就是这个仓吧。
“这个一只眼仓在哪里?”
“不就在你家嘛。”
“我家?”
“果然是不知道啊。就是有个仓,氛围和别的仓不一样,孤零零地就一座造在偏远处之类的,你没印象?”
“没有。”
“这么说……既不在境内也不在生活起居的范围内。是在一个更不会有人靠近的地方啊。”
“南面的山旁边之类的?”
那是正一等人最初生活的别栋所在的方位。更里处另有别栋,但完全没人使用,其南侧是一片竹林,即使白天也很昏暗。想来谁也不会有要去那里办的事。就算有,说实话也不想走得太近吧。正一记得自己也曾在竹林前半路折回过。
“那一带很可疑。”默默地听正一讲完后,游魔确信无疑地说。
“要是找着了一只眼仓,又该怎么办呢?”
“嘿,这我就不知道了。”
“哎?可是……”
“所以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知道的话早告诉你了。”
按游魔的性格也就这样了吧。暗示一只眼仓的存在,也是出于他个人的好意。只是他并不打算做更多的事。
“好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到时候再来玩就是了。”游魔匆匆抽身朝正房走去。
“好……”
正一随口应了一声,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找的不就足这个被称为一只眼仓的东西嘛”!所以,即使无法调查水庭家也完全不必在意。他打算马上回水使家,但又变了主意。就只查查水分神社的境内吧,还是这样比较好。也许能像游魔的井那样,遇上一些奇妙的东西,未必不能从中获取新的信息。好不容易来了佐保村,难免想顺带去青田村走一趟。
遗憾的是,在保险起见前往的青田村水分神社处,没有任何收获。窥视本殿的时候,还被辰卅宫司发现后吓唬了一通,徒然多了桩心事——不知对方会不会把自己的可疑举动告知龙玺。
逃离水分神社的正一,只顾往水使家跑。奔过佐保村前,他早已喘不上气来,速度一下子放慢了。东倒西歪着,即便如此还是继续快步向前。因为日头正开始西斜,偏赶在薄暮时分侵入那片竹林,只凭想象正一的颈后就不由得汗毛直竖。
越过村界的水神塔进人物种村时,已经和步行没什么两样了。唯有精神在不断地向前、向前。太阳在正面的二重山之上。还不要紧,暂时没有沉落的迹象,还是那么亮堂。不久,正一穿过水内神社终于回到了五月夜村。但这里是村的东头。漫长的参道一直延伸至位于西端的水使神社。
奋起余勇奔起来。这速度怎么也算不上是跑,但总比走路要强。正一一边脚底打晃,一边想着能前进一点是一点。只是,奔至“上桥”时也已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就在桥头蹲下身来。不歇一会儿的话,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正一倚着桥栏杆调整呼吸。临近黄昏的参道上空无一人,要是重藏驾马车打这里过还能请他捎一程,可哪里会有这等好事。等待急剧的喘息渐渐平复,这时迎面突然感受到一阵带着土腥气的风,是从桥的另一头吹来的。猛然向那边张望的正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那块田”就在那里。
和母亲、姐姐住在破屋里的时候,正一坚决不往“忌田”靠。如果有事要走五月夜村的川道去东面,就算兜个圈子也要避开那块田。岂止如此,正一还留意着尽可能不让那地方进入自己的视野。
还在水使家的时候,就听重藏讲过泥女的故事。曾在马车上看到的女人无疑就是她。一旦知道了女人的真面目,就觉得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当时坐着马车所以还好,若是在田边走着走着碰上了,究竟会怎样?总觉得会难以收场。
而且,立在田左侧的松树也很可怕。因为树大,无论如何都会进入视野。甚至有几次还看见挂着粗枝上吊的人,于是慌忙通知附近的村民,可一转眼悬着的人又不见了。大家骂正一“你这个说谎的小兔崽子”,但三番五次下来后就开始害怕起他本人来了。听重藏说,过去真在那棵松树上自缢的人少说也有三个。而且都是动机不怎么清楚、一时冲动上的吊。
泥女本名“鹤”,由此小夜子和正一常被村里的孩子鼓噪说“鹤子也马上就要变成泥女啦”。当然小夜子不予理会,正一也直接无视。不过说实在的,比起泥女与鹤子名字上的相似,另有一事更让正一挂怀。那就是汩子叫他“松一”而非“正一”的事。莫不是“松一”的“松”与忌田的松树有关吧?这么一想,他更是决计不会再走近那一带了。
自从回归水使家,原已不必再去村子,因而完全淡忘了这件事。虽说那田、那松树还在桥的另一头,但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看不得……必须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正一站起身,一刹那就见忌田的稻穗摇晃了起来。周围地里的稻子也在随风飘摆,但怎么看动得都不一样。别的田委身于自然的风,全都齐刷刷地往同一个方向弯曲。唯有忌讳之田的稻穗,好似某物正要从中钻出一般,杂乱无章地蠢动着。
不好……再不快点逃走的话……
心急如焚的他挪转视线,就看到了那棵松树。朝忌田方向刺出的粗枝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飘荡着一具缢死的尸体。明明不想看,可正一的两眼却跟着悬浮的影子移动起来,不久他的头开始左右振荡。吊尸画着弧线,随弧线的扩张,头的摇晃也慢慢变得猛烈,不一会儿就连上半身也左右摇摆起来。“嗡”的一声,自左向右一波更为猛烈的振动过后,吊尸忽然不见了踪影。于是视线的前方再次出现了忌田。
从稻穗之间伸出了一只涂满泥浆的手,像是正欲拍某人的肩膀,突如其来地伸展着。那手缓缓地、轻快地上下舞动,召唤着他。
是在叫我……
在“上桥”上走着,正一总觉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那时也是,确实有人伸手召唤了自己。只是他想去,却被不凑趣地阻拦了。但这一回,看来能踏踏实实地抵达“那一边”了。并非召唤者那边,而是感觉能进入到召唤者所栖息的世界本身。觉得能一脚踏入那一边了。
去那一边吗?
如果这么做,自己会怎样?如此一想就突然打了个寒战,脚步自然而然地迟缓下来,就要在桥的中段驻足不前了。然而,当那只召唤的泥手一入眼帘,他又立刻被“必须去”的强烈意识所困。
在叫我。在呼唤我。我被召唤着……
再一次渡起“上桥”,如先前一般。深通川在脚下流淌,微弱的潺潺水声听来就像是在耳边私语一般。泥女?还是膨物?也许是水魑大人吧,,缠绕耳廓的奇妙旋律令人心旷神怡,同时又感到一丝不明就里的不快。每一次脚底都会滞涩起来,但在招手与私语的诱惑下最终还是在不停地向前走。
不久,正一渡过整个桥面来到了川道。他仍然无法将目光从忌田移开,从他左右伸展开去的道上,无一处可见人影。周围庄稼地的田埂上隐约可见村民的身影,然而谁都没注意到他,即便认出是他也不会有人理睬。黄昏将近,伫立在忌田与松树前的正一,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从忌田的稻穗中伸出的泥手,忽地缩回了半分。如同被这一变故所牵引一般,正一的身子猛地越过了半个川道。手再次收回一点,他向前走。不知何时从稻间只能瞧见手腕了,而他也已站到忌田边。险险站到了只一步就会陷入眼前田里的边缘处。
突然,脚下田里的土中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另一只泥手。拖拖曳曳地从泥中伸出,眼看就要来抓正一的脚踝,好把他一气拽入忌田,裹上泥巴吞噬掉,然后带到“那一边”去……
“正一,吃饭啦。”
这时,从桥的另一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知道啦。”
当下应了一句,正一随即掉转身,从忌田前离去。
穿过川道来到“上桥”桥头时,他猛地清醒过来,慌忙凝目向桥的对面望去,哪儿都没有母亲的影子。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两只泥手正不停地召唤自己。他急忙闭住眼睛,就这样再度面对桥的方向。
睁眼时,桥的另一头不正站着母亲吗——抱着淡淡的期待,缓缓张开眼睑。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啊……
不觉得是幻听,一定是母亲来救自己了。这么说来,正一记得从重藏那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
从前,有个村民染病,发了严重的高烧。村医说“今晚是道坎”。患者本人被烧得迷迷糊糊,正彷徨在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不过,枕边医生的这句话倒是听得明白,也知道照看他的妻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以为总算能说话了,却是在梦里。循环往复的期间,连他也搞不清白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回过神时,有人正坐在他脚边,似乎日已将暮,屋子里十分昏暗,也仅能看到一个黑影。接着,黑影保持坐姿,只有上半身忽地朝自己伸来。影子一下就从脚底整个蔓延至脸前。下一个瞬间,影子“啪”地掉下,包住了他的全身。与自我意志背道而驰,他竟站起身来,不知何时已出了门,行进在漆黑一片的土道上。前方有影子,似乎离自已还远。想着那就回去吧,又觉得好奇这是要去哪儿呢。于是打算观望片刻,这时就见前面有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架着桥,影子开始渡桥。总觉得不想去对面,可那影子却回头招起手来。受此引诱,正要跨步上桥之际,身后妻子呼道:“孩子他爸,你忘拿盒饭了!”他一想可不是嘛,结果一回身,就在被子里睁开了眼。枕边是说着“过了鬼门关啦”的医生和喜极而泣的妻子。
重藏说,那条河是三途河,一旦过桥那村民就会死。不过,妻子并未真的在枕边说过“你忘拿盒饭了”。人们都说是她不愿失去丈夫的强烈意念唤回了已半入地府的他。闻听黑影就是死神一样的东西,正一的上臂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那个故事里,是活着的妻子救了半死状态的丈夫。而现在,是已不在人世的母亲救了活着的正一。
母亲……
不愿让泪水从脸上划过,正一低下头,吧嗒吧嗒吧嗒……大滴的飞沫顷刻间在桥头溅散开去,与此同时,余光中映出一样奇妙的东西。正一急忙用双手抹泪,向栏杆的下部望去,那里霍然出现了胳膊似的东西。因长期浸泡在水中已一度鼓胀,又像被鱼类啃过而腐烂一般,这只惨不忍睹的手臂,正欲沿河岸的斜面向上匍匐。
膨物……
刚逃离泥女,弹指间下一个怪异又立刻迫近了。从深通川里,从“上桥”下,那东西不断地往上爬着。想来已不能指望母亲的救援。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就该看到它的全身了。
正一如脱兔一般冲了出去。在“上桥”飞奔时,他担心如果被那东西抢先到了桥对面……可是就算折回,忌田里也还有泥女。相比川道,参道要安全得多。最重要的是,如果不冲破这里就回不了水使家。
正一鼓足一切可用的力量越过“上桥”,继而顺势跑上参道,尽量远离桥。奔赴水使家尚不到半程,竟然就喘不上气了。很快连一步也前进不得,只好停下休息。踌躇片刻,战战兢兢回头,结果既无泥女也无膨物,唯有挂人的松枝在傍晚的风中摇曳。
正一站在簇生于水使家南端的竹林前时,太阳已始没入二重山,正是黄昏拉开帷幕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