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的山村好像事隔多年又要举行那个祈雨仪式了,听说曾经在非常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死过人呢。”
在京都河原町接连吃完西餐厅的咖喱饭、中华料理店的炒饭、套餐馆的鸡肉鸡蛋盖饭,阿武隈川乌从咖啡屋点了烤饼,再度返回西餐厅,这次他舔着圣代扫平了豆沙水果凉粉,在坐定下来的另一家咖啡屋续了第三杯咖啡后,才开了尊口。
“这个,真能从经费里扣?”
刀城言耶忧心忡忡地问道。身旁的编辑祖父江偲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比起田卷先生的酒钱来,这点东西简直少得可怜。”
这可真是……言耶心道:田卷总编和优秀作家喝酒吃饭,其结果给怪想舍的侦探小说杂志《书斋的尸体》带来了长篇连载,因为有实绩才被认可。而你的对象——阿武隈川乌前辈——说的那些从一开始就难以判断该相信几分的闲话,值不值咖啡里加的一勺糖都令人怀疑。
话虽如此,毕竟不能在本人面前说出口。更别说“你那一份出得来吗”这种话了,撕烂嘴也不敢问。
环游六家店的期间,言耶只吃过咖喱饭和咖啡,偲则要了咖喱饭、中华馒头、烤饼,以及红茶、咖啡各一杯。尽管嘴上说着什么也不点不太好吧,可怎么看都只觉得她吃得很开心。
“不提那个了,老师,我一直在说——”这时,偲似含不满的脸突然转向言耶,“请你别每次见面,都把话说得这么客气。你看,老师外出民俗采风,过着旅行不断的日子,见面的确要隔好久,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太见外吧。”
“就是就是。你小子从前就是一个冷酷的家伙。”
阿武隈川插了句稍显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这人有个扭曲的嗜好,对大学时代的后辈言耶被人捉弄、被人说坏话、被人欺负十分喜闻乐见,对方若是女性他就尤其兴高采烈。
“刚觉着总算融洽起来,能亲密地交谈了,老师就会马上动身去下一个目的地。然后一回来,又用起生分的说话方式,再从头来过。这样子反反复复,人家实在是厌了啦。”
“非常抱歉。让你操了不必要的心——”
“你看你看!又用这种方式说话!”
“哎?非常抱——啊,不好意思……不不,对不住!”
“对啦。这样就很好。”
“不过,祖父江小姐啊。”此处言耶难得摆出了反击的架势,“每次碰头时,我都请求你‘别叫我老师了’,可你不也一点都没听进去吗?”
“说是这么说,可老师就是老师啊。”
“你看,被称作老师的人应该是经验丰富的权威作家,像我这种——”
“乳臭未干、卖不出价的落魄文人,最终下场就跟茶沫子一样的可怜孩子,怎么着也不能称老师吧。”阿武隈川当即接口道。这种时候,他的嘴皮子确实利索。
“黑哥,连我都没把自己贬成那样啊。”
“你呀,尾巴翘上了天可不行!”
顺带一提,所谓的“黑哥”,是根据阿武隈川的“乌”这一怪名而起的绰号。
阿武隈川乌的老家是某个在京都也颇有来头的神社。这等出身,以他本人的讨厌品性实难想象,可以说唯有这一点很了不起。只是,那样一个神社的继承人,却在毕业后仍不断地进行从学生时代起就大肆开展的民俗采风,过着浪迹全国的生活。他对地方上的奇怪礼仪及奇妙风俗异常精通。此外,或许是因为有老家这个知者自知、源流正统的著名神社做后盾,总之此人交游甚广,什么地方都去。拜其所赐,如今他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市井民俗学家。
另一边的刀城言耶,是以笔名东城雅哉发表怪奇幻想小说和变格侦探小说的作家。言耶向来痴迷怪谈奇闻,不知从何时起,他基于兴趣亦为兼顾生计,开始起劲地收集怪异故事,因此不断周游日本各地,以致原稿创作都几乎在旅行所到之处进行,被编辑们称为“流浪中的怪奇小说家”。
祖父江偲便是其中之一,她是刀城言耶在怪想舍的负责人。怪想舍是战后创立的新兴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名为《书斋的尸体》的侦探小说专业月刊。出版社始终不忘制作内容丰富的杂志,比如出道自《宝石》杂志的知名作家江川兰子的连载等,在业内专业杂志休刊不断的景况下,维持着稳定的发行量。
这三人会在京都见面,是因为阿武隈川乌了解到,在自己难得回老家神社的期间,由于法事偲也回了大阪的老家,而言耶这时则会打关西路过。既然如此就聚一聚吧,因为我有件要紧事——阿武隈川一声招呼,二人就赶到了京都,但总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不,他的怪样也没少见,只是特意把人叫来了,却又迟迟不说正事。
言耶正想着这是何故,就见阿武隈川在吃饱喝足的一瞬间,势利地开了口。他泄气之余,不免担心这饭钱是否真能归入经费。然后,这回又是偲拿奇怪的事刁难他,于是话题越来越偏离正轨。再加上阿武隈川又是兴奋过头,情形更加不妙。
果然不该让前辈和祖父江小姐同席啊。
言耶后悔了,明明从以前的经历中得到过教训……而且再一琢磨,光是面对其中一位就很头痛,同时对付两个真是太失策了。他暗暗反省,须得更善待自己才行啊。
后知后觉的言耶思绪万千,就在这时——
“对了,黑前辈,那个祈雨仪式好玩吗?够不够做小说的题材?”
偲到底是个编辑,突然把话题扯了回来。她手捏阿武隈川的吃喝款,目的也是为了从他那儿套出言耶感兴趣的民俗学方面的怪异故事,进而根据需要请言耶赴当地采访,然后在《书斋的尸体》上连载长篇新作。
“啊啊,叫我阿武隈川老师也没关系的,不必客气。”
这个人一向跟言耶相反,不管对方是谁,都想被人家称为“老师”。诚然,就他对以民俗学为中心的怪异事物全盘的知识面而言,尊称一声老师倒也合适。只是,其人品大大妨碍了他。若缺乏尊崇之心,很难认一个人为“老师”吧。无尊崇之心却又能满不在乎地叫“老师”的家伙,多半是心怀鬼胎,譬如接下来的祖父江偲。
“阿武隈川老师,请您务必告知详情。”
“哦,是这样啊。”
阿武隈川一脸喜悦。只怕他原本就不清楚自己的恶评吧,抑或是一心以为旁人不可能说自己坏话。所以,即便对方露骨地拿愚弄的语气叫一声“阿武隈川大师”,他也绝对不会察觉。完全说不清这性格是赔了还是赚了。
“啊,说给偲妹子听,那是没问题的。”
好像能听到要紧事了,言耶刚安下一半心,阿武隈川就开始说起怪话。
“可是啊……”
“黑哥你等等,怎么就像我犯了什么过错,而你又没法说出来似的?”
“叫我阿武隈川老师!”
“乌大明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看你看,装傻啊,这家伙总来这一套!”
阿武隈川对着偲,装出一副笨拙得连蹩脚演员都挺难做到的哭脸。
“刀城老师,你真的毫无头绪?”
“嗯……没有。”
偲轻瞪了一眼断然否定的言耶,脸上浮起关键时刻才会露出的笑容。
“阿武隈川老师,乌大明神,此刻请您务必看在我的薄面上,酌情处置。”
“也是啊。好吧,如果这家伙说好了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明白了,绝对不再犯,不让他再犯。信守约定,我会让他信守约定的。”
错误内容都没搞清,偲便应承下来。就连阿武隈川也对这份轻言易诺感到不可信吧,疑神疑鬼地看着她。
“前辈,到底是什么事,请明示。”如此下去解决不了问题,于是言耶郑重相询。
“光从咱这里打探信息,接下来的好处就只你一人独享。总之,你给我少干这种坏事!”
“哎?我几时做过那样过分的事?”
“啊,又装傻!”
“所以我才问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说起来是去年秋天吧。”
“那段时间?我和前辈想去奥多摩更深处的媛首村,结果却到了神户地区的奥户,莫非是那个时候?”
“你看,不都记得吗?”
“听你说是去年秋天,才联想到了。更多的就——”
“还不明白吗!在去媛首村的火车上,不是有个舍不得拿吃的东西出来的派驻巡警就坐在我们对面吗?”
顺带一提,阿武隈川从此人那儿拿到了一个橘子和整整一袋脆饼。准确地说,阿武隈川只得到半个橘子,另一半是他趁对方说着“请吃”递给言耶时,从旁掠走的。也亏他能把那样的人说成舍不得拿吃的出来,不过为了推进话题,言耶只当没听见。
“他讲了淡首大人的事呢。”
“没错没错。不过,问题出在后面。”
“后面的话……是指山魔的事?”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本来嘛,关于山魔的事,启发那个小气巡警的人不就是我吗?”
“所以,我们两个就在中途下车,然后一起去了奥户,对吧?”
“只有那个时候啦。”
“哎?”
“少装蒜!什么‘哎’——两个月前,你不是一个人去奥户了吗?”
“那是因为祖父江小姐给我看了乡木靖美先生的原稿——”
“既然读到了导致你再次去奥户的有趣原稿,应该也通知我一下吧。”
“我想通知,可黑哥不也过着四处旅行的日子吗?更何况,你义不像我,基本会定期和出版社互相联络,真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旅乌。谁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你这家伙,我动不动就出门旅行,名字又是乌,所以你就把这两个搁一块儿说成‘旅乌’,自以为表达能力出众,得意得很是吧。对这种玩意儿,我可佩服不起来。”
“那个——谁也没这么想啊。”
这人真是麻烦,或者说是纠缠不清。
“而且,只是为了抢功去奥户也就算了,可你还在那里碰上了奇怪的案子!”
的确,言耶在那里卷入了一桩与村落自古流传的六地藏童谣相关的比拟连环杀人案。
“黑哥,就算因为这个,也不能说我光从前辈那儿打探信息,然后独自玩乐吧。那可是杀人案啊!倒不如说是我倒了大霉——”
“行啦,少胡扯了。一家人从山里的孤宅消失、密室中的无面尸、比拟杀人、金山之谜……不都是很有意思的案子嘛,这些都让你独占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本来嘛,要是那时没中途下火车,咱们就会在媛首村遇到无头连环杀人案呢。”
“是那桩和偶然来村子拜访同人志合伙人的蒙面作家——江川兰子氏——有牵连的案子吧。”
兰子基于那段经历,从今年一月期开始,在《书斋的尸体》上连载了长篇《血婚舍的新娘》。
“对啊!如果直接去了媛首村,也许就能知道兰子的真容了。”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还有,蒙面作家之类的,大多是对自己的长相没信心,却又白恋得很的那种货色。所以啊,实际一见面,多半都是丑女。会很失望的哟。”
“你和蒙面作家见过面?”
“没有。”
“……”
“这事不用见面也知道吧——这些话先一边去。本来嘛,现实中的杀人案什么的,江川兰子可是很难胜任的,所以才搞得扑朔迷离。如果我去了那村子,凭借快刀斩乱麻的卓越推理,一转眼就能解开各种谜团,作为名侦探阿武隈川乌,如今已是名震江湖啦。这些全被你搅黄了!”
被找碴儿到这等地步,就连习惯了阿武隈川乌胡言乱语的言耶也无言以对。在无言以对之前,实则已丧失了回话的气力。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在想,学生时代似乎也遭遇过类似的刁难……也因此,言耶一时间没能理解祖父江偲之后的话。
“你看,黑哥这次也一起去那个奈良深山的村子不就好了吗?”
“你说什么?”
“刀城老师收集怪谈,去哪里都被卷进奇怪的现象或不可思议的案子。不,就连只打算走一趟的嫒首村也出了恐怖的无头杀人案,由此可见概率高得惊人。”
“祖父江小姐,你在说什么——”
“只要和刀城老师一起参加那个祈雨仪式,就可能被卷入了不得的大案——”
“原来如此,这敢情好!为什么咱以前就没意识到呢?”
“哎?等、等一下。”
言耶慌了神。不知不觉中,竟变成自己要和前辈结伴而行了。
“当然啦,人家也要一起去!”
“什、什么?”
而且偲还在痛打落水狗。她一旦自称“人家”,多半就没什么好事。
“你有工作,不回东京不行吧?”
“陪同由我负责的作家老师一起采访,可是名正言顺的工作哦。”
“还没有决定去当地——”
“为了判断去还是不去,现在不正要听乌前辈说那仪式的事嘛。对吧,阿武隈川老师?”
“当然啦。咱和偲妹子就是这么打算的,可你呢,尽说些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话,结果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两人至此已是彻底臭味相投。言耶只觉得正身处噩梦深渊。他毅然发誓,今后绝不在这两人同席的时候露面。
“奈良的深山里呢,有个叫波美的地方。”
阿武隈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在四面环山、东西狭长的盆地里,有四座村庄。最里面的,即西端的五月夜村第一个被开拓,接着向东依次开拓了物种村、佐保村和青田村。”
“村里的主要产业为农业,而且还是水稻种植,对吗?”确认了村名的汉字后,言耶问道。
“嗯。向南北延伸的土地上,水田和住宅主要集中在北侧的五分之四,神社和寺院则位于南侧的五分之一内。”
“刀城老师为什么知道是以水稻种植为主?”
偲的这一问令言耶滔滔不绝起来。
“根据村名,我想应该是这样吧。五月夜村的五月是插秧时节,物种村的物种含有春季播种的意思。佐保村的佐保让人联想起春之神——佐保姬,而青田村的青田,不用说,指的就是水田因水稻生长变得绿油油的状态。顺便说一句,物种和佐保姬分别是四月和三月的季语。换言之,随村庄被开拓的顺序,季节从五月向四月、三月回溯。第四个村子的青田为六月的季语,大概是因为二月的话就成冬天了吧。”
“喔,好有趣啊。不过既然如此,把第一个村取名为青田村,就能顺顺当当地从六月排到三月了嘛。”
听了偲理所当然的意见,言耶笑道:“想必五月夜村的人们没想到在自己之后,还会有人迁来此地建设村庄吧。”
“原来如此。对了,老师,水田在北面的话不就照不到太阳了吗?”
“波美地区四面环山,所以如果在南侧,会受山的阻挡,出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吧。而北侧的话,自然就能全方位地接受太阳的照射。”
“是这么一回事啊。”
“另外,如果把神社和寺院所在的南侧看作圣域,那么村民营生的北侧就成了俗界。换言之,也能看成是有意识地将‘圣’与‘俗’划分开来了。”
“啊,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
“喂喂,你们到底想不想听我说!”
言耶和偲两人只是单独说了会儿话,阿武隈川就闹起别扭来。
“当然想啦,阿武隈川老师!我的疑问、刀城老师的回答,不都是因为有乌大明神您的话在先吗?”
偲立即奉上高帽,阿武隈川摆出一副“你们知道就好”的态度,续道:
“北侧村庄的空间与南侧神社寺庙之间,白西向东、蜿蜒曲折地流淌着一条名曰深通川的大河。这河里的水被引入水田,又是村子的生活用水,所以对波美四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母亲河,不过呢,给村里带来洪水与干旱灾难的也是这条深通川。”
“所以就要说到祈雨仪式的事了?”
“且慢。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一下子扯到那里去。波美地区有一个番水惯例。”
“什么意思?”
“所谓番水,是指在水田种植水稻期间遇到干旱,农业用水怎么也无法遍及全部田地时,以村或地区为单位,规定好时间,按顺序灌溉的机制。换句话说,就是为避免争夺水资源,使围绕着灌溉产生的不公行径无以盛行而想出来的一种方法啦。”
“为实施番水——”阿武隈川似乎知道又要被晾在一边了,急忙开口道,“就必须有一个组织。可以说,不进行统一管理的话,这种事是干不成的。在县级水利合作社里,农家成不了社员,而是由市镇村的职员兼任。不过,由于平时什么活都没有,说是兼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在波美地区这边呢,水利合作社是由各村的神社组织的。此例在全国也属罕见。”
“噢……”
言耶发出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附和、感慨还是叹息。在偲看来,宛如预示着什么的征兆。
“至于各村的神社,”阿武隈川自然是没注意到后辈的这种微妙变化,“五月夜村是水使神社,物种村是水内神社,佐保村是水庭神社,青田村是水分神社,如此这般全都带一个‘水’字,很是讲究。”
“汉字的表意也相当有趣啊。”
“这方面的解释以后再说!而且啊,更耐人寻味的是四家神社的神体。”
“难道祭祀神不是水神‘弥都波能卖神’或守护田地土壤的‘波迩夜须毗卖神’吗?”
“供奉的神是这些神。但我说的是神体本身啦。不间断地变化,却又永远不会改变之物,这里的神体啊——”
“就像猜谜语一样嘛。”偲看看言耶,像是在说这真叫人摸不着头脑,“是什么东西啊?”
言耶低语道:“水吧。”
“哎?水……”
“莫非是四家神社都把深通川的水引到了本殿?”
言耶一猜即中,令阿武隈川摆出一脸无趣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引来的水又放回了河里,所以本殿的水也不见得有多特别。”
“可这简直就是在祭祀水神大人吧?”
“表面上啦。”
阿武隈川的措辞意味深长。言耶忽地一探身,道:“去地方上的神社走一走,就能见到很多这样的例子,即表面上祭祀与《古事记》或《日本书纪》的皇室家谱有关联的神,其实却另有祭祀神。波美的神社也是如此吗?”
“这话先往后挪,关于水利合作社的说明还只讲到一半呢。”
阿武隈川逗人着急似的,稍稍将话题扯回了一点。
“四家神社位于深通川的南侧。除了最里面的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外,其他三家都建在村界上。换言之就是西端啦。在神社附近的河岸上设有樋门——”
“所谓樋门,是指农业用水的取水口。”
言耶早已察觉偲有询问的意思,于是在不阻断阿武隈川话题的情况下插了嘴。只是,这说明很成问题。
“在西日本叫岩樋,在东日本有时被称为穴堰。从山中涌出的河川进入平原时,所流之处扇状地形十分发达,在扇形顶部通常能见到小小的石山。由于石山紧挨河川,水流自然平稳。于是人们就凿岩开洞,从中取水。因此才有了岩樋和穴堰之类的名字。这种樋门也不易受洪水的影响,所以作为农业用水的取水口是最合适不过的——”
言耶没完没了地说,眼见阿武隈川不快起来。偲看在眼里,心里捏了一把汗,但也没打算制止言耶。反倒听得很热心。
“嗯,感谢刀城言耶老师。好了,阿武隈川大师,让您久等了。”了解了樋门的来龙去脉后,偲“忽”地封上言耶的口。“蹭”地撬开了阿武隈川的嘴。三人当中最不好惹的其实是这位祖父江偲吧。
“干旱时,会定下时日,平等地依次执行番水,不过——”
阿武隈川再度愉快地开了口,令言耶佩服地——不,还不如说是心怀畏惧地看着偲。
“任谁都能一眼看穿,最上游的五月夜村最有利。”
“他们是第一个来拓村的,占这么一点优势又怎么了?”
“不不,这样的话,番水可就失去意义了。最重要的是,如果认可这种特例,就会成为村与村之间争斗的火种。”
“啊,说的也是啊。”
“不过话虽如此,也只是在表面上而已。”
“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吗?”
言耶有些不安地问,只见阿武隈川露出“你这话真幼稚”的表情。
“如果只是因为村子的地段和历史问题,也许就形不成波美地区水利合作社内部的这种力量关系了。”
“还存在其他的问题是吧?”
偲插了一句,而言耶则低声嘟囔道:“番水的组织主体是神社,恐怕在这一方面有些什么……”
“我说你呀,听别人说话时,能不能抱着一颗更坦诚的心,竖起耳朵好好听啊?”
“果然是这样啊!”
“喂喂,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但是,四家神社的神体应该是一样的,都是从深通川引入的水。如果说会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祭祀神了。但话说回来,我又有点难以想象,水神或田神竟能影响到各神社的力量对比。”
“我都说了,你给我停止这种抢风头的行为!”
“是是,对不起。这么说,四家神社真正祭祀的神——不,是那个祭祀方法、祭祀力量之间,可能存在明显的差距是吗?”
面对已半沉溺于自我思考中的言耶,阿武隈川大加挖苦:“偲妹子,这家伙看着像好小伙,其实是个性情乖张的人吧。”
“刀城老师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怪谈时也是如此,像这样一旦开始做起什么解释,往往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要阻止的话,该怎么办啊?”
阿武隈川提了个胡搅蛮缠的问题,不料偲却干脆地答道:“就是赶在刀城老师之前,先说出正确的解释吧。”
“波美的四家神社,真正祭祀的——”事不宜迟,阿武隈川打算迅速推进话题。他想赶紧说完令言耶着急上火的核心部分,然后再对波美地区的民俗做一番演讲。
“是名为水魑的神啦。”
然而——
“ミヅチ?是写成水之灵的那个‘水灵’吗?”
“不对,是写成水和‘魑魅魍魉’的‘魑’,合起来叫水魑。这东西的真面目我也不很清楚,就是一种龙神吧——”
“什、什、什么!真相不明的神,名字是写成‘魑魅魍魉’的‘魑’的水魑!”
“笨蛋!别突然叫得这么大声!吓了我一跳——”
阿武隈川的牢骚发了一半,而言耶已是充耳不闻。
“关于ミヅチ,从前《仁德纪》中有记载说‘尝有ミヅチ苦民’。”言耶的口吻明显异于先前,“该生物似蛇却有四足。口喷毒气因而有害。原本是读清音的‘ミツチ’,‘ミ’表水,‘ツ’为助词,‘チ’乃灵之意,正是水之精灵。汉字作‘蛟’,在中国被认为是龙的前身。也就是说,升天成龙之前,栖息在水中的就是蛟。”
“喂——”阿武隈川想说句话,但根本无隙可乘。
“龙在中国是四瑞之一,与风、麒、龟一同被视作神灵。人们认为它常能呼风唤雨,因此水之灵的ミヅチ被说成是龙的前身倒也能接受。此外又有一说,所谓蛟龙是指有鳞的龙。不过,可以这么说吧,相比中国的神龙思想,日本的ミヅチ概念有点含糊不清。水神这东西,当佛教传人时就成了引发水灾的邪神,有时又被拿来称呼同为水灵的河童,着实变化多端。”
“我说你——”
“还有种说法认为八岐大蛇是大规模洪水,把除掉它的素戋呜尊视为水神。即大蛇与龙的对决。也有人说素戋呜尊是风雨之神,所以当成龙神来看也未必不合情理,只是——”
“喂!你要说到什么——”
“对了对了,《万叶集》第十六卷中,有一首境部王同时诵咏多个事物的歌:‘虎に乘り古家を越ぇて青渊に蛟龍取り来む劍太刀もが。’”
“我说……小言?”
此时,阿武隈川愿意承认,是自己在刀城言耶不可触碰的地方推了一把,虽说为时已晚。如此一来,即便是阿武隈川,也无法制止言耶。只能一味化解,不断抚慰。
“你的高论让我受益匪浅,我们这就——”
“啊啊!”
“这、这、这次又要干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阿武隈川吓了一跳,同时脸上露出了些许厌烦之色。
“波美这个地名里,原本就藏有线索!”
“这话怎么说?”
尽管阿武隈川使眼色让偲别搭理言耶,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问道。
“《和名抄》里,蛇的和名是倍美,蝮的和名是波美。也就是说,地名本身就含有蛇的意思。”
“这个是牵强附会啦。说起来,波美原本不就是蝮蛇吗?”
阿武隈川立刻追究道。当然,言耶是不会在意的。
“在《善庵随笔》里,说到在水中捕杀人类之物,列举了河童、鳖和水蛇。蛊惑并加害人类的水蛇也被称为‘ミヅチ’。一想到河童拥有同样的称呼,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嗯?说起名字,那条重要的河不就叫深通川吗?”
“这又怎么了?”
阿武隈川摇头示意“别理他”,结果偲再次视若无睹。
“因为深通川的‘深’与蛇的‘巳’有共通之处。换言之,就是蛇通行的河。这与八岐大蛇被解释成水灾的说法有些相似——不,深通川的话,恐怕一定是河的上游存在的某个关键之物。”
“关键之物?”
“那就是水魑啊。”
言耶直视阿武隈川的脸,无奈对方早就把头赌气地一扭,不肯回话。
“咦?不对吗?”
言耶的表情像在说“这怎么可能”。
“四家神社的神体是深通川的流水,其源头祭祀的就该是主体神。换言之,我是这么想的,各个神社就是一种若宫吧——”
阿武隈川假装一无所知。
“我说,黑哥。”
“……”
“怎么啦,前辈?”
偲一早就看出阿武隈川似乎在闹情绪。
“和刀城老师一起遭遇匪夷所思的案件,凭快刀斩乱麻的出色推理破解谜团,阿武隈川乌老师作为一位伟大的名侦探流芳百世——这难道不是您的预定计划?”
“噢,可不是嘛!”
阿武隈川的态度转瞬即变。这男人虽有种种烦人之处,骨子里倒是极其单纯。
“逆深通川而上,可进入波美西端的一座山——ふたぇゃま,二重山。”阿武隈川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延续了话题。
“水源就在那山里吧?”
言耶也照常回应。说到底,这对前辈后辈没准是同一类人。
“那里有个叫沉深湖的大池子。名字里有‘湖’字,听说其实也就跟上野的不忍池差不多大。”
“山中的湖……”
“不是JJ湖哦。”
“黑哥,请不要讲这种荤段子……而且无聊透顶。”
偲也理所当然地无视之。
“湖的两侧有‘流升之瀑’,瀑布旁的岩石平台上供奉着石质的祠堂。趁你又要自以为是地放出说明之前,我先说一句,流升之瀑的‘流’不用说,与‘龙’有共通之处哦。”
“并非信仰流升之瀑本身,是吧?”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肯定会显出修验道的色彩来,对吧?”
“我也这么想。顺便说一句,沉深湖的‘深’字可能也有‘巳’的意思。只是,‘沉深’这个词本身就表示深水的意思,所以——”
“事实上,水好像是很深,但没人量过。然后,和鲤鱼跳龙门不一样,说是水魑大人从这个沉深湖的深邃湖底浮出,经流升之瀑入天,化身为雨龙降雨。反正就是这么说的。”
“哎呀……”偲叹道,“终于要说到那个重要的祈雨仪式了?”
“还真是的。拜这家伙所赐,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呢。”
阿武隈川瞪着言耶,对偲表示赞同,只是偲的眼神却明显流露出“你也有份”的意思。
“是什么样的仪式呢?”
言耶也不管这两位,只顾催下文。
“对哭闹的孩子和被怪谈附体的你,我足没辙的。不不,如果是哭闹的孩子,只要等眼泪流干就行,而你呢,就更难对付了。”
嘴上打着有婴儿的母亲听了怕是会晕倒的比方,阿武隈川开始了讲述。
“据说水魑大人之仪在村子开拓之始就有了。那个时候呀,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干旱。仪式的原型就是由此诞生的吧。”
“历史相当悠久呢。”
“比起那些掌故,如今的水魑大人之仪更有趣,其有趣之处在于是那个水利合作社在起作用。换句话说,和决定番水的次序一样,仪式的执行也由四个神社轮流担当。”
“咦,我还以为一定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在主持呢。”
“为什么?”
“黑哥的话让人感觉,虽然存在水利合作社,但四个村里,五月夜村似乎受番水的恩惠最多、你又暗示,其理由也不光在于村庄的开拓历史及地理上所处的有利位置。于是我就想,莫非是神社的级别不同——”
“嗯嗯,是这样。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最强的,就是五月夜村的水使神社。”
“这种时候的所谓力量,自然也跟祈雨仪式有关,对吧。”
“所以嘛,番水的不平等只是一点点的话,自然会得到默许。”
“这样乞个雨,真的就会下雨吗?”
与其说偲半信半疑,还不如说她心里似乎存着九分怀疑。
“尽管不可思议,但据说水使神社的仪式从没失灵过……嗯,很厉害。”
“可是,这样的话——”偲侧首道,“水使神社不主持祈雨,究竟是为什么呢?”
“在只有五月夜村的时候,应该是这样吧。随着迁入者逐渐增加、新的村庄向东扩展,神社也被分社,不久就成立了水利合作社。那时,水魑大人之仪也自然而然地被导入了番水机制。总之,双方的关系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原来如此。”
“不过呢,另有真正的理由。不,我刚才的说明也对。由于村子的发展和神社分社化的进行,诞生了现在的这个组织体系。这应该是没错的。”
“但除了此种自然发生的原因外,另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是这样吗?”言耶一脸的兴致勃勃。
“嗯,是的。这原因呢,就是绝对的恐惧。”
“哎?”
“对水魑大人的一种强烈的畏惧之念。”
“嗯……的确,说到祭神,原本就是可怕之物。因为在祭神仪礼中,通常伴随着这样的危险,即如有疏忽便会招来神灵无边无际的怒火。这一重大特征在佛教的佛事里是看不到的吧。不过话虽如此,想一想当代日本又有多少仪式,会让人产生像黑哥所说的‘绝对的恐惧’和‘强烈的畏惧之念’那种程度的不安呢,我就——”
“觉得这话不可信对吧。但是,在波美地区有。其象征也许就是被称为水魑大人之神器的七种宝物。”
“不是三种神器,而是比一倍还多的七种吗?”
“有水魑大人的角、髭、齿、鳞、骨、尾梢、雷,由主持仪式的神社祭祀。决定办下一场仪式时,就会交接给下一个承办神社。如此这般在四个神社间流转。”
“那些是真家伙吗?”偲的表情里充斥着好奇。
“据见过的人说,大多就跟象牙似的……”
“可是骨头什么的……水魑大人是死了吗?”
“怎么说呢,和‘龙骨’的意思没啥两样吧。”
“还有‘雷’什么的……不是物品吧。”
“恩。别的就算了,这个雷呀,好像是件铁制品。”
阿武隈川苦笑道,偲也随即面露苦笑。只有言耶保持一脸郑重的神情。
“所谓对水魑大人的绝对恐惧,究竟是什么呢?事实上有过死人的前例,是这样吗?”
“那我就给你们讲讲当年那件难以言喻、匪夷所思、奇妙而又恐怖的怪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