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到晚餐时间依然响个不停,甚至感觉雷鸣正步步逼近。雨毫不间断地下着,敲打地面和建筑。
餐厅就在客厅旁,里面有张约可供十人同坐的细长餐桌,我们随意面对面而坐。
料理由门房送来。市长说,委员会开会时,门房都以杂役身分参加。难怪他端起盛着前菜的大盘子时看起来有模有样。
“有个钟表公司的社长说,纪念馆保存委员有人员空缺时,希望可以找他递补。”木部边嚼着腌章鱼说。“还说如果让他成为委员,他就要捐一座大钟塔给纪念馆。”
俗话说物以类聚,看来那人与木部是同类。我和坐在对面的小绿对望,不被其他人发现地眨起一只眼睛偷笑。
“为甚么钟表公司的社长想当委员?”金子问。
“他的理由可好了,说是想用来宣传。”
“宣传?”
“没错。比方说像这样:让那具木乃伊戴上手表,接下来用特效拍摄木乃伊伸了个大懒腰醒来的模样。接着木乃伊看看手表,喃喃自语:噢,过了一百五十年,我的表依旧精准。然后是宣传词:请让XX石英表为您保存回忆——如何?”
“木乃伊?”月村博士的眼睛亮起来。“那个人怎么知道木乃伊?你告诉他地下室的事?”
木部惊叫似地张大嘴巴,接着咳了几下:
“也没有啦,我没有全部告诉他,只是稍微提了一下木乃伊。所以,呃,那家伙知道的也只有木乃伊。”
月村博士一脸嫌恶,但没有埋怨,她微微摇摇头,喝了一大口白酒。
“伤脑筋。”市长停下拿叉子的手。“不是说好地下室的事不能泄漏给外人知道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又没有说出全部。放心,我可以保证那个人可以信任。那么担心的话,让他加入委员就好了嘛。他是个有钱人,又有人脉。”
“除了那个人,你没有再告诉别人地下室的事吧?”市长不理会木部的话。
“没有别人了。相信我吧。”
虽然木部这么说,但没道理相信这种人的话,但始终无人答腔,反倒让气氛变得尴尬。
“月村老师,你何时要正式调查地下室呢?”土井直美问旁边的月村博士。
“我目前打算等到被盗挖的东西找出来后再行动。”月村博士频频瞄着我和市长。“不过即使找不到,我也想在下星期末开始着手调查。”
“调查的第一阶段要先从木乃伊开始吗?”金子问。
“地下室也会同时进行,不过还是以木乃伊为优先。”
“调查那具木乃伊的身分,是吧?”
木部说话时,沙拉和鱼料理送上来了。阿文嫂和门房分头把餐盘摆到各人面前。
“调查DNA的话,应该可以查出是谁的祖先吧?”土井直美说起拿手领域。
“应该可以。”月村博士同意。“关于DNA调查,我已经安排好专门的研究机构。”
“只要查明,就可以一口气找出创立者的末裔呢。”
“不,这可难说。”木部对金子的意见提出异议。“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具木乃伊就是创立者。据月村老师的说法,那具木乃伊是遭人杀害。这表示除了那具木乃伊,至少还有另一个人,也可能这个人才是创立者。”
“你说创立者是杀人凶手?”市长瞪大眼睛。“这可是新的说法。”
“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创立者就是好人啊。”
“不,所谓的创立者不是那样的意思吧。”金子反驳。“创立者指的并非是单一个人,而是象征开拓整个城镇的所有人的词汇吧?那么就算是那具木乃伊,说他是创立者也没甚么不妥啊。杀害木乃伊的凶手当然也可能是创立者,但要查明那究竟是谁是不可能的。因此将木乃伊的后裔称为创立者的子孙应该也无妨。”
“那具木乃伊是甚么样的人,目前是毫无头绪啊,而且或许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即使如此还是要给他后裔的头衔吗?”
“反正既然不晓得木乃伊是甚么样的人,这样做又有甚么关系?”
“万一查出真相的时候要怎么办?”
“到时候再想法子就行了。”
“到时候就太晚了。”
“好啦好啦。”又是市长介入调停。“我们甚么都还不清楚的阶段就争论起木乃伊的事也没有意义,等到查出甚么再讨论吧。反正第一个知道的也只有我们。”
木部与金子沉默下来,一脸不悦地继续用餐。
土井直美呵呵笑着看我:
“如何呀?侦探先生。即使是这样的对话,你也听得出甚么吗?”
“嗯,当然。”我回答。“要观察众人的人品,再也没有比餐桌上的对话更好的机会了。”
“你也加入吧,我来观察你。”木部嚼着一朵大花椰菜。
用餐进行到甜点与饭后咖啡时,市长扫视众人:
“那么接下来就依照惯例,到客厅继续喝吧。”
“好的。”金子第一个站起来。
“没有苏格兰威士忌相伴,舌头还是不灵转。”木部也说。
小绿戳着我的手肘且咯咯窃笑:
“大家都很爱喝酒。”
“没有人不喝酒吗?”
“没有。只有我。”
“那我陪你一起喝果汁。”
就在我正要站起来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轰响,实际上整栋宅子也微微摇晃,同时原本笼罩我们的各种光线全在一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惊叫出声,但没有人惊慌。
“停电了。”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打到附近的电线杆吗?”金子在说落雷。
“各位,请待在原处不要乱动。没事的。”是市长。
不久后,光线从某处进来了。门房拿着手电筒现身。
“切换成自用发电机。”市长命令。
“阿文嫂正在处理。”门房说。
紧接着便听到马达声,似乎是柴油发电机。不一会,灯光又恢复明亮。
我觉得众人的位置与灯光熄灭前一样。像小绿还维持着从椅子半站起来的姿势静止着。
“已经没事了。好了,走吧。”市长对众人说。
走到客厅一看,中央摆了一张刚才没有的圆桌,七张椅子围绕着桌子摆放。稍远处也有一张桌子,上面准备了饮料。酒的种类有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等等;也有果汁类;然后有各种杯子、矿泉水及装满冰块的冰桶。
保存委员的成员应该会坐在各自专属的椅子。我和小绿必然要坐在已死的水岛雄一郎和火田俊介的位置,而这两把椅子并排在一起。
我在拉开椅子时感到诧异,因为雕着WED的文字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和房里的门牌一样,但一开始看到这张椅子时没有这样的印子,是谁画上去的?TUE的椅子也画了叉吗?但小绿已经坐上去,看不到了。
“先来个一杯。”木部说着调起兑水苏格兰威士忌,于是所有人都聚集到桌边。
我决定依照与小绿的约定只喝果汁。果汁不太冰,我在杯中放了一颗冰块,小绿也照做。
木部、土井直美与日野市长是苏格兰威士忌派;月村博士选了白兰地;金子则是兑冰波本威士忌。
“虽然市长那么说,但我还是觉得许多事得趁着木乃伊的身分被查出来前决定好。”木部摇晃着兑水酒的玻璃杯,重提旧话。“比方说纪念馆的所有权。现在纪念馆算是市政府的财产吧?”
“当然。”
“可是如果查明木乃伊的身分、它的后裔现身该怎么办?他们可能主张纪念馆的所有权属于他们。”
“有这个可能。”金子右手拿烟斗、左手拿威士忌酒杯,并表示同意。“既然木乃伊是在纪念馆地下室被发现的,会认为整栋建筑物都是木乃伊的也很自然。”
“可是这也不一定吧?”土井直美加入对话。“木乃伊或许本来真的是住在地下室,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木乃伊是整栋屋子的屋主吧?”
“为甚么?”
“这是我的印象,不过那间地下室怎么看都不像居住空间。要说的话,感觉像座地牢。入口被隐密地藏起来也教人在意。”
“我有同感。那家伙一定是被闭禁在里面。”木部说,大口喝着兑水酒。“月村老师意见如何?”
“那间地下室不是一般的生活空间,这一点确实没错。”她答道。晒得颇黑的手把玩着白兰地酒杯。
“可是那一样是屋子的一部份啊。那么一来,后裔一定会主张所有权的。”金子不知为何怪笑着。
“嗳,即使真是如此,站在市政府的立场,也只能依照目前的方法处理。”市长说。他或许不太想喝威士忌,任由摆在桌上的杯中冰块溶化。
“或许会打官司哟。”金子说。“为了把纪念馆据为己有,即使得费点工夫,任何人都会不惜余力。”
“如果演变成那样,也只能挺身对抗。”市长斩钉截铁地说。
我紧接着注意到木部的样子不太对劲。他的表情怪怪的,然后下一瞬间,他的脸扭曲起来,且咬牙切齿,猛力搔头。
“哇!你怎么了!”邻座的土井直美惊慌地问。
然而木部无法回答,他痉挛似地身体陡然后仰,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摔下椅子,但摔倒而起的疼痛似乎与他现在的状况毫无关系。
没有半个人吭声,大家仅是茫然地看着他,只见木部的口中开始冒出白色泡沫。他的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但几乎是翻白眼。接着木部挺着庞大的大肚腩,身体像鱼似地抽动两三下,就再也不动了。他的眼睛依然翻白,嘴里冒出来的泡沫从脸颊流到脖子。
“哇!”土井直美尖叫。
“木部先生!”市长慌忙离席,想扶起木部的身体。
“不要碰他!”我制止市长走近木部,然后检查他的脉搏、观察瞳孔。结果显而易见。“他死了。”
“噫!”金子大叫。
“怎么会突然……是心脏病发作吗?”市长问我。
“不,应该不是那种急性症状。”我望向桌上的玻璃酒杯,木部的兑水酒喝掉一半以上。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小绿就要把手伸向那只杯子。“不要碰!”我叫道。她慌忙缩手。
我取出手帕,小心不沾上指纹地拎起酒杯,接着闻闻味道,只有威士忌的香味,外观看上去也没有可疑之处。
“怎么样?”土井直美似乎察觉我的目的,出声问我。
“看不出来。可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多得是。”
“毒?”金子倏地挺直背。“怎么会有毒?”接着他看看自己的威士忌酒杯。
此时咕咕钟突然响起来,原本就紧张无比的空气变得更加一触即发。
“居然在这种时候吓人。”金子抹抹嘴巴。
“咦?”月村博士说道,把椅子搬到墙边并站上去。咕咕钟就在她头上。
我也立刻察觉到她发现甚么了。咕咕钟布谷鸟小巧的嘴喙上叼着甚么,看上去像是折得小小的白纸。
月村博士伸长手取下纸张,然后爬下椅子。
她摊开手中紧握的纸。从她的眼球动作,可以看出纸上写了疑似文章的内容。
“请看。”月村博士说,把纸递过来。
我接过来望向纸面。上面以如同尺规画出来的文字写着以下内容:
“罪在死者的书中”。
是凶手的讯息。咕咕钟正指着九点。凶手预期会在九点以前结束杀人。
“怎么回事?木部先生是被杀的?”市长也不禁呼吸急促。
“可是……”土井直美摇摇头。“是谁杀的?”
“死者的书指的是甚么?”我没有特别针对谁问。
“木部先生出过一本书,叫《胜利者经营学》。是指那本书吗?”月村博士答道。
“有人有那本书吗?”
“那种书只有作者自己才会留吧。”
我听到金子的评论,同时跑上楼梯。
木部的房间位在与我相反的另一边尽头。门没有锁。我一开门立刻扫视室内。木部把两张床中的一张拿来放行李,上面摆了一本封面花俏的平装书。我拿起来翻开。
“找到甚么了吗?”小绿追上我问。市长、金子、月村博士跟在她后头也进来了。
“不,还没有……”我说到一半,注意到书中夹一张书签。是一枚短纸笺,一样写着字。
“他沉迷于诅咒,成了禁断之书的俘虏”。
“禁断之书……”
“上面写甚么?”市长问,我默默把书签还给他。
市长瞥一眼后抬头,“这是甚么意思?”
“也让我看看。”金子望向市长的手中,月村博士和土井直美也伸长脖子。
我搔着蓬乱的头发,在室内踱来踱去,接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地望向房门。上面挂着和我房间一样的牌子。
然后和我房间的牌子相同,刻着THU的文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