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岛雄一郎归西,第一个问题就是遗产分配吧?”深坐在沙发里的日野市长一手托着白兰地酒杯说。
这里是市长的自宅。我送小绿回家后顺道向他报告案情,但市长已经透过警察署长得知事情概略。
“毕竟他们家几个兄妹之间,感情之差是众所皆知的。”市长摇晃着酒杯,唇角浮现笑容。“他们是所谓的异母兄妹,而且每人的母亲都是小老婆,因此四人小时候应该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现在宅子落成时,一家人决定全都搬进去同住,但那个时候他们应该都已经成年。”
“他们原本就形同陌路,是吗?”
“没错。突然要他们一下就相亲相爱也是困难重重吧?况且水岛家那么有钱,要他们不起纠纷才是强人所难。”市长以乡民的口吻评论一番后用洋酒沾了沾唇。
可是那两片嘴唇很快抿紧,然后市长慢慢摇摇头:
“话说回来,水岛先生居然骤逝,我真不知该做何感想。俗话说,人生就像摸索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完全就是这样。对他来说,这人生闭幕得太突然了。”
“如果是自己拉下幕还好呢。”
我说道,市长闻言把酒杯搁到大理石桌,稍微探出身子说:
“我听小绿说,天下一先生主张这案子是他杀?”
“要主张他杀,还有个问题得先克服。”
“密室之谜,是吧?这也是小绿说的。哎呀,太厉害了。”市长乐在其中地叼起烟来,“总而言之这实在太巧了。天下一先生会碰上这样的案子绝非偶然,是奇迹。希望您能百分百发挥您的巧智让我大开眼界。”
“但没有接到委托却主动调查命案,这未免太古怪。”
“那么我来委托你吧。为了侦办这个案子,让另一件事——‘寻找盗挖品’稍微担搁一些也无妨。”
“哦……”市长如此投入,让我有些困惑。
我有点介意小绿。我送她回家后,她一直十分消沉。目睹尸体的打击对她而言可能还是太大了。她现在好像在自己房间。
“关于密室之谜,”市长说。“怎么样?您破解得了吗?”
“我还没办法说甚么。”
“小绿说您自信十足?”
“我想应该会有办法。”
“太可靠了。”
市长满足地悠然吐出烟。淡紫色的烟笔直上升,在水晶灯一带散去。“天下一先生这样的名侦探,过去应该也破解过不少同样的谜团吧?”
“我是碰过几次。”
大雪的山庄、孤岛之馆——种种情景在我的脑中复苏。不过这些记忆都不是我的,而是侦探天下一的记忆。
“不能运用过去的经验解开这次的谜吗?既然同样都是密室,谜底应该也有相通之处才对。”
“不过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容易。”我啜饮少许白兰地。这是醇厚的干邑白兰地,彷佛嗅得到法国夏朗德的泥土芳香。
“密室也有许多种吗?”日野市长问。
“可以说是千变万化。”我回答。“不过精简后可以区分为七大类别。”
“愿闻其详。”市长翘起二郎腿,深深地靠坐到沙发里。
“第一是实际上并非凶杀案,而是各种巧合重叠在一起,使得案子看起来像是他杀。”
“原来如此。如果以这次的案子为例,那就是其实是自杀,却偶然成了密室?”
“没错,但家具不可能自己移动,所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第二,虽然是他杀,但并非凶手亲自下手,而是把被害人逼到自杀或意外身亡。可是就算是这种情形,也无法解释水岛先生自己移动家具制造出密室。”
“第三呢?”
“第三是透过装设在房间里的机关,自动执行杀人。”
“这可以排除。”
“可以排除。射击水岛先生头部的子弹确实是从握在他手中的手枪发射,而且手枪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
“进入第四类吧。”
“第四类与第一类相近,是伪装成他杀,但其实是自杀。也就是为了陷害某人,被害人甚至不惜牺牲性命也要设下陷阱嫁祸他人。然而,因为某些差错而偶然制造出密室。”
“这也不可能。如果想布置成他杀,就不会刻意用书架堵住入口吧?”
“您说的没错。第五种是尽管被害人已经遇害,凶手却利用错觉或伪装使其看起来还活着。”
“这样会变成密室吗?”
“会的。比方说像这样的诡计:下雪的夜晚,凶手在别馆中的房间枪杀了被害人。为了在下手时不制造出声音,凶手细心地使用灭音器等工具,然后设下机关使录音机在一定的时间后自动播放,接着凶手若无其事地与其他人一起谈笑,接着时间到了,录音机播放起来,传出了枪声与惨叫。众人飞奔出去查看时,庭院里积着雪,上面没有脚印。到了别馆一看,被害人被杀了,凶手再趁机回收录音机。”
我说完后,市长叼着烟拍起手。
“哎呀,太精采了。这也是天下一先生解决的案子?”
“不,这是把其他案子稍作改编的情节。是非常基本的诡计。”
“这样还算基本?真是太深奥了。”本格推理小说迷要是听见市长这番话,一定会感激涕零。
“第六是相反的情形。也就是尽管被害人还活着,凶手却让目击者产生人死在房间里的错觉,然后打开密室,再加以杀害。”
“这次的案子不符合这个模式吗?”
“不行吧。我们推倒书架时,水岛先生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我当下查看过尸体,那不是刚刚遇害的状态。”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应该不会错。”市长噘起下唇点点头。“那么最后的第七类是甚么样的状况?”
“我想第七类很容易用直觉理解,也就是在窗户、门扉、烟囱等地方动手脚,制造出乍看无法出入的状况。这一类也包含利用线或铁丝从门外锁上内锁这类例子。”
“这的确很容易想像,可是要从室内移动书架实在不可能。”
“如果是空的书架还有可能,但当时书架塞满了书本。”我想起塞得毫无空隙的百科全书。
市长低低呻吟着:
“那么多种类,却没有一个符合这次的案子吗?这究竟怎么回事?”
“这次一定也符合其中一类,可是没有那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部份就是凶手的独创了。”
“也就是凶手的本领所在是吗?”
“是的。”
“也是您的推理大显身手之处呢。”市长笑着说,他果然乐在其中。
“线索就藏在某处。”我含了大口一些的白兰地,酒芳醇的香味与甘甜似乎可以刺激我的脑细胞。
“移动家具与密室有关联吗?”
“绝对有。”我断定。“不可能是一时兴起、突发奇想才做出那种事。凶手一定有非布置成那样不可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脑袋负荷得了的。”市长在我面前挥挥手。
我想起被挪到墙边的书架与家具,这背后藏有甚么意义呢?
我因此陷入沉思,这时沉默暂时包围住我们。
“那么,”市长稍微换个语气,眼神变得意有所指。“万一真的是他杀,凶手会是四个孩子之一吗?”
“这还不清楚,不过……”我支吾其词。
“怎么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未免太……”
“未免太……?”
我下定决心说出口,“动机也未免太单纯了。”
“这样啊。”
“他们四人的母亲呢?”
“过世了。”
“四个人都过世了?”
“对。嗳,这是传闻啦……”市长压低声音,唇角泛起实在算不上有品的笑容。“水岛先生好像中意病美人那型的。”
真教人目瞪口呆。
“他们的母亲因为带着幼小的孩子过活,因此积劳成疾而早逝吗?”
“您真是闻一知十。”
我叹口气,用力抓抓头。
“雄一郎先生虽然是这四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但孩子对他应该都是怀恨在心喽?”
“传闻是如此。”
“而且他一死,孩子可以得到遗产。”
“庞大的遗产。”
我再一次挠抓头发。可能是看见头皮屑乱飞,市长露出有点不愉快的表情。
“这动机也太制式化了。觊觎遣产加上为母报仇,还真难找出比这更老套的动机——不,说这动机‘老套’还‘难得’都很怪,总之就是太陈腐、太教我失望了。四人的母亲全都过世这一点也会被唾骂是太方便主义。”
“唾骂?”市长的指尖挟着香烟,睁圆眼睛。“谁会唾骂?”
“这……”说到这里,我语塞了。
谁会唾骂?我是意识到谁的眼光?为甚么命案动机陈腐又平庸会让我如此内疚?
“听到这个案子的人会唾骂。水岛家这么一个大富人家,一家之主居然因为这种原因遇害——诸如此类的。”
说着说着,我在心里面否定:不,不是这种意思。我在意的是更不同的东西,然而我却不明白那究竟是甚么。
市长没发现我的困惑,深深点点头:
“说的完全没错。可是愈是大富人家,人际关系就愈复杂丑陋,这是常有的事嘛。”然后他又叼起新的烟。他想用打火机点火,却迟迟点不着,便伸手拿起搁在一旁的火柴棒。
“嗳,不过凶手也还不一定就是他们四人之一。”我说。
“是啊。”
市长推开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此时他的手一滑,火柴盒掉了下去。
“啊,不好。”他慌忙捡起掉下去的火柴盒。
盒子已经推开一半,而且是面朝下掉下去,但没有掉出太多火柴。
我的脑中浮现某个情景,并且看见了隐藏在其中的重要讯息。
我的脑细胞在数十秒之间交换着信号,隐约浮现的某种轮廓渐次变得清晰。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久后我对市长说道。“看来我似乎可以解开密室之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