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过打之后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了,只能坐在那里看着莫特莱克在指尖上摆弄那把剃刀。他把剃刀拿在眼前的样子,就好像要赞赏它的美丽。我从未感到如此无助。那一刻,我承认我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而我所有的计划和抱负都将归于这个血腥的结局。克拉伦斯·德弗罗打败了我。小小的安慰是,我还短暂地用手掐了他的脖子。那被掐后留下的印痕在他安全抵达公使馆之前就已褪去,而到那时我已经在痛苦不堪中昏迷了。我感觉到有手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两个莫特莱克的手下走近我,站在我的两侧,其中一人拿着一段绳子,另一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准备把我绑起来。
就在那时琼斯督察开口了。“停下!”他说,而我吃惊地听到他的声音是如此镇定,“你在浪费时间,莫特莱克。”
“你相信是这样吗?”
“我们会告诉你,所有你主人想要知道的事情。没必要干这样卑劣和不人道的事。你们已经说清楚要我们在这个地方死,那我们保持沉默能得到什么呢?我会把我们来这里的这段路程,一步一步地给你讲清楚,我的朋友,蔡斯先生能证实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你会发现这没有什么价值。我现在就可以向你肯定这一点。”琼斯已经把他的手杖拽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就好像它会变成一道他本人和折磨他的人之间的屏障,“我们没有秘密,不管你要在上帝面前做出如何糟蹋自己的事情来,你也发现不了任何有用的东西。”
莫特莱克只考虑了一小会儿。“你似乎还不明白,琼斯督察,”他回答,“你有情报,而我肯定你会提供给我们的。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我的兄弟,利兰,在被你监禁时死了,就算你完全不知道杀手是谁,我还是要你负责,让你付出代价。我也许会从割掉你的舌头开始。我对你想说的话,就是这么不在乎。”
“那样的话,恐怕你让我别无选择了。”琼斯旋转手杖,把杖尖对准了莫特莱克,并且就在同一时刻,我看到他拧开了乌鸦的脑袋,露出内部的空心。他一只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手的食指插了进去并且扭动了一下。爆炸声猛然响起,在这封闭的空间里震耳欲聋。一个巨大的红色窟窿出现在莫特莱克的肚子上,甚至还有大团的血和骨头从他的背上冲出来。爆炸几乎把他撕裂成了两半。他站在那里,刀掉下了,胳膊伸向前方,肩膀弓了起来。一丝烟雾从手杖的底端缭绕升起,我现在明白了,手杖里藏着一支精巧的枪。莫特莱克痛苦地呻吟着。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流到他的嘴唇上。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支枪只有一颗子弹。
“就是现在!”琼斯大喊。就在剩下的六个恶棍还在对刚发生的事情惊愕不已时,我们俩一同从椅子上站起来。琼斯以惊人的速度——我从来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活力——猛烈挥舞着手杖。虽然手杖已不能再作为手枪使用了,但是琼斯击中了最靠近他的那个人的脸,打得他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喷了出来。至于我这边,我一把抓住了那根原本准备用来捆我的绳子,把它拽向自己,然后挥肘直击袭击者的喉咙。他失去平衡,无法防御,于是摔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跪倒在地。
短短的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已经成功地逆转了所有的不利局面,我们将要成功逃脱。但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还有四个暴徒没被伤到,其中的两个已经拿出了左轮手枪。被琼斯击中脸部的那个家伙也有枪,我看得出他可没有心思来一场辩论讲讲道理。他们在我们四周围成一个半圆,正准备开火。我们够不到他们。没什么能阻止他们把我们射杀了。
然而就在那时,灯灭了。
那些四散在各个方向的几长排煤气灯,只闪了一闪就灭了,就好像是被一阵突来的疾风吹灭的。上一刻我们还被困着,马上就要死了;下一刻我们又陷入了包裹一切的绝对黑暗之中。我想也许我心里的某个部分,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杀死了,因为死亡肯定不会和这有太多的不同。但是我还活着,还在呼吸,而我的心脏肯定还在跳动。与此同时,我和周边的一切完全脱离了联系,甚至都看不见自己的双手。
“蔡斯!”
我听到琼斯在叫我的名字,并感觉到他的手拉住我的袖子,正把我往下拽。事实是,他这么做救了我的命。就在我倒地的那一刻,莫特莱克的同伙开枪了。我看到了枪口的火光,并且感觉到子弹从我的头顶和肩膀上散开,射进我身后的墙壁。如果我还站着,会被撕成碎片的。事实上,我还幸运地避开了所有的跳弹。
“这边!”琼斯低声说。他正蹲在我边上,仍然抓着我的胳膊,拽着我离开那些家伙,以及那些四散在桌上的折磨工具,我们更深地进入了变得虚无一物的世界。第二轮开火时,我感觉飞来的子弹离我们不那么近了。我明白,我们多离开一步,被击中的危险就少一分。我的手碰到了什么。是刚才德弗罗发表演讲时,我们身后通道的墙壁,他最初就是从这边进来的。我跟着琼斯站了起来,手抵着砖墙。我还是看不见。但只要我们紧贴着墙而行,就能成功逃出去。
我是这么想的。可就在我们向前跨步之前,一点黄色的微光闪了起来,洒满地面,照亮了我们周围的整个区域。我提心吊胆地转过身,看见莫特莱克摊开在地上的尸体,他的边上,是那个在墓园里朝我们喊话,长着胡子和断鼻的男人。他正举着一盏不知怎么点亮的油灯。尽管我们拼尽全力,也只不过从那伙人身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还不够远。我们再一次暴露出来。
“他们在那儿!”他喊起来,“杀了他们!”
看到枪口再一次指向我,我的心彻底凉了,只能坐以待毙。但是,死的并不是我们。
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重重地打在那个人的脑袋上。他的头颅一边炸了开来,一股红色的液体猛地冲到他的肩膀上。当他滚向一侧时,他仍然紧紧抓着那盏油灯,扭曲的影子落在其他五个人身上。他们还没有机会开枪,而当他们的伙伴摔倒在地时,已经太迟了。灯再次熄灭。他是被枪打死的——但是被谁呢?而且为什么呢?我们现在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无论在黑暗中,还是在灯光下,我们的生命仍然处于危险之中,而且在到了地面上安全的街道之前,还将如此。
趁着我们身后的混乱——袭击我们的人仍旧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我们开始跌跌撞撞地狂奔。我心中有两种相反的冲动在斗争。我想尽可能快地离开,但是又害怕在两眼一抹黑中撞到什么障碍物。我能听到琼斯在我旁边的某处,却不再能确定他到底是远还是近。是我的想象呢,还是我脚下的地面拔高了一点儿?这是个关键问题。我们爬得越高,越有可能到达街道的高度,在那儿我们就安全了。
接着我看到了一点光亮,在五十码开外闪烁着,那是火柴点亮了一支蜡烛。这怎么可能?谁点的蜡烛?我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开始呼叫琼斯,只说了一个词,“那儿!”蜡烛就在我们正前方,它是一个微弱的信号,用来将我们带出险境。我对距离毫无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哪里。我肯定那支蜡烛是故意放在那里来帮助我们的,但即便它是恶魔亲自点亮的,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我们在听到身后追击者逼近的脚步声之后,就跑得更快了,朝前方冲去。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又一次从墙上反弹,我感觉到砖屑刺痛了我的眼睛。喊叫的脏话,接着是别的什么东西,仍旧离得很远,但是正快速地逼近,巨响、重重的喘气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而且我闻到了燃烧的味道。四周的空气变得温暖和湿润。
一列地下蒸汽火车正朝我们驶来,它开往斯诺希尔,那个德弗罗曾经提到过的车站。我看不见它,但是它发出的声音每过一秒钟,就越发声震如雷。黑暗成为我眼前的一道帘子,我绝望地想要把它撕开。我突然害怕自己也许会走偏到铁轨上,这样只有当火车头轧倒我时才会看到它。但是接着它转了一个弯,虽然我还是看不见它——我只能感觉到它巨大的体形——一束光突然吞没了我,照亮了拱门和拱形的天花板,让它们看起来奇异非凡。它不再是伦敦一座肉类市场的一部分,而是某个住着妖魔鬼怪的超自然王国。
琼斯站在我旁边,我俩都知道火车会把我们暴露给追踪者。它正行驶在与我们所站的过道相平行的、由一系列拱廊隔开的铁轨上,当火车前进时,灯光会忽显忽隐,由此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其中的任何活动都成了一系列静止的影像,就好像在科尼岛的娱乐机上看到的那种。同时,烟从火车头的烟囱中喷出,蒸汽则从它的汽缸里滚滚而出,两者一起旋转,彼此拥抱着像是两个幽灵情侣。火车本身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它越接近,似乎越让人恐惧,而如果这是一个王国,它肯定就是那条恶龙了。
我环顾四周。四个人站在我的身后并且已经很靠近了,他们前进的速度比我和琼斯能达到的快得多。他们正在利用突然的光亮给予他们的机会。火车半分钟之内就会开过去,而只有在灯光照住我们的时候,他们才能结果我们。我看到他们向前跑来,在这可怕的黑与白的世界中,光线断断续续地从砖墙的缝隙里透出,水蒸气则威胁着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闷死,这些人上一秒还看得见在那里,下一秒就看不见了。
琼斯朝我喊了声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一句话了。四个人突然变成了三个。另一个向前扑倒,不可想象,一股鲜血从他的肩头喷出来。火车几乎冲到我们身上。接着一个身影从一根腐朽的砖头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是那个男孩佩里,他的脸上绽放着恶魔的微笑,两眼像着了火。他朝我奔来,一边举起右手中一把巨大的屠刀。我向后退。但我不是他的目标。莫特莱克的一个手下正在悄悄接近我,离我近在咫尺。男孩把刀刃插进他的喉咙,猛地拔出来后又捅了进去。血如雨下,飞溅到他的胳膊上。他离我近到足够让我听到他那刺耳的笑声。他的嘴大张着,露出雪白发亮的牙齿。火车头的轰鸣灌满我的耳朵,我呼吸的不再是空气,而只是碳和蒸汽。我的嗓子如同着了火。
黑暗。火车已经冲了过去,只剩下车厢咣当咣当响着,一节跟着一节经过。
“蔡斯!”是琼斯在叫我的名字,“你在哪儿?”
“这里!”
“我们得从这停尸房出去。”
那支蜡烛还在闪烁。我们朝它走去,不确定留在身后的是什么。我想,我听见了砰的一声轻响,是子弹击中了目标,不是左轮手枪而是某种气枪。那个男孩也在那里。我听到一声尖叫,接着,当他的刀刃割开血肉时,又是一阵可怕的咯咯声。琼斯和我不知何时手拉起了手。因为窒息,我们泪眼婆娑,但我们顾不了这些,只管朝前跑。可以感觉到地面真的在朝上延升,每跑一步地面就更加陡峭。我们来到蜡烛前,看到它被故意摆在一个转弯处。我们在它的周围四顾,看到了月光照亮的天空。一段金属楼梯通向一个出口。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上去,来到了黎明的晨曦中。
没人跟着我们。我们已经把地底世界的恐怖留在了身后。德弗罗的手下很可能已经全部完蛋了,即便还有一些人出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因为现在四周全是人:屠夫、送货男孩、市场的办事员和巡查员,买家和卖家,在沉默中慢吞吞地来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们看到一名警察,快步向他跑了过去。
“我是苏格兰场的埃瑟尔尼·琼斯督察。”琼斯喘息着说,“有一伙人想杀了我。呼叫支援。我必须得到你的保护。”
上帝才知道我们现在的样子,必然是又累又绝望,浑身伤痕,血迹斑斑,衣衫凌乱,皮肤上布满了尘土和煤灰的条纹。那名警察平静地看着我们。“好的,好的,先生,”他说,“这都是怎么啦?”
当我们回坎伯威尔去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淡红色。我原本是和琼斯一起外出的——在我们看到昨晚一起工作的结果之前,我还不能回旅馆。我们没说几句话,但是当我们坐在那名警察最终被说服提供给我们的马车里,一起到达丹麦山站的时候,琼斯转向我。
“你看到他了。”
“你是说佩里,那个把我们引到布雷德斯顿公馆的孩子?”
“是的,他在那里。”
“他在。”
“我还是不明白,蔡斯……”
“我也不明白,琼斯。一开始他试图在苏格兰场杀害你。现在他好像想救你。”
“他和那个与他在一起的人。可他们是谁呢?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琼斯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他几乎精疲力竭,如果不是前面的事情尚不确定,他一定已经睡着了。我们只是听德弗罗说,比阿特丽丝已经被送回去了,而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任何他说的话。“你没告诉他们佩里的事,”他继续道,“当德弗罗问你是如何找到去海格特的路,你没有说我们是从皇家咖啡厅跟踪一个孩子。”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我说,“让他不确定似乎更好。而且对我而言,听到他爽快地承认杀害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会更重要。他这么做了。当然,我们一直知道他该为此负责,但是现在我们亲耳听到了,这样就可以在法庭上作证了。”
“如果我们能够把他带上法庭。”
“我们会的,琼斯。今晚之后,他在哪里都不会安全了。”
我们来到琼斯家前门,但我们无须开门。埃尔斯佩思看见我们的马车停下来,飞一般地跑了过来,她披着一条披肩,头发散乱。她冲进丈夫的怀里。
“比阿特丽丝在哪里?”琼斯问。
“她在楼上,睡着了。我为你担心得要命。”
“我就在这里。我们安全回来了。”
“但你受伤了。你可怜的脸!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三个人走进屋子。炉火闪着光,早餐已经做好,但是还没等早餐端上来,我就倒在扶手椅里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