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突袭了波士顿人会所。
琼斯督察通知我八点钟和他碰头,在一群穿制服的警察颇为震撼的陪同下,我们准时开进会所,再一次让钢琴师安静下来,一路经过镀金镜框的镜子和大理石镶板,来到装饰着闪亮的水晶和玻璃的酒吧前面。我们不理睬人群中的抱怨和抗议,他们大多是美国人,其中许多人是再次在晚会上被打扰了。这一次,我们清楚地知道该去哪儿。我们曾见过莫特莱克从酒吧另一边的一扇门里出现。那里必定是他私人办公室的所在。
我们进去时没敲门。利兰·莫特莱克正坐在一张书桌后面,两扇带天鹅绒窗帘的窗户像是他背后的画框。他面前有一杯威士忌,还有一支雪茄在烟灰缸里慢慢地燃烧着。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独自一人,可是后来,一个头发油亮、面容清癯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大概有十八岁吧,之前一直跪在莫特莱克的旁边。我以前多次见过他这样的年轻人,感到非常厌恶。有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开口。那个男孩站在那里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这里滚出去,罗比。”莫特莱克说。
“你说了算,先生。”那个男孩快步从我们边上走过。
一直等到门关上了,利兰·莫特莱克才转向我们,面带寒霜,无比愤怒。“这算什么?”他咆哮道,“你们从不敲门吗?”他穿着晚装。他灰暗的、湿漉漉的舌头,在圆滚滚的嘴唇中间忽隐忽现,而他的双手握成拳,撑在桌上。
“你的兄弟在哪里?”琼斯问。
“埃德加?我没看见他。”
“你知道今天下午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你在撒谎。你兄弟在布莱克沃尔湾的一座仓库里。他正要收受一批从法院巷安全保管公司偷来的赃物。我们突然袭击了他,如果不是他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人,我们已经捉住他了。他如今是一个通缉犯。我们知道你俩与另一个人,克拉伦斯·德弗罗相勾结,策划了这次盗窃案。不要否认!那天晚上在美国公使馆时你还和他在一起。”
“我当然否认。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我不认识克拉伦斯·德弗罗。”
“他还自称科尔曼·德·弗里斯。”
“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你的兄弟也许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走了,可你还没有。你现在要和我一起到苏格兰场回答讯问,而且在你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之前,你不得离开。”
“我不会这样做的。”
“如果你不愿来的话,我将别无选择,只能把你逮捕。”
“以什么罪名呢?”
“妨碍司法调查以及协同谋杀。”
“荒谬。”
“我不这么认为。”
长时间的沉默。莫特莱克坐在那里,大口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则一动不动。因为愤怒,他脸上的血几乎要喷薄而出了,这可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我甚至担心,如果他有什么武器——比如说一把枪——在手边,也许就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他会毫不犹豫地拿出它,并扣动扳机,完全不计后果。
最终他开口了,“我是美国公民,你们国家的一名访客。你的指控是错误的,并且带有诽谤性质。我要打电话给我国公使馆。”
“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给他们打电话。”琼斯回答。
“你无权——”
“我当然有权。够了!你是跟我们走呢,还是一定要我把我的人叫进来?”
莫特莱克满面怒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上衣正悬在裤子外面,他故意慢吞吞地把它塞回裤子里头。“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咕哝道,“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我没有见过我的兄弟。我不知道他的事情。”
“我们走着瞧。”
我们三个站在那里,每个人都等着别人先动。最后,利兰·莫特莱克掐灭了雪茄,然后朝门走了过去,他的大块头身体从我们两人之间穿过。我很庆幸有两个警察正等在门外,因为我们站在波士顿人会所里的每一刻,我都觉得自己是在敌人的领地上。当我们经过酒吧走回去时,莫特莱克转向酒保喊道:“通知公使馆的怀特先生。”
“是,先生。”
亨利·怀特就是罗伯特·林肯亲自介绍给我们的那位参赞。我怀疑莫特莱克在虚张声势,试图恐吓我们。不管怎样,琼斯没理会他。
我们继续从沉默而愤怒的人群中穿过,他们中有些人推搡着我们,好像不想让我们离开。一个招待伸出手,就像要去抓住莫特莱克,我将自己强行插进他们中间,把他们推开了。当我们穿过大门,回到特里贝克街的时候,我长长松了一口气。两辆四轮马车正在等着我们。我已经注意到琼斯没使用“黑玛丽亚”——有名的苏格兰场囚车来押送,算是给了罪犯一点颜面。门口的一个跟班递给莫特莱克一件斗篷和一根手杖,但琼斯拿走了后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留着这个。你永远不知道在这样的装置里会找到什么。”
“这是一根手杖,没别的。但是你应该做你该做的事情。”莫特莱克的眼睛里冒着火,“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我们走上人行道。在我看来街道比任何时候都要黑暗,煤气灯的灯光无法照亮夜晚的天空和持续不断落下的细雨。油亮的鹅卵石的反光提供了更多的光亮。其中一匹马打了个响鼻,而莫特莱克绊了一下。他看起来像是跌了一跤,我就在旁边,于是伸出手去扶稳他。但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就发现大事不妙。他面无血色,两眼圆睁,喘着粗气,手摸着下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话了。他似乎吓坏了……我脑子里想到的是,他似乎被吓死了。
“琼斯……”我开始说。
琼斯督察已经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并且把胳膊伸过犯人的背后,抓住了他。莫特莱克正发出最可怕的声音,而且我看到他的下嘴唇上出现了白沫。他的身体开始抽搐。“来个医生!”琼斯大喊。
哪里都找不到医生;在空荡荡的街上肯定不会有,而且在会所里头似乎也不会有。莫特莱克跪倒在地,肩膀起伏不定,面孔扭曲。
“出了什么事?”我喊起来,“是不是他的心脏出问题了?”
“我不知道。把他放平。老天在上,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医生吧?”
已经太迟了。莫特莱克向前摔倒在人行道上,躺着一动不动。就在那时我们才借着街灯的亮光看到了它:一支细箭从他的脖子一边突了出来。“别碰它!”琼斯命令道。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根荆棘刺。”
“就是一根荆棘刺!带毒的。我以前见过这个,可我不敢相信……我不会相信的……这是第二次发生了。”
“你在说什么?”
“本地治里别墅!”琼斯在利兰·莫特莱克的身边跪下。莫特莱克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色极度苍白。“他死了。”
“怎么会?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死在一支吹箭之下。就在我们要把他带出会所的时候,有人朝他的脖子射了一支箭,而我们则眼睁睁地看着这事发生在自己手上。这是马钱子碱或者类似的毒药,见血封喉。”
“但是为什么呢?”
“杀人灭口。”琼斯抬头看着我,眼中带着痛苦,“但是这不可能。蔡斯,我再一次告诉你,没有一件事情是它看起来的样子。谁会知道今晚我们要来?”
“没人会知道。我发誓,我谁都没有告诉!”
“那么不管我们来或者不来,这次袭击一定是早有计划的。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决定除掉利兰·莫特莱克。”
“谁要杀他呢?”我站在那里,思绪万千,“一定是克拉伦斯·德弗罗!他正在玩什么可怕的把戏。他杀了拉韦尔,还试图杀了你……那天停在附近的马车里的还可能是其他人吗?现在他又杀了莫特莱克。”
“苏格兰场那次不会是德弗罗干的。”
“为什么不是?”
“因为车夫让他在大街上下了车——如果那是德弗罗,他肯定不能够走到外面的空旷地带。”
“如果那不是他,会是谁呢?”我无助地盯着他,“是莫里亚蒂吗?”
“不!那不可能。”
我们两个被细雨淋得浑身湿透,现在都感觉筋疲力尽了。从我们一起乘车去伦敦码头到现在,逝去的时间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而且这次冒险行动也并未达到预计的效果。我们面对彼此,无助地站着;周围的警察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们沮丧地盯着那具尸体。会所的门突然砰地关上,外面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很多,就好像里面的人不再想和我们有任何关系了。
“警长,你来处理这个!”琼斯朝一名警官叫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位。莫特莱克的身上已经没了一点生命迹象。他的脸扭曲着,眼睛里空洞无物。“把尸体移走,然后记录下会所里每个人的详细情况。我知道我们以前做过一次了,但我们必须再做一次!在得到他们的口供之前,一个人也不许放走。”他转向我,说话稍微平静了点,“他们什么也找不到。杀手必定已经离开。跟我来,蔡斯。让我们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我们走到街上,一直来到谢菲尔德市场。我们在那里的一个角落找到一家酒吧——名字叫“葡萄”。我们走进温暖的屋子,琼斯给我俩点了半品脱的红酒。他还拿出一支香烟点上。这才是我第二次看到他抽烟。最终他开始说话,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莫里亚蒂不可能还活着。我不相信!你一定还记得那封信……然后那封密码信引起了这一切。信是写给莫里亚蒂的,而且是在那个死者的口袋里找到的。因此那个死者十之八九就是莫里亚蒂。这逻辑像以往那样不可能错。正因为他死了,德弗罗和他的同伙才得以取代他的位置,在伦敦立足。也正因为那封信,我们才能进展到这个地步。”
“那么如果不是莫里亚蒂在报复,那肯定是他以前的同伙。莫里亚蒂可以留下指令给他们,甚至在他出发去迈林根之前……”
“也许你是对的。帕特森督察说,他把他们所有人都逮捕了,可他也许错了。可以肯定,我们一跤跌进了两个互相敌对的帮派争斗之中。一边是拉韦尔、莫特莱克兄弟、克拉伦斯·德弗罗,而另一边则是……”
“那个金发男孩和坐在马车里的人。”
“也许吧。”
“我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我说,此时可以感觉到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我喝了一口酒,但什么味道也品不出,也几乎没有让我感到一点儿暖意。“我大老远从美国跑来追踪克拉伦斯·德弗罗,我找到他了,但是你说,我不能动他。埃德加·莫特莱克就在我眼前,但是他逃脱了。斯科奇·拉韦尔、约翰·克莱、埃德加·莫特莱克和利兰·莫特莱克……他们全都死了,还有我那年轻的探员,乔纳森·皮尔格雷姆……我派他到这儿,却让他丧了命。我觉得莫里亚蒂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的每一步,老实说,琼斯,我受够了。没有你的话,我将一事无成,可即便是有了你的帮助,我还是失败了。我该回家了,递上我的辞呈,找些别的行当过日子。”
“我不要听这些,”琼斯回应道,“你说我们没有进展,可事实远非如此。我们找到了德弗罗,并且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同时他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了,他最新的阴谋——法院巷的劫案——失败了。他逃不了。我会让人守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港口……”
“再过三天,你也许就不再有这个权威了。”
“三天里可以发生很多事。”琼斯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要气馁。我承认,眼前的景象并不明朗,可它已然开始成形。德弗罗现在是洞里的一只老鼠,但仍然颇具威胁。他会反击的。也许他最终将犯下错误,可以让我们抓住他。相信我,他很快就会行动。”
“你这么认为?”
“我对此很肯定。”
埃瑟尔尼·琼斯是对的。我们的敌人真的行动了——但是采取的方式我俩谁都没有预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