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霍纳理发店为做广告而竖了一个红白相间的理发店灯柱,否则我们可能找不到它。首先,它事实上不在法院巷内。有一条狭窄泥泞的通道,一直通向枫树旅店花园,那里有一家缝纫用品商店——叫雷利父子缝纫用品店——还有一家法院巷安全保管公司在拐角处,对面有一小排非常破旧的房子。理发店占据了其中一幢房子的前厅,门的上方有一块招牌,窗户上有详细的广告:“剃须:1便士;理发:2便士。”理发店一边是一家已经关闭的烟草店,另一边看起来也荒废了。
一个手摇风琴手正在街上演奏,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大礼帽,穿着一件磨损得没了样的大衣,坐在凳子上。他演奏得不是非常好。真的,如果我在这附近工作的话,他用这乐器弹出的几乎不成曲调的号叫声和叮当声会把我逼疯。他一看见我们就站起身喊了起来:“生发水半便士、一便士了。试试霍纳理发店特别出品的生发水!来这儿理发或剃须吧!”这是个奇怪的家伙,很瘦,而且还站不稳。当我们走近,他停止演奏,从肩头斜挎着的小背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我们。这和我们在波士顿人会所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
我们走进屋子,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又小又不舒服的空间里,只有一把理发椅,它就在一面镜子前,镜子的裂纹和灰尘多得几乎一点也看不出任何影像。有两排架子,上面排着一瓶一瓶的茂盛牌生发水,其他生发产品,以及斑蝥霜。地还没扫,一束束头发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幅可以想象的令人生厌的景象,尽管这样,地面还是比肥皂盆强点,那盆子里的东西冻成一团,里头还有男人尖锐胡须的碎楂。当理发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想,如果在伦敦我要理发的话,这是最后一个我会来的地方。
他从后厅的楼梯走上来,蹒跚着走向我们,年纪轻轻,有着一张相当可爱的圆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微笑着。可是他的头发剃得很糟糕。真的,就好像他被一只猫袭击过。他的头发一边长,一边短,还有几块地方干脆没有头发,露出了头皮。头发有段时间没洗了,让它呈现出一种至少可以说是讨厌的颜色和模样。
然而,他倒很亲切。“早上好,先生们,”他招呼道,“虽然这可恨的天气拒绝改变。你们见过伦敦这么潮湿,这么难受吗?我们可是在5月份啊!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一个人理发?两个人理发?你们走运,我这儿今天非常安静。”
从各方面来看这倒是真的。外面,手摇风琴手终于停歇下来。
“我们到这里不是来理发的。”琼斯回答。他拿起其中一瓶生发水,并且闻了闻里面的东西,“我可以认为你就是艾伯特·霍纳吗?”
“不是的,先生。保佑你们!霍纳先生过世很久了。但这曾是他的生意,我接管了这生意。”
“看样子就是最近吧。”琼斯说。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在我眼中,这人和这店在这里该有好些年头了。“理发店的招牌灯柱是旧的,”琼斯为了让我明白,继续说,“可是我注意到把它钉在墙上的螺丝是新的。储物架也许有灰,但瓶子上没有。两者说明了同一件事。”
“你说得完全正确!”理发师叫道,“我们来这里还不到三个月,我们沿用了旧的店名。为什么不呢?老霍纳先生很出名,而且很受人尊敬。我们在这一带工作的律师和法官中已经很受欢迎了——即便他们中许多人坚持戴假发。”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塞拉斯·贝克特为您效劳,先生。”
琼斯取出那张广告,“我们在一家叫‘波士顿人’的会所发现了这个。我想这个名字,或是住在那儿的那个人也一样,一位叫乔纳森·皮尔格雷姆的美国绅士,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先生,美国人?我不认为我们这里来过美国人。”他指着我,“除了你自己。”
贝克特可不是侦探。是我的口音暴露了自己。
“还有这个名字,斯科奇·拉韦尔……你听到过吗?”
“我和客户交谈,先生。但是他们不常告诉我名字。他是另一个美国人吗?”
“还有克拉伦斯·德弗罗呢?”
“你问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这么多名字!我能请你来一瓶我们的生发水吗?”他的问题几乎是离题了,就好像他急着要结束这次谈话。
“你认识他吗?”
“克拉伦斯·德弗罗?不,先生。也许你该去街对面的缝纫用品商店问问。我很抱歉帮不上忙。总之,看起来我们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也许是这样的,贝克特先生,可是有一件我会感兴趣的事你可以告诉我。”我看到琼斯正仔细地观察着理发师。“你信教吗?”
这个问题是如此出人意料,我都不知道谁会更吃惊——我,还是贝克特。“对不起?”他眨了一下眼睛。
“信教。你去教堂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琼斯没说话,贝克特叹了口气,明显急着要摆脱我们,“不,先生,真是罪过,我不是个常去教堂的人。”
“就如我所想,”琼斯轻声说,“你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没法帮我们,贝克特先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我们离开了理发店,走回法官巷。在我们的身后,手摇风琴手又开始了演奏。一转过街角,琼斯就停下笑开了,“老弟,我们在这里撞见了某件不寻常的事情。福尔摩斯自己也会被这个逗乐的:一个不会理发的理发师,一个不会演奏的手摇风琴手,还有一种含有大量安息香的生发水。几乎算不上是一个要抽上三斗烟才能解决的难题,不过还是有点意思。”
“但这有什么意义?”我叫道,“而且你为什么要问贝克特先生的宗教信仰?”
“难道对你来说还不明显吗?”
“完全不。”
“嗯,很快它就会清楚了。我们今晚要共进晚餐。你为什么不在三点钟来苏格兰场?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在外头碰面,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得到解释。”
三点钟。
我准时到达那里,在白厅走下马车时,大本钟正敲响整点的钟声。我们的车停在了路较远的一侧,也就是说苏格兰场的对面。我付钱给车夫。那是一个明朗无云的午后,虽然有点冷。
我必须原原本本记录下所发生的事情。
在我前方的马路对面,我看到了一个一眼就认得出的男孩。那是佩里,就是他在皇家咖啡厅里坐在我旁边,然后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站在那里,对我而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静止不动,就像一位画家抓取了这一幕,并把它记录在画布上。甚至一段距离之外,也能感觉到佩里包裹在一种我只能形容为威胁的氛围中。这一次,他穿着海军军校生的衣服。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深蓝色的双排扣、双前襟外套,一个皮包斜挎在胸前。就和以前一样,他看起来好像是挤进制服里头的,他的肚子顶着腰带,脖子对衣领来说则显得太粗。他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更黄了。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做了什么?
埃瑟尔尼·琼斯出现了,他走出苏格兰场正在找我,而我在惊慌中举起一只手。琼斯看到了我,我朝那男孩的方向指过去,他正轻快地沿着人行道走下去,他粗壮的小腿正带着他越走越远。
琼斯认出了男孩,但是他离得太远,没法采取什么行动。
有一辆四轮马车正等着佩里,离我站的地方几乎不到五十码。当他走近马车时,一扇门打开。有个男人在车里,半藏在阴影中。他是个高个子,瘦削,全身上下穿的都是黑色。不可能看清他的脸,但我想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琼斯看到他了吗?不大可能,因为他离得太远了,而且是在看不到的马路那一边。男孩上了马车。门在他的身后关上。
我没再多想,就朝马车跑去。我看着车夫挥鞭子赶着马,而马车摇晃着开始前进——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可能赶上它。琼斯就在我视线的边缘。他也开始动起来了,用手杖撑着自己向前跑。四轮马车沿着白厅开始加速,朝国会广场方向驶去。我已经尽我所能快跑了,可还是一点也没能接近它。要赶上它,我得横穿白厅街,可是路上的车很多。那辆马车已经渐渐消失在街角了。
我转向另一边。我离开人行道,到了路当中。
埃瑟尔尼·琼斯大叫一声警告我。我没听见,但是我看到他在喊我,他的一只手举了起来。
突然,一辆公共马车冲向我。一开始我没看见它,因为我的视线中只有两匹马:巨大、丑陋,瞪着双眼。它们连在一块儿就可以成为一头从希腊神话里来的怪物。然后我才察觉到它们后面拉着的车子,车夫正在拽缰绳,挤在车厢里的五六个人被困在那里,惊恐地目击着一出正要上演的大戏。
有人尖叫起来,车夫还在和缰绳较着劲,而我知道马蹄正在猛地踩下来,车轮碾压着坚硬的路面,在我自己扑向前去时,坚硬的路面则向我冲过来。整个世界都倾斜了,而天空扫过我的视线。
我也许已经被撞死了,可是事实上公共马车与我擦肩而过,它避开了我,在我前头不远处停了下来。我的头和膝盖撞破了,可我没感觉到疼。我扭过身子去寻找那辆四轮马车,可它已经不见了。那男孩以及他同行的伙伴逃脱了。
琼斯走到我跟前。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是如何这么迅速地走完了这段距离。“蔡斯!”他叫道,“我亲爱的伙计!你没事吧?你差点被撞到……”
“你看到他们了吗?”我问,“佩里!皇家咖啡厅的那个男孩!他在这儿。还有个人和他在一起……”
“是的。”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看到。是个男性,四五十岁的样子,又高又瘦。但是他隐藏在车厢里。”
“帮我一把……”
琼斯俯下身子拉我站起来。我觉察到有血正从我的眼睛上方滴下来。“琼斯,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的问题瞬间就得到了回答。
爆炸发生得近在咫尺,我们不但听到了,还感受到了,爆炸引起的一股风和尘土冲向我们站着的地方。在我们四周,马匹在嘶鸣,马车失去控制而转向,车夫们竭力拉着缰绳。我看到两辆双轮双座马车撞到了一起,一辆侧翻倒地。路过的男男女女停下脚步,惊慌失措地紧紧抓住彼此,在惊恐中转过身来。碎砖和玻璃屑如雨点般朝我们落下,一股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我环顾周围,一股浓烟从苏格兰场内升起。当然了,还会有别的什么目标吗?
“见鬼!”琼斯惊叫道。
我们一起快步穿过马路。现在交通已经停滞。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起也许还会有第二颗炸弹,就一头扎进了大楼里,抢道越过那些不顾一切想要找到出口的文员、警察和访客们。下面的楼层看起来没有受到损坏,可是当我们站在那里时,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出现了,他正从楼梯上下来,脸上黑乎乎的,而且还有血从头上的伤口流下来。琼斯抓住了他。“发生了什么?”他问,“哪一层?”
“四层,”那人回答,“我就在那里!很近……”
我们没浪费时间。跑向楼梯,开始漫长的爬楼,我俩都清楚就在一天前我们刚走过同一段路。我们经过更多的朝下走去的警官和助理,他们中许多人受伤了,互相搀扶着。其中有一两个劝我们不要再继续走了,但我们没理他们。爬到更高处时,我们闻到了烧焦的味道,空气中的烟雾非常大,呼吸变得困难。最终,我们来到四层,而且几乎立刻撞上了一个人,我认出在会议中见过他。是格雷格森督察。他金色的头发散乱着,人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中,不过好像并没有受伤。
“炸弹在电报房,”他喊道,“一名信差送来了一个包裹。它被放在你办公室的墙边,琼斯。如果你在办公室里……”格雷格森停下来,他的眼里全是恐惧,“我恐怕斯蒂文斯是遇害了。”
琼斯的脸上露出沮丧,“还有其他多少人遇害了?”
“我说不准。我们被命令撤离大楼。”
我们不想这么做。我们奋力向前走去,无视一瘸一拐走过的伤员,他们有些人的衣服破了,另外一些则流着血。四楼一片可怕的沉默。没有人尖叫,但我想我能听到火苗的噼啪声。我跟着琼斯,我俩最终到达了他办公室的门前。现在门开着。我朝里头看去,看到的是恐怖的一幕。
这间办公室不大。只有一扇窗户,如同琼斯告诉我的,它朝向里头的四方院子。房间里全是碎片,因为左边的整面墙已经支离破碎了。有一张木书桌,上面盖满了尘土和砖块,我立刻明白格雷格森说得对。如果琼斯当时正坐在这里的话,他现在已经死了。事实上,有一个年轻人躺在地上,旁边是一个警察——茫然无助——蹲在他身旁。琼斯快步进去,跪在尸体边上。很显然那年轻人已经死了。他的脑袋一侧有一个可怕的伤口,手张开着,手指一动不动。
“斯蒂文斯!”琼斯叫道,“他是我的秘书……我的助理。”
烟雾从墙上的洞里涌进来,而我看到电报房的损坏甚至还要厉害。房间着了火,火苗正舔着天花板,蔓延到房顶。在废墟中还躺着两具人形。因为他们的伤势非常严重,所以很难确定他们是大人还是小孩,两人均被炸变了形。到处都是纸片。有些纸张似乎正飘浮在空中。肯定是热浪所致。火势正在迅速蔓延开来。
我走向琼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喊道。“我们得照别人说的做,离开大楼!现在就走!”我又对那年轻警官说。
他走了,琼斯转身朝向我,眼睛湿润——虽然我不好说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烟雾。“这原本是针对我的吗?”他问。
我点头,“我认为肯定是的。”
我抓住他,然后带他离开了办公室。爆炸到现在才不过几分钟,但是四楼已经只剩下我们了。我知道,如果火势蔓延开来,或者烟雾吞没了我们,我们也许就会死在这里——所以虽然琼斯不情愿,我还是逼着他陪我一起下楼。我听到我们身后电报房的天花板坍塌了。也许我们应该带上那位死去秘书的尸体,或者至少把他盖上以示敬意,但此时此刻,在我看来自身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待我们冲出去来到空旷处时,几辆蒸汽消防车已经到了。消防员们正拽着水龙头穿过人行道向前跑去。其他所有的车辆都已消失。就在片刻之前还繁忙的马路现在空荡得可怕。我扶着琼斯远离了大楼,然后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他重重地俯身在手杖上,眼里仍然噙有泪水。
“斯蒂文斯,”他咕哝道,“他已经跟了我三年——而且最近才结婚!我半小时前还和他说过话。”
“我很遗憾。”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以前这种事也发生过。苏格兰场里的炸弹,那是在六七年前。是芬尼亚人干的,当时我不在伦敦……但是这次……”他似乎茫然不知所措了,“你真的确信我就是目标?”
“我警告过你,”我说,“这些人冷酷无情,而且就在昨天,埃德加·莫特莱克还威胁过你。”
“对我们突然搜查波士顿人会所的报复!”
“你证明不了这一点,但我想不出这次袭击还会有其他什么理由。”我打断他,“如果你不是出来迎接我,就会正好坐在办公室里。你还不明白吗,琼斯?就差几秒,你逃过了一劫。”
他抓住我的肩膀,“你是我的救星。”
“我对此很感欣慰。”
我们看着马路对面,几名消防员正在操作蒸汽水泵,还有几个人把云梯升了起来。烟雾仍源源不断地从楼里冒出来,此时更浓了,遮蔽了天空。
“现在怎么办?”我问。
琼斯疲惫地摇摇头。他的颧骨和前额上有一道道黑色污痕。我猜我看着一定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回答,“但不管你做什么,请别告诉埃尔斯佩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