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女佣发现了尸体,然后尖叫吵醒了邻居。与她的雇主所告诉我们的相反,玛丽·斯塔格小姐不住在公馆里,正是这个简单的原因她才没有死在那里。玛丽和姐姐同住在一所继承自她们父母的小农舍里,她姐姐也在海格特村子里做仆人。我们去布雷德斯顿公馆的时候她不在那里。那天正好是她的休息日,就和姐姐一起去购物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才过来清理炉灶并帮着准备早饭,她发现大门和公馆的前门都开着而感到很困惑。如此不寻常的安保失误本应该让她感到警惕,一定有什么事很不对劲,但她继续前行,无疑还哼着一支小曲,结果却遇见了让她毕生难忘的恐怖一幕。
我走下接我过来的马车时,已经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气氛,暗中给自己鼓劲。埃瑟尔尼·琼斯正在门口等我,一看他的脸色——苍白中带着厌恶——就足以警告我这是一个恐怖的场景,即便以他所有的经历也是前所未见的。
“蔡斯,我们是发现了一个什么样的疯人院啊!”他看见我时说道,“想想就在昨天我们还来过这里。是不是我们的到访无意中引发了这场屠杀?”
“拉韦尔?”我问。
“他们所有人!克莱顿,姜黄头发的男孩,厨师,那个情妇……他们全都被杀了。”
“怎么被杀的?”
“你会看到的。其中四个死在床上。也许他们得庆幸。可是拉韦尔……”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就和宾奇街抑或是飞燕花园那个案子一样糟糕……糟糕透顶。”
我们一起走进公馆。里头有七八个警官,他们默默地在阴影中蹑手蹑脚走动着,就像他们希望自己能离开。我第一次进来时似乎就显得昏暗的门厅,变得愈加昏暗了,空气中有股浓重的肉店味道。我开始注意到苍蝇飞过的嗡嗡声,与此同时,我看到地板上厚厚的一摊沥青似的东西。
“上帝啊!”我一边惊叫,一边用手遮住双眼;半遮双眼的同时又忍不住盯着展现在眼前的景象。
斯科奇·拉韦尔坐在昨天我曾注意过的一把沉重的木头椅子中,椅子显然是为了让他坐着而被拉到了前面。
他穿着长至脚踝的丝绸睡衣,光着脚。他被放置在面朝镜子的位置。无论是谁这么做,都是要他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不是被绑在椅子上,而是被钉在那里。一块块参差不齐的金属从他烂掉的手背上突出来,即便他已经死了,双手仍紧紧抓在椅子扶手上,似乎铁了心决不放手。用来实施这项恶行的榔头就扔在壁炉前。我注意到附近有两条鲜艳的带子,肯定是从卧室带下来的,它们也散落在地板上。
斯科奇·拉韦尔的喉咙被凶狠利索地一刀割开,让我忍不住回想起在皇家咖啡厅里,佩里那么轻松地用来威胁过我的外科手术刀。我在想琼斯是否也已经得出了这同样的、不可避免的结论。难道这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杀,竟是一个孩子所为……虽然不是一个人单独作案。把拉韦尔拽到这里至少要两个人才行。那么对于屋里所有的其他人呢?
“他们是在睡着时被杀的,”琼斯轻声说,就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那个厨师,厨房杂工,那个名字兴许是叫亨丽埃塔的女人。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克莱顿睡在地下室。他的心脏被刺穿了。”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醒过来吗?”我问,“你是在告诉我,他们什么也没听到?”
“我相信他们被下了药。”
我琢磨着这条信息,甚至就在我说话的工夫,我明白琼斯已经想到我前头了。“那咖喱!”我叫道,“你记得吗,琼斯?我问过那个女人她在做什么菜,她说那是为晚饭准备的。他们肯定都吃了它,不管谁来这里……往里头加些强力迷药是容易的,可能是鸦片粉末。咖喱会把它的味道掩盖过去。”
“但他们必须先到厨房。”琼斯低声说。
“我们应该检查一下门。”
我俩都保持距离绕开尸体,因为血迹和阴影看起来非常相像,而我们得小心在哪里下脚。直到我们到达厨房里相对干净的地方,我们才松了口气。我再一次检查那一尘不染的灶台、铺瓷砖的地面、开着门的后厨,那里整齐地堆放着橱架。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曾经装咖喱的锅子空荡荡地摆放在黑暗中,蒙上了某种神秘的色彩。房间里,那个逃脱一劫的女佣弓着背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用围裙抹眼泪。两个穿制服的警员看守着她。
“这真糟糕,”我说,“非常糟糕。”
“可谁会这么做,为什么呢?这是我们调查的当务之急。”我可以看得出,琼斯被这起冷酷无情的凶杀弄得失了神,正竭力恢复我们同在迈林根时所表现出的镇静,那本是他天性中的重要部分。“我们知道斯科特·拉韦尔——或者斯科奇·拉韦尔——是以克拉伦斯·德弗罗为首的团伙成员。”
“这是无可置疑的。”我说。
“他安排与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会面,为此他派了一个男孩佩里去皇家咖啡厅。那儿有个人假扮莫里亚蒂,但是扮演失败。男孩知道你不是你所声称的人……”
“因为我回答不出伦敦塔里飞出去了多少只乌鸦。”
“所以这事就算完了。男孩经历漫长的行程来到海格特,向派他去的人报告。没有能见面。或许莫里亚蒂到底还是死了。那就是这些人要被引导去相信的事。”
“然后我们出现了。”
“是的,来自两个不同国家的侦探。我们知道那个男孩。我们问问题——可是事实上,蔡斯,我们几乎没有取得进展。我猜想我们离开时,拉韦尔正在微笑。”
“他现在不在笑。”我说,尽管我忍不住想到他喉咙上又长又深的红色切口。那形状像是恶魔的微笑。
“他为什么会被杀?为什么是现在?但这里有我们的第一条线索,告诉我们也许发生了什么的第一个迹象。那门没有上锁。”
埃瑟尔尼·琼斯是对的。那道通往花园,我们眼见克莱顿用橱柜边上的钥匙打开又锁上的门,是开着的。他转开把手,外面是让人舒畅的新鲜空气,我跟着他来到那疏于修整的,我们前一天才穿过的草坪上。
我们一起向墙那边走去,立刻就看到远处的门也开着。丘伯锁被从外面打开。木头上钻出了一个圆孔,位置正好露出里面的锁。然后这把锁被凿穿,金属门扣被卸掉。琼斯检查了这手工活儿。“丘伯锁看起来没坏,”他说,“如果这是刻意的,那么入侵者的技艺远超过任何普通的或专盗花园的窃贼——涉案的肯定不是这种货色,对此我们可以肯定。他们有可能弄到一把复制的钥匙。我们等着瞧。另一把锁门扣的锁尤其让人感兴趣。你可以看到他们在门上切割出一个洞,也许是用一把双刃或三刃的转柄钻。它只会发出很小的声响。但你看看他们置放钻头的位置!”
“那个洞瞄准了锁。”我说。
“正是这样。这洞的位置精确到英寸。第二钻凿穿了锁壳,把锁芯露了出来。这是专业活儿——但是入侵者们如果不站在我们现在的地方,并且仔细记住锁的精确位置,是做不到这点的。”
“可以是公馆内部的人帮助了他们。”
“除了那个女佣,公馆里所有的人都死了。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是自己干的。”
“琼斯督察,你说到了‘入侵者们’。你确定不止一个人吗?”
“毫无疑问。这儿有踪迹。”他用手杖指了指,向下看去,我能辨认出并排的两行足迹,朝墙壁相反方向的公馆走去。“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他继续说,“你可以看得出那男孩不太谨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那男人留下了更深的脚印。他是个高个子,至少有六英尺,穿着不寻常的靴子。看到那脚趾的深痕了吗?当男孩跑到前面去的时候,他站住了。”
“男孩之前来过这里。”
“这是事实,从他的大步子可以看出他熟悉周围环境。再注意一下,他是沿着最直接的路线去厨房的。我相信昨晚有月亮,但他不害怕被看到。”
“他知道整座房子的人都睡了。”
“被药迷倒了,在熟睡。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如何进入公馆的,我猜测他是爬上一根雨水管,从楼上进去的。”埃瑟尔尼·琼斯打开手杖上的望远镜,用来观察房子的上部。在厨房门边确有一根细细的雨水管,但是它绝不能承受一个成人的体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拉韦尔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他防御的一个漏洞。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当他到达了二楼……
“窗户是被插销锁着的,”琼斯继续说,“从窗框里塞进一把刀很容易。然后他就可以从楼梯上下来,打开门让他的帮凶进来。”
“我们说的这个男孩……肯定是同一个人。”我说。
“佩里吗?毫无疑问。”埃瑟尔尼·琼斯放低了手杖,“通常我不会把一个孩子和这样可怕的罪行联系起来,但是我和你都见过他。我见过他带着的武器。他来过这儿。我亲自跟踪了他。他走进花园的门,来到厨房里并且看到正在制作的咖喱。一定是在那个时候他做了准备,计划好他和同伙晚上回到这里。但还有一个问题。拉韦尔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他们为什么都装作那男孩从没来过这里?是他们派他去和我们见面的。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佩里在皇家咖啡厅的出现。但他独自一人回来以后发生了什么呢?”
“还有,如果他是为拉韦尔工作的,他为什么对他主人翻脸,并且协助对他的谋杀?”
“我希望你或许可以对此给些启发。你在美国的工作……”
“我只能重复我已经告诉你的事情,督察。那个美国罪犯没有辨别力,也没有忠诚感。在克拉伦斯·德弗罗出场之前,他单干独挑,没有组织或是体系。甚至后来,他也依然邪恶、狡诈,且无法预测。纽约发生的案件经常就是与此一样,既血腥又让人难以理解。两兄弟可以因为掷硬币的结果而吵起来,其中一人——或是两人——最终也许死了。两姐妹也一样。你现在明白了吗?我尝试过警告你。布雷德斯顿公馆这里发生的事件只是个开头,这是首批毒药进入你们国家血液的警告信号。也许德弗罗对此负有罪责。也许我们对此处的造访——你可以肯定他已经得到消息——足以使他认为拉韦尔必须被禁声。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但是我害怕在我们查明真相之前,还会有更多的鲜血要流。”
再在花园逗留也不会有所收获了,于是我们勉强再次走进现在已经变成停尸房的房子里。这房子里唯一的幸存者玛丽·斯塔格还在厨房里,但她已经没什么告诉我们的了。
“我曾经为布雷德斯顿先生和太太工作,”她呜咽着解释道,“我老实和你们几位先生说,那时候我要高兴得多。他们是一户好人家。和他们在一起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后来布雷德斯顿先生过世了,他们就说会在年初出租这房子,布雷德斯顿太太劝我留下。她说知道这房子有人照看着,这能帮到她。
“但是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那位美国来的先生。他脾气暴戾,而且你们应该听听他说的话!那可不是一位绅士应该使用的话语。厨师是第一个离开的。她受不了这一切。然后赛克斯先生觉得受够了,然后就由克莱顿先生取代,而我也不怎么喜欢克莱顿先生。我告诉安妮——她是我姐姐,先生——我也准备提出辞职。而现在成这样了!”
“花园的门是不是总锁着?”等女佣恢复平静后琼斯问。
“总是锁着,先生。每扇门,每扇窗户。拉韦尔先生一来这儿就这样,他很在意这个。所有房间都得关上门,上好锁,钥匙放在它们该放的地方。没有人,即便是送报的都没能进过门,除非是克莱顿先生到那里去接他们。布雷德斯顿先生在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那样棒的晚餐,还有聚会。那时候公馆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可短短几个月时间,拉韦尔先生就把它变成类似监狱的地方了——而他是主要的囚徒,因为他几乎不出门。”
“拉韦尔太太呢?你和她打过什么交道吗?”
女佣退缩了一下,尽管做了努力,她还是没法掩饰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之情。那一刻我理解了自从斯科奇及其同伙到来之后,她在自己的位置上有多为难。“对不起,先生,我可不确定她就是拉韦尔太太。我们只是叫她‘夫人’,她也真的是一位合格的夫人。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对的——但她对拉韦尔先生唯命是从。除非拉韦尔先生开口,她从来不出家门。”
“没有访客吗?”
“有两位先生时不时会来。我并不常见到他们。他们人高马大,头发是黑的,除了其中一人留着八字胡之外,他们就像一个豆荚里的豌豆。他们是兄弟,肯定的。”
“利兰·莫特莱克和埃德加·莫特莱克。”我低声说。
“你曾经听说过一个叫克拉伦斯·德弗罗的人吗?”琼斯问。
“没有,先生,但有另外一个他们一直谈起的人,倒不是因为他老来这里,他们说到他的时候会放低声音。我听到过一次他的名字,永远不会忘记。”女佣停了下来,手绢在手里绞着,“我正经过书房,拉韦尔先生在和克莱顿先生说话……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看不到,也不该偷听。但他们在深入交谈。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们必须要一直防着莫里亚蒂。’拉韦尔先生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印象那么深刻——就在后来,克莱顿先生拿它对我开玩笑。有一次我把门开着没关,‘玛丽,你不该这么做,’他对我说,‘要不然莫里亚蒂教授会来抓你的。’这是个可怕的名字。有时候我睡不着就会想到它,这会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翻来覆去。看起来整个公馆里的人都有理由害怕这个莫里亚蒂,你看现在发生了什么!”
玛丽·斯塔格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了,在警告她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发生的事情之后,埃瑟尔尼·琼斯派了一个警察把她送回家。这个好女人显然急不可耐要离开公馆,而且我很怀疑她还会再回来。
“会不会就是莫里亚蒂做的?”我问。
“莫里亚蒂死了。”
“也许他有同伙,犯罪同党,帮派成员。你看到拉韦尔被杀死的方式了,琼斯督察。照我看来,它无外乎是一个用鲜血写就的信息,也许是送来作为一个警告。”
琼斯思考了一会儿,“你告诉过我莫里亚蒂和德弗罗计划会面,来创建一个犯罪联盟……”
“是的。”
“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面。我们从迈林根发现的密码信中得知这点。就我们的判断而言,他们并未合作涉案,那么为什么一个人想要杀了另一个人呢?”
“也许德弗罗和发生在莱辛巴赫瀑布的事有关。”
琼斯不耐烦地摇头道:“这时候没有事情说得通。我需要时间来思考,然后理清脉络。可是在这里不行。现在我们必须搜查这公馆,看看不同的房间里或许能揭露出什么秘密来,如果有秘密的话。”
于是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苦差事——就好像我们在探索一处地下墓穴。每打开一扇门就又是一具尸体。我们从那厨房杂工托马斯开始,他在后厨旁边一间破旧的空房间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他躺在那里,身上仍然穿着工作时的衣服,光脚躺在床单上,这样子显然触动了琼斯,我想起来,他有一个也许只比这个年轻受害者小几岁的孩子。托马斯是被勒死的,绳子还绕在脖子上。几步之遥就通向下面的地下室房间,克莱顿从前住在那儿,后来就死在那儿。一把也许是取自厨房的切肉餐刀插在他心脏上,并留在了那里,他就像实验室里的昆虫一样被钉在床上。我们心情沉重地爬上阁楼的房间,那个厨师——我们现在知道她的名字是温特斯太太——如她生前一样瞪着眼睛躺着,死透了。她也是被勒死的。
“为什么他们都得死?”我问,“他们或许是在为拉韦尔工作,但是可以肯定他们是清白的。”
“那些袭击者不能冒险让他们任何人醒来,”琼斯低声说,“而且拉韦尔死了,他们就没理由隐瞒所知道的。杀死他们是让他们闭嘴的最好方法。”
“杂工和那女人是被勒死的,但克莱顿是被刺死的。”
“他是三人中最强壮的,虽然被下了药,很有可能还会醒过来。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在他身上用了刀子。”
我转过脸去,不忍再看。“接下来去哪儿?”我问。
“卧室。”
那个火红色头发、被拉韦尔称为“亨儿”的女人,穿着一件领口和袖口有褶皱的粉色细麻纱睡袍,四肢张开躺在一张鹅毛床垫上。死亡似乎让她老了十岁。她的左臂伸向本应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好像他还能给她带来安慰。
“她是被闷死的。”琼斯说。
“你怎么知道呢?”
“枕头上有口红印。那就是杀人凶器。而且你也可以看到她嘴巴和鼻子边上的瘀痕,枕头就是捂在那儿的。”
“上帝啊。”我低声道,看了看床上空着的地方,床罩被丢回在那里,“那拉韦尔呢?”
“他是所有这一切的起因。”
琼斯快速地搜查了一遍卧室,但什么也没发现。“亨儿”喜欢廉价珠宝和昂贵的衣物,壁橱里丝绸和塔夫绸的衣服都要溢出来了。她盥洗间里的香水和化妆品,比百老汇大道上罗德与泰勒百货公司整个二层的还要多——我大致是这么对琼斯说的。可是事实上,我俩都明白我们只是在推迟那不可避免的结论,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下楼回去。
斯科奇·拉韦尔正坐着等我们,有几个警官还徘徊在他周围,但愿自己能随便在哪儿也不要留在这里。我看着琼斯查验尸体,他身体前倾靠在手杖上,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我还记得昨天他见到我们时表达的怒气和敌意。“想要到处嗅嗅吧,是不是?”如果斯科奇更礼貌一点的话,也许他就能逃脱这命运?
“他是在半昏迷中被带到这里来的,”琼斯小声说,“有许多迹象显示发生了什么。首先,椅子被搬动,然后他被绑了起来。”
“那些带子!”
“它们在这里不会有其他原因。肯定是杀手为了那个特殊的目的,把它们从卧室带下来的。他们把拉韦尔绑到椅子上,然后确保一切都如他们要求的那样之后,把水喷在拉韦尔脸上把他弄醒。因为有这么多血就很难看出来,但是我得说拉韦尔睡衣的领口和袖子是湿的,而且不管怎样,我们有那个翻倒的花瓶作为证据,它是被从厨房带来的。我昨天在那里见过。”
“然后呢?”
“拉韦尔醒了。我不怀疑他认识那两个袭击者。他之前肯定见过那男孩。”琼斯停顿了一下,“可是我这么和你描述是错误的。我肯定你自己已经观察到了所有的细节。”
“是的,观察到了,”我回答,“可我没有你的本事复原整个场景,督察。请继续。”
“很好。拉韦尔被绑了起来而无可奈何。虽然他可能不知道,但是整间房子里的人都被杀了。现在他自己的苦难开始了。那男人和男孩需要情报。他们开始折磨拉韦尔。”
“他们把拉韦尔的手钉在椅子上。”
“他们做得比这还过分。我自己没办法太靠近来查验,但是我可以说他们用同一把榔头敲碎了拉韦尔的膝盖。看看他睡衣上的痕迹。他们还砸碎了他的左脚后跟。”
“真是令人作呕,毛骨悚然啊。”
“我在想,他们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呢?”
“有关拉韦尔为之工作的组织的情况。”
“他开口了吗?”
琼斯想了想,“这几乎没办法知道,但是我们肯定可以假设他开口了。如果他不说,他的伤势一定会更严重。”
“而他们仍旧杀了拉韦尔。”
“我会想象死亡倒是一种解脱。”琼斯叹口气,“我在英国从未碰到过这样的罪行。我到这里后马上就想到了白教堂谋杀案,那案子野蛮邪恶。但即便是他们也没有我们在此见到的那样残忍,那样冷血地精于算计。”
“接下来去哪儿?”
“书房。拉韦尔在那里接待了我们,如果他有什么信件或文档是我们感兴趣的,我们也许会在那里找到。”
我们回到了那间屋子。窗帘被拉了开来,这样能让房间正面的一些光线透过来,但房间里看起来还是幽暗得很,而且还因为没有了主人显得荒废,就像属于一幢遗弃很久的房子。就在昨天,这桌椅还是我们的主要演员据此扮演角色的舞台。现在它们都没用了,而没被读过的书籍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无关紧要。我们仍然翻看了抽屉,检查了书架。琼斯颇为肯定斯科奇·拉韦尔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我可以对他说实则不然。我知道一个被克拉伦斯·德弗罗这样的人操控的组织,在事关保护自身安危时是不会冒险的。不会有信件就触手可及地躺在废纸篓里,不会有地址被粗心大意地涂写在信封的背面。这整幢公馆是被特意设计成保护它自身的机密,并把世界拒之门外的。拉韦尔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公司发起人,可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能证明这点。他是个隐形人,没有背景、前台、计划,策略和阴谋会随他进入坟墓。
埃瑟尔尼·琼斯正竭力掩饰他的失望。所有我们发现的纸张都是空白的。有一本没有用过的支票簿,一小叠有关琐碎家务的收据,一些似乎完全可用的信用证和本票,一份美国公使馆宴会的请柬……以“庆祝美英企业”。就在一页页快速翻阅拉韦尔的日记时,他突然停下来让我注意被圈起来的一个大写单词和一个数字。
霍纳13
“你觉得这是什么?”他问。
“霍纳?”我想了想,“会指佩里吗?他大概十三岁。”
“我想他要大些。”琼斯把手伸到抽屉的背面,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当他的手拿出来时,我看到他拿着一块全新的、还包着纸的剃须肥皂。“在这里放这么一样东西似乎有些奇怪。”他说。
“你觉得它有什么重要性吗?”
“也许,但我看不出来是什么。”
“没什么了,”我说,“对我们来说这里没什么了。我开始后悔我们曾经找到这幢公馆了。它被谜团和死亡所围绕,并把我们带往死胡同。”
“别放弃希望,”琼斯回答,“也许前路迷茫,但我们的敌人已经把自己暴露了。至少我们已经在战线上交战了。”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我们就被门厅传来的一阵喧嚣所打断。有人进来了。警官们正在阻止他们向前走。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辨别出其中有一个是美国口音。
琼斯和我快步走出书房,看见一个瘦削、疲惫的男人,他油亮的黑头发呈波浪形贴在前额上,小眼睛,嘴唇上是仔细修剪过的八字须。如果说斯科奇·拉韦尔散发出的是暴力气息,这个男人更多地显示出一种深思熟虑的威胁感。他会杀了你,但他会先加考虑。多年的牢狱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他的皮肤是不自然的苍白,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他一身黑衣使这更糟——黑色紧身的双排扣礼服,黑色的漆皮皮鞋——拿着的手杖也是黑色的,他几乎像武器一样挥舞着手杖,让围着要逼退他的警官们没法靠近。他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有三个年轻人进入了公馆,围着他站着,三个人二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混混。他们脸色苍白,衣衫褴褛,脚穿笨重的靴子,手持棍棒。
他们都瞧见了发生在斯科奇·拉韦尔身上的事。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呢?那人正既恐惧又厌恶地盯着尸体,就好像允许这件事发生是对他个人的侮辱。
“见鬼,这里发生了什么?”当琼斯从书房里出来时,他正在四顾问话,“你是谁?”
“我叫埃瑟尔尼·琼斯,是苏格兰场的一名督察。”
“一名侦探!好吧,那很有帮助。就是迟了点,你不觉得吗?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我听到过他的口音,比起拉韦尔少了点不敬,然而很明显他也来自纽约。
“我才到一会儿,”琼斯回答,“你认识这个人?”
“是的,我认识他。”
“那么你是谁?”
“我不确定我是否介意告诉你我的名字。”
“先生,在告诉我你的名字之前,你不得离开这公馆。”埃瑟尔尼·琼斯撑着手杖站直了身子,看着那个美国人,“我是一名英国警官,”他继续说,“你闯进了一处令人费解的暴力谋杀案现场。如果你有任何情报,你有义务告知我,如果你拒绝,我保证你会发现自己要在纽格特监狱过夜,围着你的这帮流氓也一样。”
“我认识他,”我说,“他叫埃德加·莫特莱克。”
莫特莱克扭头看向我。“你认识我,”他转动着眼珠说,“但是我们没遇到过。”他吸口气鄙视地说,“平克顿的人?”
“你怎么猜到的?”
“在哪儿我都嗅得出这气味。纽约?芝加哥?或者也许是费城?没关系。不管哪来的,离家都有点儿远了,对不对,小子?”美国人微笑着,带有一种自信和自控的神情,绝对能让人心生寒意。他似乎全然没觉察到血腥味,或者没看到就在这个房间里,距他数英寸远的椅子上惨不忍睹的尸体。
“你到此有何公干?”琼斯问。
“我自己的事务,”莫特莱克轻蔑地对他说,“肯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琼斯转向离他最近的一位警察,后者正越来越警觉地看着这场对战。“我要你逮捕这名男子,”他说,“罪名是妨碍公务。我今天就会带他们去见地方法官。”那名警察犹豫着。“执行你的职责。”琼斯说。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琼斯和莫特莱克面对面站着,周围也许有五六个警官,但对方还有一帮流氓。好像战争就要爆发了。在这一切的中心,斯科奇·拉韦尔静静地坐着,这个引发这一切而自己却不明就里的起因者,此刻几乎被遗忘了。
莫特莱克让步了。“不必如此嘛。”他说,在骷髅似的脸上挤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我为什么要妨碍英国警方呢?”他举起手杖指向尸体,“斯科奇和我曾经一起做过生意。”
“他说他是公司发起人。”
“他这么说的?好吧,他有很多身份。他投资了我的一家小小的会所。在梅费尔,你可以说我们是共同创始人。”
“是不是波士顿人会所?”我问。我回想起了这个名字。那是乔纳森·皮尔格雷姆初来英国时住的地方。
我的话让莫特莱克吃了一惊,虽然他极力掩饰。“就是那一家,”他大声说,“看来你没闲着啊,平克顿的。或者你是一位会员?我们有许多美国客人。但是我怀疑你是否能负担得起我们的价钱。”
我没搭这茬,继续问:“克拉伦斯·德弗罗也是你这小生意的合伙人吗?”
“我不认识什么克拉伦斯·德弗罗。”
“我确信你认识。”
“你错了。”
我不想再和他啰唆。“埃德加·莫特莱克,我知道你是谁,”我说,“我看过你的卷宗。抢劫银行,撬保险柜。因武装袭击被关在图姆斯监狱一年。这还只是你最近的罪行。”
“你应该小心你对我说过什么!”莫特莱克朝我走了几步,他的随从紧张地围着他,不知他还要干什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咆哮道,“我现在是在英国……一个拥有一家大企业的美国公民,而你的工作似乎应该是保护我,而不是骚扰我。”他朝拉韦尔的尸体点点头,“考虑到我已故的合伙人,你是大大地失职了。那女人在哪儿?”
“如果你是指亨丽埃塔,她在楼上,”琼斯说,“她也被杀了。”
“其他人呢?”
“这是场灭门凶杀案。”
莫特莱克似乎第一次被吓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血迹,厌恶地撇了撇嘴。“这里没我什么事,”他说,“我就留你们两位先生在这里四处嗅嗅吧。”
在有人能拦住他之前,他再一次像他来时一样旁若无人地离开了。三个小流氓向他靠近,我看出来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保护他,在他和外面世界的敌人之间提供一道人墙。
“埃德加·莫特莱克,”我说,“这个帮派正在暴露自己。”
“而那也许有助于我们。”琼斯看着洞开的门说。
莫特莱克已经走到花园尽头穿过了大门。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爬上了等着他的马车,后面跟着三个保镖。随着鞭子的响声他离开了,朝海格特山的方向去了。我想如果斯科奇·拉韦尔和他的家仆被害是故意放出的一个信息,那么非常肯定这个信息已经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