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多少美国人有机会坐火车穿越欧洲旅行,我却无法描述出多少我所看到的景色。大多数时候我将脸紧贴着车窗玻璃,目光凝视着散布在山坡上的小农舍,湍急的溪水,长满初夏花朵的山谷,然而我心里却是惴惴不安,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所看到的风景上。火车开得非常慢,而且我们的二等座还不怎么舒服。我总是担心我们会赶不及,因为琼斯告诉过我,全程有五百多英里,要换四趟火车,从加来到伦敦桥还得坐蒸汽船。哪怕是延误一次换乘,我们也耽搁不起。从迈林根出发向西,在茵特拉肯穿过布里恩茨湖,然后继续前往伯尔尼。就在伯尔尼这里,琼斯发出了我们共同策划的电报,说明莫里亚蒂教授奇迹般地从莱辛巴赫瀑布的惨剧中逃脱,并确信已经回到了英国。邮局到火车站有相当一段距离,而琼斯没力气走太长时间的路,因此几乎让我们错过了下一班火车。当我们在车厢中坐定时,琼斯面色苍白,身体显然不适。
头一两个钟头里,我们俩都坐着不出一声,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然而,在前往穆捷附近的法国边境时,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我给琼斯讲了一些平克顿的历史,他对外国执法机构的调查手法——虽然比起他自己国家的就逊色了——有着极大的兴趣。我向他详细讲述了我们在几年前卷入伯灵顿和昆西铁路罢工事件的情况。事务所被谴责煽动暴乱,甚至谋杀罢工者,然而我向他保证,我们的作用仅仅是保护财产和维持稳定。不管怎样,这就是全部事实。
之后琼斯背过身,埋头阅读一本他自带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居然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关于灰烬的一部论著。显然——琼斯向我确认——福尔摩斯可以区分一百四十种雪茄、香烟和烟斗的不同灰烬,而琼斯自己只认得其中的九十种。为了迎合他,我到列车的餐厅,从几个困惑不解的乘客那里取了五种不同的烟灰各一小撮。琼斯对此十分感激,他从旅行包中取出一枚放大镜,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都在仔细地研究那些烟灰。
“我多么希望见到过夏洛克·福尔摩斯啊!”我感慨道。这时他终于把那些烟灰推到一旁,同时挥了挥手算是打发了它们。“你见过他吗?”
“是的,我见过他。”他陷入沉默,我吃惊地看到,我的问题不知怎么冒犯了他。这就奇怪了,我们短暂的相识中他所有的话,让我相信他是那位名侦探的一个热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崇拜者。“事实上我见过他三次。”他继续说,然后停了停,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第一次不完全算是相见,因为我是和一大帮人在一起。他给我们苏格兰场的一些人做讲座——这次讲座直接导致了‘主教门’珠宝案窃贼被捕。直至今日,我还是倾向于认为福尔摩斯先生更多是靠猜测,而不是靠缜密的逻辑侦破这个案子的。他不可能知道那个人的脚天生畸形。而第二次见面就相当不一样了,约翰·华生医生将此公之于众,并且实际上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不敢说,他对我的描述是特别友好的。”
“很抱歉听到这事。”我说。
“你没有看到过后来被称为‘四签名’的那个案子吗?这可是一件最不同寻常的案子。”琼斯掏出一支烟点上。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抽烟,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在最后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很抱歉又一次让你难受了。”他说,“我偶尔会放纵一下自己。你不介意吧?”
“一点儿也不。”
他摇灭火柴,把它丢开。“那时候,我当上督察还没多久。”他解释说,“我刚晋升。或许如果华生医生早些知道这点,他可能会对我略微口下留情。不管怎么样,9月的一个晚上,我碰巧在诺伍德——那是1888年——我正在调查一个小案子……有个女佣被女主人指控盗窃。我刚刚结束对她的问话,突然来了个信差,带来消息说在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里发生了一宗谋杀案,作为在场级别最高的警官,我必须到场。
“这就是我怎么会来到‘本地治里别墅’的,一个庞大的、像阿拉丁的白色洞穴一样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花园,简直如墓地一般,它的地面上到处是被挖开的洞。房子的主人是巴塞洛缪·肖尔托,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在四楼一间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实验室的屋子里,他坐在一把木质扶手椅上,可怕的狞笑凝滞在他的面孔上,人都已经死透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在那儿。他破门而入,其实他是无权这么做的,因为这是警方的事务。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伟大的侦探,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办案——他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我能告诉你什么呢,蔡斯?他的个子比我记忆中的要高,有着唯美主义者的瘦削身形,就好像他是故意让自己饿成那样的。这凸显了他的下巴、颧骨,尤其是他的眼睛,如果不能在抽丝剥茧后摄取可能得到的信息,他的眼睛似乎从不会在任何事物上停留。他的身上有一种活力,这是我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从未感受过的一种躁动。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他给你的感觉是他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他身穿深色大衣,没戴帽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手里拿着一把才收起的卷尺。”
“华生医生呢……”
“我没怎么注意他。华生医生站在房间一边的阴影里,他个子矮些,圆脸,表情和蔼。
“我不需要描述这案子的细节。你如果对此有兴趣,可以自己去读一下。如我所说,死者是巴塞洛缪·肖尔托。据悉,他的父亲遗赠给他和他的孪生兄弟撒迪厄斯一大笔财产。可是,他们找不着这笔财产,这也是花园里那些坑的来由。但对我而言,案件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如同那些爱财如命的凡夫俗子,他俩面对意外横财发生了争执。撒迪厄斯用吹箭射出一支毒箭杀死了弟弟——我应该说明一下,那间房子里满是来自印度的奇珍异品。我逮捕了他,还有他那个叫麦克默多的仆人作为帮凶也被一并逮捕。”
“那你的判断正确吗?”
“不,先生,事实证明我错了。尽管我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我还是让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我有几个同事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在当时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
他沉默了下来,盯着窗外的法国乡村风光,虽然从他的眼神中我确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三次呢?”我问。
“那是几个月后……阿伯内蒂家那件奇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不想多说。这事还在让我闹心。表面看来它似乎始于一次入室盗窃——尽管这次盗窃很不一般。所以我想说的就是,我又一次错过了所有重要的线索,当福尔摩斯先生逮住罪犯的时候,我就傻站在一旁。蔡斯先生,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琼斯几乎没有和我说话。我们在巴黎的换乘非常顺利,而这是我第二次路过这个城市,也不过是瞥了一眼埃菲尔铁塔。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伦敦就在前方,我已经开始不安了。我感觉到一片阴影降临在我们头上,但它属于谁——不管是福尔摩斯,还是德弗罗,甚至于是莫里亚蒂——我可不敢说。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伦敦。
有人说,美国的好人死后会去巴黎。也许次等圣洁的芸芸众生会像我一样,从查令十字车站拖着皮箱来这儿,两旁马车夫在大喊大叫,乞讨的男孩们围着你转来转去,人潮汹涌而过。琼斯督察要回到坎伯威尔的家,而我得去找一家平克顿总探长的出差预算能负担得起的旅馆,于是我们就此别过。我曾经惊讶于他有妻小。他原先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单身的,甚至是孤独的男人。但是在巴黎时他谈到了他的妻儿,而且当我们在多佛尔从汽船上下来的时候,他手里正抓着一个印度橡皮球,以及一个名叫“弗拉乔”的法国警察木偶,这是他在巴黎火车北站附近挑选的。这意外的发现让我颇为困扰,可是一直到我们此行结束,我什么都没说。
“你得原谅我,督察。”我说,当时我们正准备各奔东西,“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说的,但我不知道你是否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重新考虑什么?”
“整个这次冒险——我指的是对于克拉伦斯·德弗罗的追踪。我可能没和你说清楚,这个人是如何凶狠恶毒。当我说你不要与这样的人为敌时,你就相信我吧。他在纽约身后留下的尽是斑斑血迹,因此我相信如果他在伦敦,肯定会同样这么干的。瞧瞧可怜的乔纳森·皮尔格雷姆身上发生了什么!追捕德弗罗是我的任务,而且我也没有家累。我可以这么做,你就不一样,让你去面对即将来临的危险让我深感不安。”
“让我身临此地的不是你。我只是在完成苏格兰场我的上司交代我的追踪调查而已。”
“德弗罗既不会对苏格兰场有所敬畏,也不会惧怕你。你的警衔和地位保护不了你。”
“那没什么区别。”他停下来,抬头看着午后沉闷的天空,伦敦的乌云和小雨正在欢迎我们的到来,“如果这个人已经到了英国,并如你所说,计划继续他的犯罪活动,那么他必须被制止,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还有许多其他的督察啊。”
“但我是唯一被派去迈林根的。”他笑了,“我理解你的情感,蔡斯,我会说这给你的为人加分了。我有家庭是事实。我不会做任何威胁他们安全的事情,但选择权不在我。无论好坏,你我已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我们只能保持这个样子。如果能让你舒心,我还可以私下补充一句,我不愿意让雷斯垂德、格雷格森,或者我的任何其他朋友和同事,偷走抓捕德弗罗的功劳。但是,现在马车来了。我必须得上路了!”
他一手拿着球,手臂上挎着一个软绵绵、穿蓝制服的玩偶,他匆匆离去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就如同我当时就不明白一样,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华生医生怎么可能把他描述成一个傻瓜。那之后我拜读了《四签名》,我可以说,那次历险中的埃瑟尔尼·琼斯,与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几乎没有多少相似之处。而且我应该说,在苏格兰场里无人可以与他媲美。
靠近火车站的诺森伯兰大道上有好几家旅馆,但它们的名字本身——豪华酒店,维多利亚大酒店,大都会酒店——都无法达到这些词所代表的含义。最终我在泰晤士河河堤上,靠近桥的地方找到了一家旅馆……事实上因为太靠近桥,每次火车开过,整个旅馆都会轰隆隆地响。赫克瑟姆旅馆脏乱不堪,而且还摇摇欲坠。地毯破破烂烂,吊灯侧歪一边。但床单倒是干净的,住一晚只要花两先令,而且当我把窗户上的灰尘擦去后,我高兴地看到了泰晤士河,一艘运煤船正慢悠悠地驶过河面。我独自在旅馆的餐厅吃晚饭,此时餐厅里只有一个生气的女佣和一个闷闷不乐的杂役,然后回到房间看书,直到午夜。最终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睡得并不踏实。
琼斯督察和我约好了第二天的十二点,在摄政街的皇家咖啡厅外碰头,比原先约定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经过反复考虑——毕竟我们已经一起在火车上待了三十个小时——我们已经制订了一个似乎能涵盖所有可能发生情况的计划。我会戴上一朵红色郁金香冒充莫里亚蒂,而琼斯将坐到附近的一张桌子边,近到足以听清楚我们的任何谈话。我们俩都认为克拉伦斯·德弗罗亲自出马是极不可能的。因为他不仅要冒着不必要的风险,还要克服自己的广场恐惧症,所以即使是坐在一个封闭的车厢里来摄政街,对他来说也极不现实。他一定会派一个同伙来,而此人会以为将看到莫里亚蒂一个人。那么接下来呢?有三种可能性。
我有希望和某人碰面,而此人会把我护送到德弗罗住的房子或是下榻的酒店。这种情形下,琼斯会悄悄地跟在后面以确保我的安全,当然也会记下德弗罗的地址。另一种情况,德弗罗的同党可能知道莫里亚蒂的长相。他会一眼看出来我是个冒牌货,然后悄悄走开。在这种情形下,琼斯就溜出餐厅跟踪他到他来的地方,这样至少可能会给我们一条找到德弗罗的线索。最后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压根儿没人来。然而,莫里亚蒂从莱辛巴赫瀑布生还的消息已经被伦敦的报纸大肆报道过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希望德弗罗会假定他还活着。我从车站外的鲜花摊上买了一朵红色郁金香,当我走向位于城市中心的皇家咖啡厅时,我已经戴着它了。也许芝加哥有斯泰特购物街,纽约有奢华的百老汇,但我敢说它们都一点也赶不上摄政街的优雅和迷人,此地空气清新,外观漂亮又不失古典。川流不息的马车从两个方向滚滚而来,又绕过马路的弯道疾驰而去。人行道上挤满了逛街的人和孩子,英国绅士和外国游客,但更多的是穿得光鲜亮丽的女士们,陪同的仆人们则在她们所采购的诸多物品的重负下挣扎着。那么她们到底买了什么?我走过的窗口展示着香水、手套和珠宝、香草巧克力和镀金的钟表。你能在这里找到的一切似乎没有不贵的,却又很少是真正需要的。
琼斯正等着我,他身着套装,一如既往地倚在手杖上。“你找到旅馆了?”他问。我给了他旅馆的名字和地址。“找到这地方你没费什么工夫吧?”
“只要走很短一段路,他们给了我非常明确的方向。”
“好。”
琼斯疑惑地朝皇家咖啡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一个漂亮的聚会场所,”他喃喃地说,“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的老兄怎么找到你。至少跟踪他而不被发觉会很困难。”
他说得有道理。即便是咖啡厅在摄政街的入口处——三根柱子后面就有三扇门——就能提供太多的出入通道,而当我们走进去,我们也搞不清楚会面的地方,因为这建筑到处布满了走廊和楼梯、酒吧、餐厅和会议室——其中一些被带镜子的屏风所阻挡,其他部分则被大量摆设的鲜花所掩藏。似乎伦敦一半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吃午饭了,这对我们的任务也没有帮助。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有钱人聚在一起。克拉伦斯·德弗罗和他的整个团伙可能已经在那里计划他们的下一次谋杀,又或是对英格兰银行的一次武装袭击,我们可认不出他们。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我们也没办法听见他们说什么。
我们在一楼选了家咖啡店,这家店屋顶高高的,光线很好,倒是很适合两个陌生人会面。这是一间漂亮的屋子,里头有天蓝色柱子和金色的装饰,到处都挂着大礼帽和小礼帽,人们聚集在大理石桌旁,穿着黑色燕尾服和白色长围裙的侍者像马戏团演员一样奋力挤来挤去,装满食物的托盘几乎像是在他们的肩头上飘浮。我们设法找到两张并排的桌子。我和琼斯自从进门后就不再交谈,任何看到我们的人都会觉得我们彼此不认识。我要了一小杯红酒。与此同时,琼斯已经拿出了一张法国报纸,并且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
我们并排坐着,互不理睬,看着远处墙上时钟的分针爬升得越来越高。我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临近,督察越来越紧张。他早已自认我们要失望,我们匆匆横穿整个欧洲大陆也于事无补。但是就在一点钟整,我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透过人群仔细地看着屋里。在我身边的琼斯身体紧绷,他的双眼——总那么严肃——突然变得警觉起来。
新来的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孩子,身着送电报男孩鲜亮的蓝色外套,戴着军帽,很是漂亮。他看起来有些拘束,好像不习惯被迫穿上的衣服,而且那衣服肯定不太合身,制服又瘦又紧,而他的身材正好完全相反。事实上,他胖胖的肚子,短短的双腿和圆圆的脸颊让我联想到,他和装饰我们这间屋子的小爱神丘比特是何其相似。
他看到我——或者更确切地说,看到了我插在外套上的郁金香——目光一闪认出了我,就开始穿越人群。他来到我面前,没取得我的同意就在我对面坐下来,跷起了二郎腿。这动作本身就显示出一副傲慢的做派,就他的身份而言颇不得体的——他来到了眼前,就可以很明显看出来他从未在电报局工作过。他太老练了。他的眼睛湿润而又空洞,仿佛从来只看邪恶的东西,其中有某种非常奇怪的眼光。同时,他的睫毛很好看,牙齿洁白,嘴唇饱满,整体看来他既非常美貌,同时也异常丑陋。
“你在等人吗?”他问。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像成年男子的声音。
“也许吧。”我回答。
“郁金香不错。先生,我得说这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一朵红色郁金香,”我赞同道,“对你而言,它有什么含义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他陷入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需要名字吗?”他顽皮地冲我眨眨眼,“我不会说有这个必要,先生。如果一个人不想被人认识,名字又有什么用。但我告诉你,如果你想叫我什么的话,你可以叫我佩里。”
琼斯督察还在假装看报纸,但我知道这儿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在听着。他把报纸放低了一点,以便能从上面偷看过来,与此同时他的脸一片茫然,表现出没有任何兴趣的样子。
“好吧,佩里,”我说,“我正在等着和人见面,但我可以断言这个人不是你。”
“先生,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是带你去见他,但首先我得肯定你就是你自称的那个人。当然了,你有郁金香。但你有我主人给你的那封信吗?”
我的确带着那封残破的密码信。是琼斯提醒我,说我可能会被要求出示它,所以我随身带着。我把它取出来放在桌上。
男孩只是瞄了它一眼。“你就是那位教授?”他问。
“是我。”我说,把声音压得很低。
“莫里亚蒂教授?”
“是的。”
“没被淹死在莱辛巴赫瀑布里?”
“你干吗要问这些愚蠢的问题?”这一定是真莫里亚蒂会说的话,“是你的主人安排了这次会面。如果你坚持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保证你一定会承担严重的后果。”
男孩并没有被吓倒,“那你告诉我,伦敦塔里飞出去了多少只乌鸦?”
“什么?”
“乌鸦,伦敦塔,多少只?”
这是我们最害怕遇到的一种情况。我们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反复考虑计划时,琼斯和我讨论过会有接头暗号的可能性。克拉伦斯·德弗罗和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这两名重量级的罪犯在确信自身的安全之前,是不会把自己送到对方的门上的。所以这才是最后的预防措施——交换接头暗语,这肯定是在另外的通信中商定的。
我挥手打发了这个问题。“别玩这些愚蠢的游戏了,”我说,“我可是远道而来会见克拉伦斯·德弗罗的。你知道我在说谁。别装了!我从你眼里都看出来了。”
“先生,你错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认得我。你知道那封信。不用假装别的什么了。”
那男孩突然急着要离开。他瞄了一眼门口,片刻之后离开桌子站了起来。但不等他动,我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说。我刻意压低声音,因为我意识到周围其他的食客正开始午餐,他们有的正呷着咖啡和酒,有的正在点菜,又或者正聊得起劲。埃瑟尔尼·琼斯仍旧坐在原地,离我虽然近,却又是完全分开的。屋子里没人注意到我们。那一刻,单单我们在上演一出小小的好戏。
“没必要发火嘛,先生。”佩里的声音也很小,但却很难听,充满了威胁。
“在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之前,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你弄疼我了!”泪水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仿佛在提醒我,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可是那时,即使我只是犹豫了一下子,他便在我的手掌中扭了扭,突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住了我的脖子。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设法只用一只手做到这点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它正在切开我的皮肤,虽然他几乎没有用多少力。我低下头,看到了他从外套的某处取出来的那件武器。这真是个可怕的玩意儿——一把黑色手柄的手术刀,刀刃至少有五英寸长。他小心地拿着,这样只有他和我可以看见它,虽然邻桌的那位先生可能也看到了,要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看他的法文报纸,他肯定能看到。
“放开我,”男孩嘘声说,“上帝作证,我会干净利落地割开你的喉咙,就在这里,现在,没错,还会把所有正在进餐的食客赶走。我以前这么干的时候,看见血飙到七英寸高。血一定会猛地喷出来。这种事情你可不会希望发生在一所豪华时髦的房子里头。”他的手往下按了按,我感到脖子一侧有一行血正慢慢流下来。
“你正在犯一个错误,”我悄声道,“我是莫里亚蒂……”
“先生,不要再说笑玩游戏了。那些乌鸦已经让你露馅了。我数到三……”
“不需要这样!”
“一——”
“我跟你说……”
“二——”
他没能数到三。我放开了他。他是个恶魔般的孩子,他很明确地表达了哪怕是在公共场合,他也乐意来一场凶杀。与此同时,尽管琼斯一定看到了发生的事情,他却什么都没做。难道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会袖手旁观,让那男孩在光天化日下把我杀了?男孩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匆匆离去。我抓起一块餐巾,按在脖子上。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琼斯正起身离开。
“一切都还好吗,先生?”一个侍者像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满脸戒备地徘徊在我身边。
我拿开餐巾,看到餐巾上有一抹鲜红的血迹。“没事,”我说,“一点小意外。”
我匆匆走向门口,当我来到大街上时已经太迟了。琼斯督察和那个自称佩里的男孩都已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