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瑟尔尼·琼斯已经在英国旅舍订好了一间房,他建议我也住到那儿去。我们和瑞士警察分手之后,步行穿过村子朝旅馆走去。此时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我们自己的脚步声,间或还有在附近山坡上吃草的绵羊或山羊身上的铃铛发出的声响。琼斯在沉思,回想我们从死者口袋里发现的那份文件。莫里亚蒂跑到瑞士来,身上藏着一份夏洛克·福尔摩斯故事的摘录,他到底在做什么?他也许想要赶在与对手在莱辛巴赫瀑布相遇之前,发掘一点儿后者的想法?或者这就是我说过的那封让我千里迢迢来到瑞士的信?它是否包含了我们俩都不知道的机密?琼斯没有对我提出这些问题,但是我可以看得出,这些问题显然都在他脑海里。
旅馆小巧迷人,木质构件上刻着图案,窗的四周还悬挂着花卉,正是每一个英国旅行者梦想要找到的瑞士度假小屋的样子。幸好还有房间留给我,一个男孩被派去警察局取我的行李。琼斯和我在楼梯上分手。他的手里拿着那张纸。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希望再对它花点儿时间。”他说。
“你觉得你能从中琢磨出点儿什么?”
“至少我能在这上面集中全部注意力,而且……谁知道呢?”他累了。虽然从警察局走到这里路程不长,但算上这儿的高海拔,这就几乎让他筋疲力尽了。
“当然可以,”我说,“我们今晚上再见?”
“我们可以一起用餐。八点怎么样?”
“对我来说非常合适,琼斯督察。且不说其他任何事情,这让我有时间可以去著名的莱辛巴赫瀑布走走了。在所有的国家里,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到瑞士来,而且这个村子——颇令人身心愉悦——就好像出自童话一样。”
“你也许可以问问有关莫里亚蒂的事。如果他没有住在旅馆或者宾馆,他也许在私人的住宅找了一间屋子。有人或许在他和福尔摩斯见面前,就看见过他。”
“我想瑞士警方已经做过这些调查了。”
“格斯纳警官吗?一个竭尽所能、让人钦佩的人。不过再问问反正没有坏处。”
“很好。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我按他要求的做了,漫步穿过村子,和那些说英语的村民交谈……这儿可没几个人说英语。不过有两个词他们都听明白了,那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当提及他的名字时,他们变得严肃并且激动。因为这样一个名人到访迈林根是非比寻常的,而且他还葬身于此,真让人难以置信。他们想要帮忙。不过令人沮丧的是,他们没人见过莫里亚蒂,也没有陌生人在他们家借宿过。除了磕磕巴巴的英语和同情,他们什么也给不了我。稍做考虑后,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可不想徒步去瀑布那边,那至少得两个小时。事实是,想到这瀑布我就毛骨悚然,而且那里也没有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
当晚稍后,我和埃瑟尔尼·琼斯一起吃了晚饭,我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一同坐在温暖舒适的旅馆餐厅里,桌子挤在一起靠得很近,墙上挂着动物的头,炉火旺得和房间的大小不成比例。不过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在黑暗中,一股强烈的冷空气已经一路迂回曲折地穿过大山,来到了村子里。现在毕竟只是5月份,而且我们又身处两千英尺海拔之上。周围没几个食客,我们选择了一张靠壁炉的桌子,这样就能不受打扰地谈话。
招待我们的是一位肩膀圆滚滚的小个子女人,她穿着一件带泡泡袖的围裙,还披着一条披肩。她给我们拿来了一篮面包和一大壶红酒,把东西放下后,她自我介绍叫格丽塔·斯泰勒,是英国店主的瑞士太太。“今晚我们只剩下汤和烤肉了。”她解释说。她英语说得很好,我只希望她的厨艺一样好。“今天只有我丈夫一个人在厨房里,你们走运,我们只有一半的房间住了人。再多些客人的话,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你们的厨师怎么啦?”琼斯问道。
“他去看望他住在罗森劳伊的母亲了,因为她身体不好。他上周就该回来了,但是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在我们这里干了五年还这样!然后瀑布那边就出事了,警察啊、探员啊,都来问我们问题。我等着迈林根回到原来的样子。我们可不要这种刺激。”
她匆匆离开了,我给自己倒了点红酒,而琼斯谢绝了,他给自己倒了些水。“那份文件……”我开始说话。从我们坐下,我就想问他从文件上搞明白了什么。
“也许我能就这件事给你一点儿提示。”琼斯回答,“首先,这很可能就是你说过的那封信。看起来肯定是出自一位美国人之手。”
“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仔细查看了这张纸,发现它是用原木纸浆造的亚光版纸,因此它很可能源自美国。”
“那么内容呢?”
“我们一会儿会说到的。但是首先,我们得达成一致。”琼斯举起酒杯,轻轻晃动起来,我能看见杯中的液体反射的火光。“我是代表英国警方来这里的。当我们一得知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死讯,我们就觉得,即便仅仅出于礼貌,也应该有人到现场来。我肯定你知道,他曾经在不同场合为我们提供过帮助。而且有关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任何活动,我们自然都有兴趣。在莱辛巴赫瀑布发生的事情看起来明白无误,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事情显然‘在进行中’,就如福尔摩斯先生惯常说的那样。你出现在此地,并且推断莫里亚蒂与美国地下世界的某个成员有联系——”
“不仅仅是某个成员,先生。还是老大呢。”
“我们很可能有共同的关注点,理应并肩工作,可我必须警告你,通常来说苏格兰场对待外国的侦探机构,特别是私人侦探机构,会有一定的保留。这可能没好处,但事实就是这样。情况是,如果我要向上司汇报这案子,我需要知道更多。简而言之,你得把关于你自己的情况以及你为何来到这里,向我和盘托出。你可以私下里这么做。只有凭你所告诉我的,我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琼斯督察,我很乐意告诉你一切。”我说,“不瞒你说,我非常需要你和英国警方能够提供的一切帮助。”我停下来,这时斯泰勒女士回到桌边,带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疙瘩”汤——她用“鸡蛋面疙瘩”来称呼浑浊的褐色液体上漂浮着的小圆子。这汤的味道闻起来比它的卖相强,此时一股煮熟了的鸡肉和着香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里,我开始了我的叙述。
“就像我告诉过你的,我生在波士顿,我父亲在那里是一家声誉极高的律师事务所的所有人,办公室位于科特广场。我童年的记忆是有关一个凡事一丝不苟的家庭,有几个仆人和一个黑人保姆——蒂莉——她和我很亲。”
“你是你们家唯一的孩子?”
“不是的,先生。我是两个男孩中的老二。我的哥哥,亚瑟,比我大好几岁,我们一直都不亲。我父亲是波士顿共和党的成员,他花了许多时间在一些想法相同的绅士们身上,一群精英吧,他们为自己从英格兰带来的价值观感到自豪,觉得这些价值观使他们与众不同。他们有的是‘马鞍俱乐部’成员,有的是‘远见者俱乐部’和许多其他俱乐部的成员。我的母亲,恐怕因为身体孱弱,许多时候卧床不起。结果是我很少见到父母中的任何一个,那也许解释了我为什么在十来岁时变得相当叛逆,最终在我至今仍然后悔的情形下离开了家。
“我的哥哥已经加入家族公司,我被期待同样如此。不过我没有法律方面的才能。我觉得那些教科书枯燥无味,几乎没法读得懂。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其他抱负。我也说不清那个犯罪世界最初有什么吸引了我……也许是我在《梅里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故事。这是邻里的孩子们都在看的一本杂志。但是,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我们是沃伦大道浸礼会教区的成员,从不缺席礼拜,只有在那一个地方我们一家人才聚在一起。唉,在我大概二十岁的时候,教堂的司事,一个叫托马斯·派珀的人,被发现犯了一系列相当可怕的谋杀罪……”
“派珀?”琼斯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记得这名字。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个小女孩——”
“确实如此。这件事在美国之外被大肆报道过。至于我,虽然我们整个社区都义愤填膺,我必须承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有这么一个人一直隐藏在我们中间。我看见他经常穿着黑色的长斗篷,总是微笑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如果他被确定犯有如此罪行,那么我们社区中还有哪个人能真的摆脱嫌疑呢?
“这一刻我找到了能毕生从事的职业。律师的枯燥世界不适合我。我想成为一名侦探。我曾听说过平克顿侦探事务所,它在全美名声极盛。在谋杀丑闻被披露后几天,我告诉父亲,我要到纽约去加入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我陷入沉默。琼斯正用一种我终将熟知的方式紧紧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掂量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的一部分是我不愿意这样向他展露我自己的,但是同时我也知道他要知道的不会比这更少。
“我的父亲是个安静而又非常有修养的人,”我继续道,“他从未对我扯过大嗓门,在我一生中从没有过,但是那天他这么做了。从他的情感上来说,警察和侦探的工作(他觉得两者没有不同)是低微和让人作呕的。他求我改变主意。我拒绝了。我们吵了起来,最后我离开家,口袋里几乎没几块钱,当家在我身后溜走时,我的恐惧不断增加,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我坐火车到了纽约,很难向你表达当我从中央车站出来时的第一印象。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异常富裕和极端贫困、高贵非凡和堕落不堪并存的城市,这两个对立的世界靠得如此之近,因此我只要转过头就能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不知怎么我就到了下东区,城市的这个部分让我想起了巴别塔,因为这里有波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波希米亚人,所有的人都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遵循自己的风俗。即便是街上的气息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经过备受呵护的漫长童年之后,我似乎是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在经济公寓里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房间,每扇门上都贴着一张广告。我是在一间没有家具、只有一个小火炉和一盏煤油灯,又暗又不通风的屋子里,度过那头一个晚上的。我承认,当睁开双眼看到黎明的第一缕光线时,我实在是高兴坏了。
“我想到在申请加入平克顿侦探事务所之前,得有点作为执法者的经验,我曾经考虑申请在纽约当警察。但是,我很快发现这么做实际上是行不通的。我身上没有推荐信,没有社会关系,没有职务地位,几乎连门都难进。警察的经费很少,而且贪腐成风。那家号称‘永远不眠的眼睛’的著名侦探事务所,会考虑接纳一个没经验的毛头小子吗?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到答案,那就是直奔他们的办公室,并提交申请。
“我是幸运的。美国最知名的侦探,事务所的创始人艾伦·平克顿以及他的两个儿子罗伯特和威廉,正在积极招募新员工。也许你会吃惊,警察的经历并非必需。事实上,正好相反。在美国,许多资深的警官最初都是出身于平克顿事务所。诚实,正直,可信……这些才是有价值的品质,而且我发现我和一帮从前的鞋匠、教师和酒商在一起面试,他们都希望在此更好地造就自己。我的年纪也没有对我产生任何不利。我表现得不错,因为我熟知法律。那天下班之前,我就被作为一名特别探员雇佣了,暂时的底薪为二点五美元一天,另包食宿。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我被清楚地告知,如果我不称职,就会被立即解雇。我下定决心不会让这事发生。”
我用勺子稍稍搅动了一下汤。坐在房间远处桌子旁的一个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我想是因为他自己说的笑话。我想,他大笑的方式特别具有日耳曼风格,虽然这想法可能毫无价值。
我再一次开始叙述:“我会快点儿说,琼斯先生,因为我的个人经历你不会有多少兴趣的。”
“正相反,我正沉浸其中呢。”
“那好吧,就这么说吧,我的工作极其令人满意,而且这些年来,我在同事中脱颖而出。我来说说我回到波士顿和父亲重归于好,虽然他从未完全原谅过我。几年前他过世了,把律师事务所留给了我哥哥,给我留了一小笔钱。这笔钱证明是有用的,因为我的薪水从来都不高,虽然我不是在抱怨。”
“据我所知,任何国家的执法者都从来没有得到特别好的报酬,”琼斯接过话,“我可以补充一句,犯罪更能挣钱。不管怎样,请原谅我打断了你。”
“我调查过诈骗案、谋杀案、伪造案、银行抢劫案、人口失踪案……所有这些在纽约都很普遍。我不敢说我使用了与你今天早上向我演示的同样方式,同样非比寻常的智慧。我执着于自己的破案方法,还很挑剔。在发现会让我查明真相的两份相互冲突的证词之前,我也许会看一百份证词。不靠其他,就靠这个,经常把我引向成功,并且引起上司对我的注意。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件1889年春天委托给我调查的案子,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不是别的而是那个案子最终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们有个名叫威廉姆·奥顿的客户,他是西联电报公司的董事长。他来找我们,因为他公司的线路被人拦截,然后一系列虚假和有害的信息被发送到纽约股票交易市场,造成了破坏性的后果。几家大公司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而投资者发现他们的损失达到数百万美元。科罗拉多州一家矿业公司的董事长收到了一份假电报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开枪自尽。奥顿认为这一定是一个极端恶毒、冷血的恶作剧者所为。我花费三个月时间,进行了无休止的一系列面谈,才找出真相。事实上,这是一宗精心伪装、自编自演的监守自盗案。一帮在华尔街外的经纪人合起伙来,收购了受害公司的股票——当然,是以抄底价格获得的这些股票。他们以这种方式赚了一大笔钱。这样的运作需要勇气、想象力和狡诈,并且聚集许许多多的犯罪天才。在平克顿事务所里,我们立刻意识到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案子。我们最终抓获了那些小喽啰——可是那个发起整个阴谋行动的首犯,从我们的手指缝间溜走了。他的名字叫克拉伦斯·德弗罗。
“你要知道,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而正因如此,她在许多方面还未开化。刚到纽约的时候,尽管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事实上,我还是被周围满眼的违法乱纪行为所震惊。如果不是有需要的话,一家像平克顿侦探事务所一样的公司怎么会如此成功?我住的公寓周围都是一些妓院、赌场和沙龙,犯罪分子在那些地方聚集,相当公开地吹嘘自己的不法行径。我之前提到过造假者、赝品制造者和银行劫匪。在这些之外,我也许还可以加上数不清的拦路劫匪,他们使夜晚出行变得危险,还有在白天肆无忌惮作案的扒手。
“遍地都是罪犯。成百上千的贼和妓女。但是——你也许会说,这里毕竟还有可以挽救之处——因为他们各不相同,也无组织,几乎总是单干。当然,也有例外。吉姆·邓拉普和鲍勃·斯科特领导着一个被称为‘指环帮’的组织,他们从全国各地的银行里偷了一大笔钱,有三百万美元之多。其他帮派——‘爱尔兰死兔党’和‘鲍厄里街小子’——来了又走了。在巴尔的摩那边还有专事恐吓行动的‘打击丑陋团’。我看过所有的资料。但是,一个全面综合的犯罪网络,具有它自己的行事准则以及充分运作的指挥链,克拉伦斯·德弗罗是第一个看到其好处的人。虽然在西联电报公司案中我们才第一次听说这个人,可当时他已经让自己成为那一代人中最杰出、最成功的罪犯了。”
“这个人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琼斯问道,“他就是写信给死去的莫里亚蒂教授的人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
“请继续说。”
我甚至还没有尝过一口面前的汤。琼斯仍然专注地盯着我。这顿饭可真奇怪,两个外国人坐在一家瑞士饭馆里,谁都不吃东西。我在想,从我开始讲我的故事到现在过了多久了。外面的夜色似乎更暗了。炉火噼噼啪啪地响着,飞向烟囱。
“到如今我已经升任总探长,”我继续道,“罗伯特·平克顿让我亲自负责德弗罗的追捕。我有一个特别小组——包括三名探员,一名出纳,一名秘书,两名速记,还有一个勤杂工——我们一起被称为‘守夜人’,这称呼是指我们经常通宵工作。我们的办公室隐藏在地下室,里头塞满了信函文件,四壁钉满了那些名副其实的恶棍的画像,墙皮被遮得一寸也看不到。报告从芝加哥、华盛顿和费城发送给我们,而我们则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上百页的纸张中找出线索。这事儿让人筋疲力尽,但是今年年初,一张面孔慢慢开始成形……不完全是一张面孔,而是感觉中的一个鬼魂。”
“克拉伦斯·德弗罗。”
“我甚至不能肯定这就是他的真名。他从来没被人看到过。也没有他的画像或照片流传。传闻中他四十岁上下,从欧洲来到美国,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家庭。又说他颇具魅力,非常有教养,而且乐善好施。是的,我看得出你很吃惊。但我知道确有其事的是,他给‘纽约弃婴医院’和‘无依无靠者之家’捐了很大一笔钱。他在哈佛大学设立了一项奖学金,他还是大都会歌剧院最初的捐助者之一。
“我告诉你,与此同时,整个美国没有比他更邪恶的势力了。克拉伦斯·德弗罗可不像其他犯罪分子,他是个绝无仅有的罪犯,极端冷酷无情,如同那些被他毁了的活着的受害者一样,那些为他干活的恶棍也同样害怕他。没有什么恶行是他不干的,没有什么犯罪形式是他干不出来的。事实上,他在组织和实施各种阴谋诡计的时候,是如此乐在其中,以至于我们相信他犯罪的目的,既是从中获取任何可能的利益,又是在自娱自乐。不管怎样,他已经发了财。他是一个擅长表演的人,一个会给被他触碰过的每一个人带来苦难的杂耍大师。他到哪里,哪里就会留下他带血的手印。
“我曾经研究过他,也曾经追捕过他。他代表着我所憎恨的最邪恶的一切,终结他的恶行将是我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而他现在还在我够不着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的每一步都了如指掌,他是在戏弄我。克拉伦斯·德弗罗行事极其小心,他隐匿在假面具之后,从来都不会暴露自己,让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会精心谋划一起罪案——抢劫银行、入室盗窃、谋杀,会详细规划细节,然后招募团伙成员,最后收获赃物……可是他自己绝对不会出场。他会保持隐身。然而,他有一个特点,这或许在将来某一天会帮我把他认出来。据说他有一种奇特的叫作广场恐惧症的心理问题,也就是说他对空旷场所有着病态的恐惧。因此他一直待在室内,只乘坐有篷的马车出行。
“还有一些别的信息。当我们进一步调查后,我们就查出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几乎肯定是为他工作的三个人,他们分别是他最亲近的副手和贴身保镖。他们追随在他周围,而且这三人本身都是邪恶的罪犯。其中两个人是兄弟,埃德加·莫特莱克和利兰·莫特莱克。第三个人开始只是小偷小摸,我们称之为‘手帕贼’,但很快他就干起撬保险箱和大宗盗窃,他的名字叫斯科奇·拉韦尔。”
“你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吗?”
“我们抓捕过他们——有很多次。他们三个全是辛辛监狱和图姆斯监狱的刑满释放犯,但最近两年他们都小心地保持手脚干净。他们现在装成体面的生意人,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们就不是。再逮捕他们也没用。警方再三盘问他们,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开口的。他们代表新生代的罪犯,是我们平克顿最害怕看到的。他们再也不畏惧法律。他们认为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
“你见过他们吗?”
“这三个人我都在远处观察过,并且也在铁丝网后面看见过他们。我一直认为我们最好不要认识。如果德弗罗可以对我隐藏他的模样,那么以同样的方法回敬他似乎才公平。”斯泰勒夫人走过来,尽管她的饭店里已经热得像个桑拿房,她还是朝火里又添了一根木柴。我等她走开后才结束陈述:“我们调查克拉伦斯·德弗罗两年都没有什么成果。然而就在几个月前,我们有了突破。突破来自于我手底下的一个年轻探员,他叫乔纳森·皮尔格雷姆。”
“我也知道这个名字。”琼斯低声说。
“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二十来岁,充满激情,作风正派,他让我想起我自己在他这岁数时的样子。他从西部来到我们那儿,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还是个不错的大提琴手和棒球运动员。我在布鲁明代尔公园见过一次他投球。他十九岁的时候,赶着一群马走了上千英里,横穿得克萨斯平原,他有过农场和矿山的工作经验……他甚至还在内河的船上干过。他在纽约加入我的团队,他独自行事,想办法接近到利兰·莫特莱克。我们这么说吧,两兄弟之中的老大一直很喜欢有帅小伙陪着他,JP有着金黄色的头发和明亮的蓝眼睛,他真的很英俊。他成了莫特莱克的秘书和旅伴。他们一起就餐,一起去剧院看歌剧,还一起泡酒吧。嗯,1月份莫特莱克宣布要移居伦敦的时候,他邀请JP和他一同前往。
“这是个绝妙的机会。我们在犯罪团伙中有了一个自己人,虽然乔纳森从来没有和德弗罗见过面——如果他能够见到德弗罗,我们的任务就会简单太多了!——他可以接触到莫特莱克的许多信件。他窃听谈话,留意每一个和黑帮来往的人,对黑帮的活动做了大量笔记,虽然这么做将他自己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会在每个月的第三个周日,和他在第三十街一处叫干草市场的舞厅密会。他会向我报告所有侦查到的情报。
“从他那里我获知,虽然克拉伦斯·德弗罗掌控了几乎整个美国的地下世界,他还是不满足。他正把注意力转向英国。他与一位叫詹姆斯·莫里亚蒂的教授联系,探索建立一个也许可以命名为‘泛大西洋联盟’的可能性。你能想象吗,琼斯督察?一个罪犯的兄弟会,触角从加利福尼亚西海岸一直延伸到欧洲的中心!一个全球性的联盟。两个邪恶的天才走到一起。”
“你知道莫里亚蒂?”
“当然,他可是声名赫赫啊。虽然你不幸言中,苏格兰场在办案时不总是肯和平克顿合作,我们在纽约警方内部仍然有些关系——在比利时警方和法国警方那里也是这样。我们一直担心总有一天,莫里亚蒂也许会西进来到美国,但现在看来正好相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到新年初,斯科奇·拉韦尔、利兰·莫特莱克和埃德加·莫特莱克这三人都已经在伦敦站稳了脚跟。乔纳森和他们同往,几周后他给我们发了一封电报,大意是克拉伦斯·德弗罗也已经加入了他们。这正是我们所等待的。伦敦可没有那么多四十岁的有钱美国人。如果他的心理问题属实,也能帮我们认出他来。‘守夜人’立刻提取了过去一个月里,所有从美国横渡大洋去英国的轮船乘客名单,尽管这是一项庞大的任务——好几百个人名啊——我们还是认为有可能缩小嫌疑人名单。除非克拉伦斯·德弗罗能插翅飞翔,否则他就一定在这些乘客中,我们昼夜不停地寻找。
“就在这事持续进行之际,我们收到了乔纳森·皮尔格雷姆发来的第二封电报,告诉我们他亲自给莫里亚蒂送去了一封信,用来安排莫里亚蒂和德弗罗的会面。是的!我们的探员的的确确见到了莫里亚蒂。他们两个还交谈了。就在第二天,就在他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悲剧降临了。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一定是被黑帮分子发现了。也许是最后那封电报暴露了他。不管怎样,他被残忍地杀害了。”
“他是被绑起来射杀的。我记得那篇报道。”
“是的,督察。与其说这是谋杀,还不如说是处决。这是纽约黑帮常常用来对付线人的法子。”
“即便如此,你还是跟踪他横渡了大西洋。”
“我仍然坚信,在伦敦要比在纽约更容易找到德弗罗,而且我还觉得,如果能锁定德弗罗和莫里亚蒂的会面地点,嘿,那可是一石二鸟啊!一举抓获地球上两名罪恶滔天的罪犯!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一下船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看到报纸的头条……说确信莫里亚蒂已经死亡时,我是何等沮丧!那天是5月4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到迈林根来,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国家,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村子。为什么呢?因为那封信。如果莫里亚蒂还带着它,兴许我能通过信找到德弗罗。我甚至想,德弗罗也许就在这儿,而他出现在这里,与莱辛巴赫瀑布发生的事情也许有关联。不管怎么说,在南安普敦空等,什么用处也没有。我搭上首列去巴黎的火车,然后从那儿来到瑞士。我正试图从瑞士警方那里获取某种合作——并不怎么成功——今天早上,就在这时你我相遇了。”
我陷入沉默。在我讲述漫长的故事时,汤已经凉了,现在再来品尝已经太迟。我转而喝了一小口红酒,它在嘴里尝起来甜腻而凝重。琼斯督察一直在听着我冗长的讲述,好像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俩一样。我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听进去了,什么都没落下——如果你要求他——他能把几乎所有我说的话都写下来,而且毫不费力。我已然把他归类为那种给自己定下最高标准的人,但是他只是通过自己的坚忍和毅力达到这些标准的。就好像他在和自己做斗争。
“你的线人乔纳森·皮尔格雷姆。你知道他当时住在哪里吗?”
“他在一家会所——波士顿人那里,订有房间。我相信这会所在伦敦一个叫梅费尔的地方。如果说作为一名探员他有什么弱点的话,那就是他的想法过于独立了。他告诉我们的很少,我确信,他身后什么也没留下。”
“其他人呢?莫特莱克兄弟和拉韦尔……”
“据我所知,他们还在伦敦。”
“你认识他们,知道他们的长相。难道你不能利用他们来找到德弗罗吗?”
“他们小心极了。就算是他们要碰头,也会很隐秘地躲在上锁的房间里。他们仅仅通过电报和密码交流。”
琼斯思考着我告诉他的话。我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吞噬木柴,等他开口。“你的故事让人非常感兴趣,”最终他开口说,“我没有理由不帮你。不过也许已经太晚了。”
“那是为什么?”
“现在既然莫里亚蒂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人,克拉伦斯·德弗罗,还要待在伦敦呢?”
“因为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机会。德弗罗本来就提议建立某种合作伙伴关系。莫里亚蒂死后,就全都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可以继承莫里亚蒂的整个组织。”
琼斯对此嗤之以鼻。“我们在莫里亚蒂教授到达迈林根之前,就逮捕了他们整个团伙的几乎所有成员,”他说,“而且夏洛克·福尔摩斯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有许多他同伙的身份和地址。克拉伦斯·德弗罗到英国来或许是为了寻找合作伙伴,可他早已发现他这次旅行是白费工夫。恐怕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我们在莫里亚蒂口袋里发现的那张便笺。你说过它会透露这事的某些信息。”
“的确如此。”
“你解开这个谜题了?”
“是的。”
“老天啊,那你倒是告诉我啊!莫里亚蒂也许已经完蛋了,但是克拉伦斯·德弗罗肯定还没有,如果你我还能做些什么来铲除这邪恶之徒的势力,我们可千万别犹豫。”
琼斯喝完汤,把盘子挪开,清出一块地方,然后掏出那张纸,把它打开平放在我的眼前。我觉得餐厅似乎突然变得安静了。烛光在桌子另一边投下昏暗跳跃的阴影。墙上的动物脑袋朝我们探过来,就好像在试图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又读了一遍这份大、小写字母乱成一团的摘录。
“你看不懂吗?”琼斯问道。
“一点也看不懂。”
“那就让我来给你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