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十字跟厚生会都不行。”永野讲完手机之后,在室伏耳边轻声说道。
“满床了吗?”室伏也压低了声音回问。
“对。”
“其他的医院呢?”
“县立医大的话有空床,但是外科医生不在。”
“什么时候回去?”
“说是十点半。但也似乎不是那时候就一定会回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有空床的?”
“济生会。但那边的外科医生也很忙。”
“那就决定了。”室伏伸手拿无线电。
“不行,那里的医生现在正在动手术,没办法抽身。”
室伏正要拿无线电的手停了下来。
“济生会没有其他的医生了吗?”
“对。一直到不久之前,好像都只有别处派来支援的一个医生——”永野用中指推推眼镜,“然后那个人刚刚离开了。”
“手术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还要二十分钟左右。”
“大概吗?”
“大概。确实时间说不准。县立医大和济生会都会在能收病人的时候,跟我们电话联络。”
“那私人诊所呢?有谁能过来吗?”
“没办法。附近的外科医生全部联络过了,大家都拒绝。”
永野把跟医院交涉的结果向室伏报告,他的声音与其说是焦虑,不如说是丧气。
救护车接了病人,却没有医院可送。这个问题最近颇受到媒体的关注?,垣沼市和周围的乡鎭也常常发生这种情况,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现在刚过晚上十点。把被害者送上救护车,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
莲川望向车外,又有新的红色迴转灯光接近。这已经是第四辆抵达现场的警车了。
他的视线回到车内的担架床上。躺在上面的男人瞪着车顶,现在仍旧大口喘着气。
以他的伤势来说,这种呼吸法似乎有些夸张。可能是看见自己流血吓到了吧。不久之前莲川替他打上点滴,但伤者甚至可能没注意到自己左腕上插着一根粗大的针呢。
那个男人望着天花板说:“撑得住吗?”
“什么……撑得住?”莲川反问。
“这个啊。”男人指着被刀刺伤的部位。“我的伤势啊。能撑个二、三十分钟吗?这样拖着没问题吗?”
他虽然看起来好像惊慌失措,但室伏跟永野的对话似乎滴水不漏地都听进去了。
“嗯,没问题的,请安心。”
“我要怎么安心,没有医院肯接收我啊。”
“总之不会有问题的。伤口很浅,急救措施也都已经做好了。”
莲川这么回答,但腔调中可能有点动摇。
在救难本部抽不出空来的当値医生的确指示他该如何处置,他也照做了。但是要是没有医院肯收容伤者,果然还是不能放心。
那个男人突然扭过头,大声说道:“喂,室伏先生。”
在用无线电通知总部目前情况的室伏把头转向这边。
“打电话给增原吧。增原和成。那个医生会替我治疗的。”
增原和成——。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会突然出现。这个伤患不只认识室伏,也认识那个开业医生啊。
莲川微微吃了一惊。他望着的人不是伤患,而是室伏。听到害女儿坐上轮椅的人的名字,现在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呢?莲川很想知道。
室伏暂时中断了无线电,转向驾驶座上的永野。
“你刚才说‘附近的外科医生全部联络过了’对吧?”
“……对。”
“增原也联络过了吗?”
室伏的表情完全没有变。
“……没有。……没联络他。”
“搞什么,用不着顾虑我。”
对不起,永野嗫嗫嚅嚅地说,室伏横了他一眼,把掛在脖子上的手机拿下来。
“莲川。”他把手机递过来,好像在说“喂”一般,轻轻摇晃。
莲川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接过。
“用这个打增原的手机,通讯录里有他的号码。”
“但是他——”莲川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僵硬起来。
“不要啰唆,打就是了。”
室伏说完再度拿起无线电麦克风。
知道了,莲川对着他的背说。莲川解开面罩一边的带子,打开通讯录。
“喂,我是增原。”
他身材削瘦,声音却很粗獷。莲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因为工作的关系,成天都会和市内外科医生打照面,但只有这个男人从不久以前开始成了例外。那是因为对方避着他。
“我是消防队的莲川。”
“你好。”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彷彿有点狼狈。他应该也听说了佳奈要跟什么人成家吧。
莲川想直接说正事,对方却说:“咦,对了,”
被增原抢先了。
“你不是西分署的人吗?调职啦?”
增原的手机上显示的来电者可能是“南分署”吧,莲川一瞬间想着,很快回答道:“我轮流在不同的分署出勤。不久之前开始每星期在南分署出动一次。”
用不着跟这个男人说自己因为对未来岳父的工作感兴趣,所以志愿调过来出勤吧。
“这样啊。”
“我们有患者想要拜托您看,现在前往您的诊所可以吗?要不然就请您过来一趟。”
“都不行耶。”
“为什么?”
“很不巧,我现在正要出诊。我也是很忙的。”
他说“我也是很忙的”的时候,莲川听到“啾啾”声音。听起来像是解除汽车车门电动锁的声音。
“您现在正要上车回家吧?自己开车是吗?”
“这种事没有关系吧。”
“增原的情况怎样?”伤患歪着头问,这是莲川第一次跟他对上视线。
是该继续跟增原说话,还是回答这个男人,他迟疑了一瞬。男人继续说:“跟他说我的名字,那样增原就会立刻赶来了。”
莲川听到这句话,拿开了手机。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男人的名字,已经跟总部通话完毕的室伏伸手过来,把手机要了回去。
“我是室伏。”
莲川可以轻易想像,增原的表情更加狼狈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那件事。”
增原果然以为室伏要说佳奈的事。
“增原先生,真的完全没办法吗?伤患是葛井先生。”
(什么——这是葛井?)
莲川听到这个名字,再度望向伤患的脸。
(这个男人就是葛井啊。)
眼睛、鼻子、嘴巴。莲川一一审视他的五官,终于想起刚刚在他西装外套上看到的徽章是什么了。秋霜烈日章——法院的标誌。
“增原先生,您现在在哪里?.”
莲川靠近仍在讲电话的室伏,用眼神问道:真的是那个葛井先生?
室伏眨眨眼肯定了他的疑问,然后重新握紧手机。
“……刚刚离开医院啊。哪一家医院?……这样啊……喂?……喂喂,增原先生?”
通话好像中断了。增原好像尷尬得受不了,直接掛了电话的样子。
室伏微微皱起眉头,仍旧握着手机。但他放下手臂,似乎不打算重新拨号。
躺在担架床上的葛井等于是被增原拋弃了。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莲川虽然非常在意这个男人的来路,但眼前只能暂时拋开一切,思考到目前为止的情况。
(结果只能二选一了。)
伤患不是送往县立医大,就是济生会。这两处方向相反,但跟目前所在地的距离几乎一样。
问题是医生。哪边的医生会比较早有空。
县立医大说三十分钟以后。很慢。但三十分钟后一定有。
另一方面济生会是二十分钟以后,比较快。但那边说不一定。
各有利弊。队长会怎么判断呢……
室伏对永野说:“开车,去济生会。”
“请等一下,”永野怏怏地回过头说:“要是凭猜测行动的话,可能反而会延误治疗。还是在这里等一等,看看济生会跟县立医大哪边先跟我们联络,然后再送去比较保险。”
莲川的想法跟永野一样。
“开车。”室伏毫不迟疑地又说了一次。
这应该是他凭着多年经验累积出来的直觉所下的判断。这种情况下济生会应该会先有空,他可能直觉地这么认为。
“……知道了。”永野踩下油门,再度打开警笛。
“莲川,这里交给你了。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室伏说着从患者室回到队长座位,他把仍旧握在手中的手机举到耳边。
莲川低头望着担架床,开口说:“您是葛井先生吧。”
嗯,男人应道,但他发出来的声音几乎是呻吟。
“怎么了,会痛吗?”
“有一点。”葛井简短地回答,他抬起下巴,戒慎恐惧地望向自己的腹部。
“葛井先生是地检署的人吧。”
对方的表情像是在说:你认识我吗?莲川又说:“我看见西装上的徽章。银色是副检察官吧。”
葛井用鼻子喷出一口气。“你很清楚嘛。”
“还好啦。——对了,您有看见刺伤您的犯人吗?.”
“看到了。”
“那逮捕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还是您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知道。”
“是谁?”
“只是个小流氓。几年以前被我起诉过。”
“所以刺伤您的动机就是报仇。原来如此,检察官也很辛苦啊。走在街上都不能大意。”
葛井皱起脸来。应该不是因为伤口疼痛,而是听他的话不顺耳。
“您想说吵死了,安静一点,对吧。——但是还请您忍耐一下,再听我说一会儿。”
莲川脱下手上的乳胶手套。
“受伤的病人要是在救护车上失去意识,状态往往会恶化。随着伤势严重的程度,有时候甚至会就此往生。”
从病人的角度看来,这种话算得上是威胁了。脱口就说出这种话,由此可见自己看到眼前的葛井心情有多恶劣。
“所以在到达医院之前,一定要让病人保持清醒。我们救难人员会东拉西扯跟病人说话。就算惹人厌烦也没办法。这也是重要的工作。”
莲川把手套丢进垃圾桶,望向车窗外。
这条路上其他的车辆为了避开他们都靠向路肩,开始往前开。
“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就算听着很烦,也还是请您再跟我说一会儿话。”
葛井好像认命了一般,呼出一口长气。
此地离济生会医院大概有七、八公里,现在这个时段应该五分钟都用不着吧。马上就要到了,没时间磨蹭了?。莲川继续说道:“葛井先生,请告诉我。您连小流氓都起诉,为什么却放过了增原呢?”
葛井再度抬头,这次他看的不是自己的腹部,而是莲川的脸。
你是谁啊——在他开口询问之前,莲川就说:“救南队员跟检察官一样,也是很忙的。虽然如此,把病患送到医院后到回总部的这段时间,可以稍微喘一口气。葛井先生,我都利用这点时间——”
莲川把放在旁边的书拿起来,让葛井看到《轮椅看护法:这样就安心了》的封面。
“看这本书呢。是为了我太太。”
说了这句话之后,莲川偷瞄了队长席一眼。
室伏还在打手机,所以一边耳朵没空。但很难说另一边耳朵没在听这里的对话。要是听到的话,搞不好会责骂莲川,叫他不要乱说话。
(那样的话也好。)
那就在被制止之前,把想说的话都跟葛井说了。半年前在托儿所外面的路上发生的车祸。负责此案的副检察官,就在自己眼前动弹不得。这种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葛井在望了这边一眼之后,也把头转向队长席。
“所以你们是岳父和女婿啊。”
“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葛井的表情凝重起来。有这种反应很正常,因为难应付的人又多了一个。
“我太太的车祸我也调查了一下,所以当然知道是谁决定不起诉犯人。——葛井先生,我再问您一次,为什么放过增原呢?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当然是因为发生车祸是被害者的责任。是你未婚妻不好,自己骑脚踏车冲进车道的。”
“那是没办法的事啊,突然有小孩跑到她单车前面,她只好避开。——也罢,先不讲这个了。那个跑出来的小孩是这么说的:‘开车的人在撞倒脚踏车之前,眼睛是闭着的。’您为什么不采用这个证言呢?”
“什么证言?你知道那个小孩几岁吗?才五岁。托儿所小孩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葛井说着,皱着脸呻吟起来。
“原来如此。那我问别的问题好了。”
莲川的口气微微带着怒意。要是夸张喊痛的话,莲川就没法再说下去了吧——他要是以为莲川看不出他这点用意,就未免太天真了。
“我也调查了增原的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增原有时候会抓着胸口,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这是我听他们医院的护士说的。这样看来那个医生可能有病,八成是心脏病。”
“天晓得,我是第一次听说。”
“应该是吧。增原自己是不会说出去的。医生有随时可能发作的心脏病,病人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他应该是自己开药抑制症状。”
“或许吧。”
葛井好像很疲倦般,用鼻子长长喷出一口气。莲川在他的呼吸声中说:“增原撞倒佳奈的时候,很可能是轻微的心脏病发作。要是这样的话,大部分的过失归属应该就在增原那方面了。”
“你真烦啊,没有证据好吧。”
“健康检查报告如何?医生也要做健康检查的吧。这样的话绝对有纪录的。请去调查一下。”
“我拒绝。案子已经结束了。”
“这样啊。但是我们也不会就此哭着上床睡觉。总有一天我们会去检察审查会申诉,有必要的话也会向地检署的高层递交请愿书,要求撤除您的职务。”
莲川说着,转开脸不看葛井。
莲川一面听到葛井在他背后说“随你便”,一面望向车外。前方是大型十字路口,在那里左转的话,济生会医院就在眼前了。
就在那时,他觉得鞋子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钮扣掉在地上了。
他把手伸进防护衣里抚摸制服的胸口,果然上衣第二颗钮扣没了。
莲川拾起钮扣,想着衣服里面缝着的护身符。
小时候只要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他一定马上跑到路边。他想当坐在车上的人。
现在他成为救难队员已经将近十年,梦想实现了。在这期间他一直都握着护身符。每次出勤救助患者,都祈祷他们能够平安无事……。
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种値得称许的无私了。
消防队总是人手不足,但是出勤的要求却不断涌入。把救护车当计程车用的行为也从未停止过。上班二十四小时常常连小睡一下、吃点东西的空档都没有。但要是休假的话就没有救护车能出动了。
接到通报、出勤、搬运病人、送到医院。
为了不把热情消耗殆尽,只能抱着平常心,不花多余的精力比较好。要是成天都祈祷陌生人平安无事,想不累垮也很难……
接近济生会医院的建筑了。从大门开进去之前,永野关掉了警笛。
室伏仍旧把手机贴在耳边说:“不要关掉。”
“啥?”
“警笛。不要关掉。”
“哎,但是,为什么……”
莲川也不明白室伏为何这么说。救护车的警笛依照惯例应该在进入医院大门之前关掉的。一方面不要吵醒医院里睡觉的病患,同时也不让他们不安。
“别管了,打开就是。”
“……知道了。”
永野再度按下开关,然后打算把车子开到急诊处的入口。
“等一下,开到停车场。”室伏又下了令人难以理解的指示。
永野瞠目结舌,但仍旧把已经转向右边的方向盘扳到反方向,把车子开向医院南边的访客专用停车场。
“绕着停车场开。”
听到室伏的指示,莲川半站起身子,把脸凑向车侧的窗户。
停车场大约有百来个停车位,晚上只停了大概一半。
他歪着头望向医院建筑,不出所料,病房的灯一一亮起来了。
警卫室里走出两个穿着制服的男子。但那两个人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也难怪,这是救护车啊。他们也不能就这样把车子拦下来。
在停车场绕了一圈之后,又经过仍旧不知所措的警卫前面。室伏再度对永野说:“出去。”
“队长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