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好七点餐厅见。珍在最后一刻决定换上深蓝色长裤和打折时买的名牌浅蓝色毛衣。到现在她还能感受到早上墓园里冰冷的气息,即使穿上长裤和外套,也摆脱不了那股寒气。
这真是太奇怪了,她一边补妆梳理头发,一边告诉自己。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握着梳子发呆。到底是谁可以那么贴近莉莉身边,竟然能够从莉莉的家里或皮包里拿到她用过的梳子?
难道是莉莉找到我,想要报复我当年把她送给别人养?想到这她就心痛不已。莉莉已经十九岁了。不知道这些年来她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当初领养她的夫妻有没有像康诺斯医生所说的那么好?他们后来有没有变成不适任的父母?
她的直觉告诉她,想伤害她的不是莉莉,这件事情另有他人。希望是为了钱,她在心中祈祷,我可以给你钱,拜托你,不要伤害她。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常有人说她长得很像某位知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每次听到她都很开心。莉莉长得像我吗?还是比较像瑞德?那把梳子上的发丝颜色好浅,瑞德以前常说,他妈妈说他的头发是小麦色,所以应该是像他。瑞德和我的眼珠子都是蓝色,她的眼睛应该也是蓝色。
这些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闪过不知道多少遍。她摇摇头,放下梳子,准备下楼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高登·亚莫瑞、罗比·布兰特和杰克·艾莫生,都已经在空荡的餐厅里就定位。她一走进门口,众男士们纷纷起身迎接她。她才注意到,每个人的打扮和外型差距变得如此之大。高登穿着一件喀什米尔休闲衬衫和昂贵的粗呢外套,十足的成功企业家。罗比·布兰特换下早上的毛衣,改穿另一件套头上衣,更凸显他粗短的脖子和矮胖的身材,额头和脸颊上隐约的汗珠,看起来油光满面,令人生厌。杰克的灯芯绒外套剪裁合身,可惜里面穿的红白格子衬衫和彩色领带,破坏了他整个人的质感。她突然觉得杰克满面红光、满脸横肉的样子,像极了以前反尼克森总统广告说的“你敢跟这个人买二手车吗?”
杰克拉开他身旁空着的椅子,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坐下。她反射性地马上转开身子。
“我们都点了饮料。”杰克说,“我帮你点了一杯白酒。”
“谢谢。是你们提早还是我迟到?”
“我们来得比较早。你刚好准时,卡特还没到。”
二十分钟后,正当他们讨论要不要先点餐时,卡特到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开一次同学会。”他半讽刺地说。他已经换上牛仔裤和连帽上衣。
“没有人想到会这样。”高登说,“点杯饮料坐下,我们来讨论正事。”
卡特点点头,向服务生指着杰克手上的马丁尼,接着又冷冷地转向高登,“继续说。”
“首先我认为经过一番思考,或许我们想太多了。我记得几年前曾听说有个很有钱的家伙请她去棕榈滩的别墅度假,结果她晚宴吃到一半就搭他的私人飞机离开,据我所知,她连牙刷都没带,更不用说保养品了。”
“这次校友会应该没有人搭私人飞机回来。”罗比·布兰特说。“从某些同学的打扮看来,搞不好还有人是沿路搭便车回来的。”
“别这么说。”杰克抗议,“很多校友都有成功的事业,所以才有很多人回来这里买房子,打算以后回来定居。”
“杰克,今天晚上不用再推销了吧?”高登不高兴地说,“你有钱,你也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有在当地置产,可以带萝拉回去自己开两人同学会的人。”
杰克原本就已经红光满面的脸更红了。“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打算取代罗比喜剧天王的位置。”高登从桌上拿了颗橄榄嚼。“关于萝拉和你,我是在开玩笑,但叫你不要再推销就不是开玩笑了。”
珍决定开口导回正题。“我在马克的手机上留言。”她说,“我下来之前才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如果明天还是没有萝拉的消息,他会马上挪出时间赶回来。”
“我记得他以前也很喜欢萝拉。”罗比说,“搞不好现在还是。颁奖的时候他特别跟别人换到萝拉旁边的位置。”
难怪他急着赶回来,珍心想,大概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他在电话中说,“珍,我希望萝拉没事,如果她不幸出了什么意外,你要知道,那就表示你们那群女孩子间的确有一套恐怖的做案模式存在。”我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我,她心想,原本还打算告诉他莉莉的事情。既然他是心理学家,应该有办法了解,为什么那个人要拿莉莉的事情来威胁我。
一位身材瘦小,年纪稍长的服务生拿了菜单过来。“需要向各位介绍今天晚上的特餐吗?”
罗比期待地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好啊。”
“菲力牛排佐磨菇或蟹肉鱼排……”
他还没说完,罗比就问,“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请说。”
“请问贵餐厅是不是习惯把昨晚的剩菜当作今天的特餐?”
“这位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四十年了,向来以我们的餐饮品质自豪。”他急忙回答,口气充满歉意。
“没关系,只是开开玩笑,让气氛轻松一点。珍,你先点吧。”
“凯萨沙拉和羊排,五分熟。”珍静静地说。罗比不只是爱嘲弄别人而已,他是个尖酸又残忍的人,喜欢伤害那些没有能力反击的人,他就像昨晚在颁奖典礼上嘲笑以前的数学老师一样,欺负这位可怜的服务生。他说马克喜欢萝拉,可是以前最喜欢萝拉的就是他。
她突然想到,罗比现在名利双收,如果他要萝拉跟他一块走,萝拉一定会答应。她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认为罗比有可能伤害萝拉。
杰克是最后一个点餐的。他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之后说,“我晚点还要去找朋友聊,我想我们先讨论萝拉这个周末跟哪些人相处特别热络。”他瞄了高登一眼,“除了你以外。你是她的首选。”
天啊,再这样下去,他们一定会打起来。她转过去看着卡特,“你先说吧。你有什么建议?”
“她跟乔尼曼聊了不少,就是那个以前在学校舞台剧上严重忘词的罗蜜欧。他太太只有来参加鸡尾酒会和星期五晚上的晚宴就回家了。她是企业高阶经理人,星期六早上就要出差去香港。”
“杰克,他们是不是住在这附近?”高登问。
“对,他们住在瑞艾镇上。”
“不远。”
“我星期五晚上有跟乔尼曼和他太太聊天。”珍说,“他看起来不像那种老婆一离开就带萝拉回家的男人。”
“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但我听说他在外头有交过几个女朋友。”杰克说,“还有,他的会计事务所作帐时替客户动了点手脚,差点被起诉,所以他才没有被选为杰出校友。”
“那另外一位不在现场的杰出校友马克·福莱契曼呢?”罗比说,“或许他的确是像颁奖典礼上,校方对他的描述‘高高瘦瘦、幽默风趣、聪明睿智’那样,不过他只要逮到机会就会一直缠着萝拉,去西点军校的巴士上他可是拚了老命抢萝拉旁边的位置。”
杰克喝完手中的酒,示意服务生帮他续杯。他挑起眉毛,“我突然想到,马克可以带萝拉去一个地方。我知道他爸爸不在家。上礼拜我在邮局遇到他爸爸,我问他有没有要来参加颁奖典礼。他说他早就安排好要去芝加哥访友,不过他会打给马克,或许要马克回家住。反正他爸爸星期二才会回来。”
“那他后来可能改变主意了。”珍说,“马克说他经过老家时,看到家里灯都开着,他倒是没有说有跟他爸爸联络。”
“他爸爸每次出门家里灯都不关。”杰克说,“十年前他有一次出门度假时,家里被偷了,他认为是家里没开灯,所以小偷才会知道家里没人。”
高登剥开面包。“我印象中马克跟家人没什么联络。”
“没错,我知道为什么。”杰克说,“马克的妈妈过世之后,他爸爸就把管家辞退了,后来她转来我们家工作,那个管家很八卦,她告诉我不少马克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马克的哥哥丹尼斯是他妈妈的宝贝,她一直都没有从丧子的伤痛中走出来。意外发生前,马克一直缠着他哥哥教他开车。当时他才十三岁,只有丹尼斯陪着他才可以启动车子。车子停在坡道上面。那天下午,他启动车子之后,忘了拉手煞车。结果车子往下滑,丹尼斯没有注意到,就被车子压死。”
“她怎么知道的?”珍问。
“管家说他妈妈过世前不久发生了一些事,让她对马克整个改观,把他的名字从遗嘱中拿掉。他妈妈娘家那边有不少财产。他们甚至不准他回来奔丧。他当时还在念医学院。”
“可是当年意外发生时他才十三岁。”珍说。
“他一直都很嫉妒他哥哥。”卡特静静地说。“这是真的。不过他有可能跟他爸爸联络上,说不定还有家里的钥匙,也知道他爸爸最近不在家。”
马克说要回波士顿,他是在说谎吗?珍心想。我在酒吧跟艾莉丝和山姆交谈时,他刻意跑过来告诉我,他经过老家的事情。难道他真的把萝拉带去那里了?
我不相信,她告诉自己。高登说,“我们都认为萝拉是跟某人离开,或许她是去找某人。这里离葛林威治、西港和贝得福都不远,她不是有很多名人朋友都住那一带吗?”
杰克拿出一张校友会参加者的名单。最后大家决定分头打电话,说明原因,请大家帮忙想萝拉可能的去处。
离开餐厅前,大家约好隔天早上再联络。卡特和杰克去开车。珍和高登及罗比站在旅馆大厅,珍说她要去问一下柜台。
“那我先走了。”高登说,“还有几通电话要打。”
“高弟,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现在处理,不能等到明天早上?”罗比说。
高登看着罗比刻意若无其事的脸说,“请称呼我高登。”他静静地说,“珍,晚安。”
“这家伙真的很自大。”罗比看着高登穿过大厅,走向电梯说,“他一定是回房间看电视,今天晚上他的电视台有新的影集上映,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回房间照镜子,欣赏自己英俊的脸庞。那个帮他整型的医生手真是巧,你记得他以前的呆样吗?”
我才不管他回房间做什么,珍心想,我只想问柜台萝拉有没有打电话回来,然后回我房间休息。“高登成长的过程并不顺遂,幸好他成功地扭转自己的人生。”
“我们不都一样。”罗比轻蔑地说,“当然,目前失踪的校花除外。”他耸耸肩,“我回去拿个外套就要出去了。我有运动的习惯,这家旅馆健身房的设备真是糟糕,害我这几天除了走路都没运动。”
“请问这镇上、旅馆里或同学当中,有哪个是让你满意的?”珍克制不住自己语气里的讥讽。
“都没有。”罗比愉快地说,“当然,你除外。我说马克这个周末都在对萝拉大现殷勤时,你似乎不太高兴。我知道马克也有对你献殷勤,不过他这个人本来就很复杂,很多心理学家其实心理都不太正常。如果马克的哥哥真的是因为他忘记把手煞车拉起来而被撞死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毕竟那是他爸妈送给他哥哥的高中毕业礼物。”
他眨眨眼,挥了挥手就转身往电梯走去。没想到竟然被他看出她听到萝拉和马克的事情不太高兴,珍既羞又怒地走向柜台。值班的是爱咪·萨克斯。她的身材瘦小,声音轻柔,头发有些灰白,鼻梁前端挂着一副大眼镜。
“没有,威尔寇斯小姐并没有打电话回来。”她告诉珍,“不过史瑞丹博士,有一封你的传真。”她转身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信封。
珍的嘴巴马上因为紧张而变得干涩。她一边告诉自己要回到房间才能看内容,一边却忍不住撕开信封。
里面只有十个字:腐烂的百合恶臭胜野草(译注:原文是“Lilies that fester smell far worse than weeds.”百合与莉莉(Lily)同音。)。
腐烂的百合,她心想,那就是已经凋谢的百合。
“史瑞丹博士,你怎么了?”爱咪担心地说,“你没事?”
“啊?没……没事,谢谢你。”她茫然地上楼,回到房间,从皮夹里翻出山姆的手机号码。
他接电话的口气让她突然意识到已经快十点了,他有可能本来已经睡了。“山姆,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他说,“什么事?你有萝拉的消息了吗?”
“没有。是莉莉,又有一封传真来了。”
“念给我听。”
她声音颤抖地把传真的内容念出来。“山姆,这是莎士比亚的诗,腐烂的百合,山姆,这个人威胁要杀害我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我到底该怎么阻止他?我该怎么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