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士顿开到康瓦耳的路程比马克原先预期的远。他原本想在跟老同学见面之前,先花几个小时在镇上走一走,思考一下,当年在这里读书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当年他对自己的认知和现在的他又有何差异?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要驱逐自己心中的魔吗?他心想。
他沿着严重塞车的康乃狄克州公路缓缓前进,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当天早上,一位病患的父亲对他说的话。“医生,你我都很清楚,小朋友是很残忍的。我们小的时候就这样,现在还是一样。小孩子就像成群结队的狮子,到处寻找受伤的猎物。我儿子就是这样被他们欺侮。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曾经被同学欺负。医生,你知道吗,虽然我现在事业很成功,可是只要回去参加中学校友会,我可以在十秒钟内从全美五百大上市公司的负责人,变成当年那个被大家欺负,笨手笨脚的书呆子。很可笑对不对?”
车行的速度再度放缓。如果用医学术语来形容,这条高速公路可以说是经常进急诊室,老是有工程在进行,把原本三线道的高速公路缩成一线道,当然会塞车。
严重回堵的高速公路,就像他的病人一样。早上的那个爸爸,他儿子去年才自杀未遂。他被其他同学严重冷落与欺负。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早就拿把枪,对准那些欺负他的同学了。愤怒、伤痛与羞辱等种种情绪被紧紧压缩,从唯一的出口宣泄。有的人会毁了伤害他们的人,有些人则选择毁灭自己。
身为专攻青少年心理学的专家,他的电视节目才刚播出就颇受好评。有位评论家这么形容他和他的节目,“高高瘦瘦、幽默风趣、聪明睿智的马克·福莱契曼医生,协助您度过叛逆的青少年时期”。
也许过了这个礼拜我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他沿途开车,没有停下来吃午餐。所以一进旅馆他就马上到餐厅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瓶啤酒。才吃到一半,来参加校友会的人就突然涌进来,他只好匆匆付钱,留下半个还没吃完的三明治就走了。
五点十五分。夕阳西斜。他站在窗前,默默地思考着即将面对的难关。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把过去抛在脑后,他心想。新的开始。或许真的能变得幽默风趣,说不定还能更睿智一些。
他转身离开窗前,眼眶突然有些湿润。
高登先把识别证放进口袋才走进电梯。等一下进会场再拿出来戴。他站在以前的同学旁边,看着他们识别证上的人名和照片,看着电梯逐层停靠,大家则一个接着一个进电梯,他则享受没有人认出他的乐趣。
真妮·艾登斯是最后一个进电梯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身材就壮得像头牛的她,即使现在稍微苗条一点,看起来还是很胖。一身土气的打扮,穿着俗气的大花套装,戴着廉价的人造珠宝。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粗壮的手臂几乎快把外套的袖子撑破。两个人满脸笑容地对着电梯里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示意。
高登没有回应。几名其他带着别针的乘客则不约而同地跟真妮打招呼。曾经是田径校队,现在还是瘦得跟竹竿一样的崔雪·卡农则大叫,“真妮!你气色真好!”
“崔雪·卡农!”真妮马上一把抱住崔雪。“老公,这是以前常跟我在数学课上传纸条的崔雪。崔雪,这是我老公贺伯。”
“这是我老公巴克来。”崔雪说,“这是——”
电梯停在会场那一楼。高登不情愿地戴上识别证。耗费钜资的整型手术让他看起来不再像毕业照中削瘦的青少年。他的鼻子现在很挺拔,眼皮不再下垂,下巴经过人工雕塑,耳朵则紧贴着头部。植发和发型设计师高超的手艺,把少年时乾枯的毛发变成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他知道自己现在称得上英俊潇洒。唯有在压力很大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咬手指甲这件事,还存有一点以前那个备受欺凌的少年的影子。
他们所认识的那个高弟已经不存在了。他边往会场走边告诉自己。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几下。
“高登先生。”
一个娃娃脸的红发少年站在他身旁,手里还拿着一本笔记本。
“我是《石牧报》的校刊记者杰柯·波金斯,负责访问这次校友会的杰出校友。可以占用你一分钟的时间吗?”
高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当然可以。”
“首先,跟二十年前的毕业照相比,你的容貌似乎改变许多。”
“可能有吧。”
“你已经成为四家有线电视公司的大股东,为什么还要买下极限电视台的股权?”
“极限电视台向来以制作适合阖家观赏的节目着称。我们想要打入这个观众群,把他们纳入我们的娱乐市场范畴当中。”
“据闻贵电视台正在积极筹备的一档新连续剧当中,有可能会由您的老同学萝拉·威尔寇斯领衔主演。是真的吗?”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开始选角。”
“贵电视台的社会案件节目被批评为过于暴力。你认同这样的说法吗?”
“恕我难以苟同。电视台应播出写实的画面。我们不像现在的电视台都靠搞笑喜剧赚钱。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忙。”
“最后一个问题。这里有份名单请您看一下。”
高登不耐烦地接过杰柯·波金斯手上的名单。“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似乎都是我的同学。”
“这五名女性在过去二十年内因不同原因死亡或失踪。”
“是吗?我不清楚。”
杰柯说,“我在蒐集相关资料时意外发现这份名单。十九年前,凯萨琳·肯恩才刚上乔治华盛顿大学一年级,就在开车时连人带车掉入波多马克河。梁欣蒂在滑雪场失踪。葛罗莉雅自杀。黛博拉·派克在驾驶飞机时失事。去年亚丽森·坎德尔则在游泳池里溺死。你们这一班似乎可以说是倒霉的一班。你会不会想把这个故事拍成电视剧?”
“我觉得我们比较像充满悲剧的一班。我不想把这个拍成电视剧。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这次获选为杰出校友对您有何意义?”
他露出笑容。这代表我终于成功了。当年忍受了那么多的不愉快,我终于成功了。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只是淡淡地说,“能够被我的同学们视为成功人士是我毕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