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未作应答。
“颜玉书?”
带着试探性的,她细声开口。
可到底,眼前人仍是一言不发,肩畔似乎微不可察的颤抖,而后,颤动的幅度逐渐加大,连着身躯都不住战栗发抖。
这是怎了?
不知为何,寻桃心底亦不是个滋味。
可她偏是个不会宽慰人的。
启唇欲劝慰几句,张嘴却吐不出半个音节。
寻桃又步近他去些,稍抬起臂膊,意图拍拍他的肩畔。
然,才有势头便遭他捕捉到那星星点点,步近的一霎乍然对上双猩红的眸。继而他别过脸,便调过身匆匆而去。
她忙提着裙朝他追去,纵然如此还是稍慢了一步。
只于门廊拐角之处瞥见一抹雁灰的衣角,待追出庭院之时那宫监已然跑没了影。
寻桃心底还是有些微不安的。
是以,她便决定往杂役房去一趟。
去往杂役房的路上,她恰巧碰见杂役房的满喜。
那宫监见她便扬起满脸笑意,弓着身冲她毕恭毕敬地问了声好。她尚无半点心思搭理,直接略过他与之擦身而过。
她步子迈得飞快,分明已然无视他去的,可转瞬又乍然忆起甚来。
于是脚下步子一顿,又折身回头。
“颜玉书怎了?”她单刀直入毫不废话。
一时间满喜有些迷瞪。
他断然是见着颜玉书了的,可他寻思,这小颜子不是方从长康宫那回来的么?怎着又来问他了?思及此,他眉头一皱,试探着反问了句:“怎……怎了?”
“他是怎了?音满不过问了句他是不是没换衣裳,他就不对劲儿了。”
此话一出,满喜便猜的差不多了。
顷刻间心情有些微复杂,他亦不知晓,有些话该不该讲,话到唇间又生生吞回腹中,周而复始反反复复。
见着这宫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寻桃那本就有限的耐心已然消磨殆尽了,她焦躁不已心底便是愈发的着急,启口连声催促起来:“快说啊!”
那宫监沉沉叹了口气,才缓声开口:“小时候挨的那刀没切好,才有些麻烦。”
说到底,这宫中又有几个真是受上天眷顾的呢?
满喜以为,话说到这怎都该明白了。
怎料,褚寻桃听后一头雾水,脸上疑惑更甚,蹙着眉头愣愣地问他:“挨刀?挨了哪?我瞧着他还是健全的啊。”
“……”
“咳咳。”满喜遭她的话呛了一下,转而朝她投去个难以言喻的眼神,“姑娘……可闻见甚怪味?”
她细细回想,事态怎发展成那副模样的?
大抵是音满的一句话开始?而后,便变得奇怪起来。她半懂不懂,闻言只微微蹙了眉,“那就勤换衣裳啊!”
“嗨哟,姑娘,咱们这些下等奴才哪能和您们比?”
话音方落满喜噗嗤一声就笑了,大抵是瞧她脸色不对怕着她听了不高兴,随即匆匆觑她一眼,忙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并非那意思!”
“我知晓,你继续说。”
寻桃压下心底的躁意,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天儿再热,该干的活还得干,尤其是这大热天时,一天忙活下来衣衫湿了又干,可这也没法子,加之他……”
他话一顿,便草草止了话语。
是啊。
“……”
寻桃默了半瞬,到底没找着言语。
她怎就忘了呢?
在杂役房做的都是苦差,又怎会舒服?尤是这酷暑炎夏。别说顶着乌阳做活,若非有要紧事,她是连门都不情愿踏出的。
到底,是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
他又做了那梦。
一圈又一圈的麻绳束缚着,躯干动弹不得,周遭冰冷得仿佛不是人间。
撑开眼皮时,入目仍是那段发霉的房梁,上头的红漆早已脱落,因着常年漏雨,房檐梁柱尽是朽腐后的斑斑点点。
有凉风自直棂窗处而来。
那钻心的痛意犹如浪潮侵袭,眼圈热热的,他在心底想。
等家里有钱了,会接他回去的吧?
他痴痴的想,又于心里将话重复了一遍。
会的吧?
或许这回是真的呢?
是真的吧?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而后,便是无尽的寒意冲撞而来,似是要将他吞噬。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周遭拥挤,一群人望着西南门栅栏处挤。
他被推倒在地。
双膝磕在地面凸起的砾石上,疼得他冒了泪花。
可想到阿娘还在等。
他又咬牙支着身子爬起,一跛一拐的往前,他终于挤到前头,却被告知,来看他的人早就走了。为甚不多等一下呢?
为甚呢?
他在等。
他一直在等。
后来,他终没忍住,问她所言是真是假。
在质问下,妇人淡淡说:“我若不这样说,你会愿意去吗?”
她是多淡然啊?
平淡得好似只是件常事。
那时,他强忍着哭意,逼问她是不是扯谎。
却得来一个厌烦尽显的眼神,和一句:“竟然都进宫了,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会常来看你,就不要老想着回家的事儿了。”
为什么要骗他呢?
到底是为什么?
心口好似狠狠揪成一团,似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连着呼吸都随着一滞。他一呛,随之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叫他从梦中抽离。
眼前景象转至清明,他终于醒过来了。
睁眼的一霎,他见到了褚寻桃。
她搬来春凳坐在床边,弯眉微皱着,垂眼直勾勾盯着他瞧。不等他开口,她便道:“你怎个回事?怎还中暍了?”
他支着身子坐起,口唇掀动正欲回话,又叫她抢先一步开了口:“喝水么?”
然,她亦只是象征性的问问罢。
还未应答,就已然将斟满茶水的瓷碗送到他唇边来。
他眉头一皱,还是接过来喝了个见底。
大抵是这些天太热了些。
杂役房缺人手,天未亮就起来做活,忙里忙外,一天下来滴水未进,而后眼前一黑,往后的事便不知晓了。
说起来,寻桃都觉得作孽。
才隔一天半没见,这宫监还能把自个儿折腾成这副模样。可归根结底,还是杂役房不干人事,据言,杂役房忙活起来奴才一日下来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
做不完活不得休息更是常事。
许多奴才由小就分配到杂役房来。
因着常年没饱饭吃,是以普遍都生得不高。颜玉书似乎不太一样,他倒瘦得似根甘蔗。
想到此处,寻桃又推翻了先前的想法。那刘素可不就是个例外?在这等地儿还能生这么胖,怕是没少抢食。
“你有甚难处,你可以与我说,能帮上忙的我定会帮你的。”冗长的安静后,寻桃终于叹了口气。只是,说着一顿,这又补充道:“我说过会补偿你,断然是作数的。”
她仍未听到半点回应。
在她误以为依然不会应答时,他终于开了口。
“褚寻桃。”
他只唤了一声,而后又半天没个下文。
寻桃:“?”
他眉眼低垂,鸦睫覆盖下瞧不见眼底的神色,良久,只听他缓声吐出一句:“你别管我了。”
寻桃闻言就怒了,当即拍床而起,“我做甚与你何干?我的事儿你最好少管。”
她言语中尽是不悦,甚有丝丝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她绞尽脑汁帮他那么多回,他倒好,一句话给裁了,那她心思不就白费了?
那么些日子下来,她早不只是初衷所想那般了。起头只是求个心安去弥补,后来便越发觉得他可怜,哪怕梦境是假,现今她亦不可能中途放弃。
至少,她暂时不想听到这死太监被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的消息。
思及此,她自唇间漫出一句冷啐:“呸,不识好歹的东西!”
“……”
颜玉书半天寻不着言语。
这时,她又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满喜说……”
她话才起头,光听这三个字,他心底就经已生出不好的预感来。是以,在褚寻桃话出口的一瞬,他便是浑身的神经都绷紧在一处。
见她神色迟疑犹豫,他等候着,便是愈发忐忑。
“他说你挨了刀子?”
话出口,便对上双求证的眼眸。
他尚未来得及否认,她又接连吐出两句话,这会儿,他终于反应过来,她问的是甚……
“挨的哪?”
“让我看看?”
少女眼中的关切不假,甚至朝他欺近稍稍,颜玉书眼睛一瞪,脑中警铃乍然敲响,一下往后退去几步远,从牙缝挤出一句:“褚寻桃你有病!”
“怎还骂人呢你?”
可她实打实只是想关切一下,是以,她还是压下那缕升腾而起的怒意,好言道:“你让我瞅瞅伤了哪,说不准还能治!”
他就知道!
褚寻桃本性就是色胚!
“没有!没有!没有!”他羞愤又气恼,心底又责怪起满喜那家伙!他怎么甚都告诉人?尤其还告诉褚寻桃这坏胚!思及此,他又将衣衫捂得严严实实,一下缩到了墙角。
“……”这太监,怕是有什暗病吧?
她如斯想着,张口亦是直言不讳,问出心中疑惑:“你还有什旧疾暗病收着藏着?”
譬如自小高热烧坏了脑袋?
可到了颜玉书耳里,反倒是别一番味道。他听得来气,便愤愤道:“褚寻桃你想作甚?难道还要我脱衣裳给你看不成?”
她默了一瞬,回道:“也可以。”
“你……你……”颜玉书遭她堵得说不出话,连着脸颊泛起一片薄红,你了个半天都没个下文,终于他眼睛一瞪,愤愤然骂出一句话,“你个色胚!你走开!”
她怎么又成色胚了?!
沉默片刻后,寻桃气急败坏地骂了回去:“呸!你才色胚!”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