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在家乡贯来有一说法。
“狗来财,猫惹灾。”
将猫儿带回去,定然会被唠叨很久。是以,他将小猫儿藏了起来,偷摸的养着,将其从小不伶仃的猫儿养成大猫儿。
他觉得,做到这份上经已是仁至义尽的。
于他还沉浸思绪中时,只听褚寻桃幽幽开口:“若是平时没事,你可以多来看看小猫儿。”
语调轻飘飘的,见她眉头微挑,眼底是一番不悦,不等他回话,便又道出句话来。
“猫儿是你捡来的,休想我替你养着。”
他深以为然,便回以她重重的点头:“嗯。”
经了几日绵绵不绝的雨,这天好不容易放晴,却反倒比往前更燥了。外头的蝉鸣从不间断,糖水酥山亦是不断往长康宫送,为的就是给贵妃消暑。
午膳后贵妃总爱小憩,晌午往后便是长康宫最为清静的时候,连着阖宫上下都清闲得紧。
未时,颜玉书抵达长康宫。
恰是一日最热的时候,开门时,她站在他跟前,甚都能感受到其身上自内而外挥发的热气。不用猜也晓得,他就是来瞧猫儿的。
是以,寻桃并未与他多言。
继而把门一推,便兀自折过身回屋去了。
屋中屋外仿佛两个世界,大抵是置放了冰盆,步入厢房,迎面的便是簇簇凉意。
半瞬迟疑后,他方抬脚越过门槛。
距上回他来看猫已然过去几日。
再来时,给猫儿睡的窝换成了更大的竹编篮子,还铺上了张毛茸茸的小毯。
走近了看,才发觉窝里竟多出几只纹样不同的小猫儿,乖顺地蜷在母猫怀里,间中传来几声细碎的奶叫。只见那母猫养得圆润,半眯着眼,在他靠近时那眼中的蔑视便到达极致。
这只狸花猫,大抵就是褚寻桃说的那只自宁常宫借来的母猫了。
有了母猫喂养,猫儿比捡来那日精神不少,嚎叫起来亦是中气十足。只是,大抵是因先天不足,和母猫别的小猫儿比起,这只猫儿要瘦小上一圈。
这时,坐在轩窗前的褚寻桃幽幽开口说道:“忘记与你说了,花花才生的崽崽,小猫儿不能离了娘,我就把小猫儿也一道借过来了。”
他依然没个应答。
“猫儿总该有个名罢?”
亦不等他回话,她又自顾自地说。那埋头观察猫儿的人才缓缓抬了头,“叫甚?”
“我瞧着……”话刚起了个头,可转瞬话语一顿。
寻桃沉默了。
其实,她想不出叫甚。
头脑空荡荡的一片,愣是半个字都想不起。
于颜玉书的注视下,她摩挲着下巴,盯着猫儿瞅了许久。终了,她右手捏拳与左掌相击,朱唇掀动,吐出一句:“见这猫儿通体雪白,不如,就唤作小黑吧?”
颜玉书:“?”
“冷元子?”
“……”
“冰粉!”
“……”
“莲子羹!”
“……”
眼见这宫监神情愈发难以言喻,寻桃狠狠啐了一口,不屑道:“你懂个屁,你屁都不懂。”
是,他甚都不懂。
就你褚寻桃懂,见多识广,智多星。他于心底如斯想着,欲启口说点甚之时,便有人越过门槛进屋来了。
是音满与一面生的婢子,两人一前一后入屋,其中随在身后的婢子端着一水色炖盅。打头的音满搁下手中的杯盏,乌眸循着房中扫了圈。
目光自他身上掠过,最终回到褚寻桃身上,“桃姐姐,御膳房送来了雪梨汤。”
寻桃眉头一皱,有些发闷:“那你快给小姐送去呀?端来给我作甚?”
“娘娘自个儿喝了一半又睡下了,吩咐我们将这雪梨汤给你拿过来的。”
盅里的雪梨汤还是热腾腾的。
连门庭外缓送的清风都带上几分梨的清香。望着置于圆桌上头的水色炖盅,寻桃不禁陷入思索。
她又不爱喝这个,可小姐喜欢。
小姐总喜欢将自己喜爱的物什分与她。
由小到大是如此,连着如今进了宫,身份悬殊尊卑有别依旧如此。
还是一样罢?
大抵小姐心里也是彷徨,初春入宫那日夜里,头一回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小姐连夜叫她来,攥着她的衣袖,柳眉微蹙着,启唇温声问她,说:“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罢?”
还是一样的。
得她应和,她念叨着,又细声将话复述了遍才沉沉睡去。
乍时,耳边响起的一道惊呼将她拉回现实。
“甚味道啊?你们可有闻到一股异味?”只见音满蹙眉掩鼻,亦是同时,她抬起步子循着屋中转了一遭。煞有其事的,东闻闻西嗅嗅。
寻桃方才回神,愣愣问:“甚味?”
音满不说时她还不觉。
用力呼吸之时,能隐隐闻见一阵怪异的味道。
好似匿藏在淡淡的雪梨香味下,说不清是甚味,若非要说,倒像浸湿的破抹布,一股子的腥腥臭臭。除却尔有躁风入屋遭风带去之时闻得见些微异味外,若不细闻倒不觉,不仔细嗅几乎察觉不出。
寻桃鼻子可没那么灵。
香不香臭不臭的,现今她不注意是闻不出来。
“你是没换衣裳吗?”旁侧又传来道惊呼。
她寻着声望去,便见音满眉头紧皱着,抬手捏着鼻子,眼中的嫌弃更是不加掩饰。她言语中充斥着的不悦愈发浓烈,便好似带了刺,入耳便会穿透而去没入血肉那般。
这是作何?
目光往旁侧挪去,那着雁灰色盘领衫的宫监一动不动的杵在那,尤像生了根儿。见他面色发白,神色都连同着涣散不堪。
他脸本就生得瓷白,失了血色,便白得愈发像张纸。
苍白得全然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这是怎了?
她心底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以,在音满欲开口继续发言之时,她先一步抢在前头开了口:“手头的活做完啦?”
“是了!我还要往敬安殿去一趟!”
音满脸色一变,扔下句话来便急急脚领着人往门外去了。踏踏脚步声于耳边渐小,直至周遭重归阒静,她视线才重新落到那宫监身上。
“你可还好?”
旁侧人说了甚颜玉书已然听不真切了,听见褚寻桃唤他之时,思绪早已游离于九霄之外。明是七月烈夏,却仿若置身于腊月寒冬。
颜玉书从来没有忘记过,十年前房中那此起彼伏的喘息和孩童们痛苦的呜咽声。身下是冰冷的木板床,不能动弹半分,耳边的抽噎声不止连哭都虚弱无力。
挥散不去的疼痛侵蚀四肢百骸。
痛意阵阵不止,似是要将他淹没那般,可他却半点也哭不出来。
只能望着头顶发霉的房梁。
遥遥的想,这一世的尽头该是在何处。
哭甚呢?
有什好哭的?
“你有甚脸面可哭的?就当是为了这个家!难道一家人横尸街头就是你想见到的么?”
“你怎就这般自私呢?!”
妇人声音颤抖,稍带着几分哭意,气急败坏的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纵然过去十余年,却依旧犹在耳边。
林屏的黄昏很好看。
放眼去瞧,天际渐变橘红接连,尔有几只寒鸦振翅而过,头顶枝叶摇晃,稀稀沙沙。
可是,却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家中宽裕些,一定会将你接回来的。”
“是自愿的么?”
刀儿匠手中的小刀锈迹斑斑,语调很轻,落入耳里的话却如同自地府而来。
“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素来就不具有选择的资格,亦从不是那生来就受老天爷眷顾的主。年幼时挨的一刀并不平贴,平日便总招来大大小小的麻烦。
起头,妇人说的话兴许还是作数的。
纵然世间所有人都厌恶他,至少,作为母亲应会是爱自己骨肉的。
至少理应如此罢?
圣上体恤,是以,每逢仲秋宫外亲人皆可在这三日间进宫探视。她每年都来,会带些家中的特产或是零嘴。
他想,于宫中虽不受待见,至少,还是有人愿意接纳他的。
永元三十五年的仲秋出奇的热。那日收到探望的讯息,他便匆忙赶往西南门去,生怕晚了一步,便要待到明年。
心底满含喜悦,连路上摔伤了膝盖,还是咬牙坚持着一路磕磕绊绊的去。
西南门人潮熙攘,妇人掩鼻稍往后退去的几步,恰是他靠近去的一刹。
“你是没换衣裳么?”
眼中的嫌恶,甚未加半分掩饰。
“你怎学得这般邋遢了?臭熏熏的,没人会愿意和个邋遢鬼一道玩的!你真是越学越坏啊!”
……
“颜玉书,你可还好?”见其默不作声,寻桃不厌其烦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但她亦不指望从他口中听到甚,不指着会告与她。等了好一会儿,她那有限的耐心已然挥散得七七八八,是以,她默了半瞬,口唇掀动正要开口。
便见眼前人眉眼低垂,眼眶蓦地泛起一片潮红。
寻桃:???
这死太监是怎了?
可他仍是只字不言,一抹心慌自心底升腾而起,寻桃太阳穴突突直跳却愣是找不着言语,老半天才从挤出一句:“你这是怎了?”
末了,她又急道:“谁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