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敬安殿的宫监是辰时来的。
好些个人扛着个冰鉴,惹得宫婢们纷纷围上前来,看着敬安殿的太监放下冰鉴,音满先开了口:“这是甚玩意儿啊?”
随着雕刻花团锦簇的檀木盖掀起,沁心的凉意便从那口广阔的冰鉴中弥漫而出,一下扑面而来,不消片刻,殿中便漫布着阵阵清凉。
宫人张目观望,是几个年纪稍小的宫婢惊呼出声。
“是岭南荔枝!”异口同声的,间中夹带几分难掩饰的喜悦。
话音方落,围在后头的宫婢们便是一阵唏嘘。
因着舜元以北水土不适宜栽种荔枝,种起来尤是费时又费力,是以,纵然是应季,多数时也都是吃不着的。甚有些人一辈子到老,都未得机会尝上一口。
更莫说尝,未见过的都不计其数。
随着月秋和依玉步入殿内,周遭低声私语的宫人亦纷纷合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而至,打头的月秋身着一袭黛蓝宫裙,打那一站眉梢一挑,吐出一句话来:“别宫娘娘都有了吗?”
“这……”领头的宫监默了半瞬,抬袖擦了把额上的汗,“还未送去呐,近来天干气燥啊,昨夜里方到陛下就吩咐放冰鉴冷着了,陛下念想娘娘惦记家乡,今儿一早就给长康宫送来了!”
说罢,那宫监指了指冰鉴内的生果,“六月来,最好吃的就是桂味了!一道来的就这些,都拿到娘娘这了!”
冰鉴中的荔枝有被很好的储存,离得近了,便能闻见那淡淡散发的桂花香。
等敬安殿的宫监走后,留了些卖相好的,秋月便将荔枝给长康宫上下的宫人各分去一些,说是娘娘交代的。
宫人欢欢喜喜,连道了几声谢娘娘。
便纷纷到一旁谈闲天去了。
寻桃端着荔枝入屋时,陈明珠身上盖了张灰色小毯,正卧于贵妃榻上小憩。但她贯来睡眠浅,听见脚步声便撑起眼皮来了。
搁下果盘,寻桃又折身去开闭合的窗牖。
“姑爷多疼您呀!”她边走边说,一下,房中便多了些空气流通,还亮堂了不少,“大早就差人送荔枝来了呢!”
“瞎说。”
说罢,陈明珠轻咬了下唇瓣,又补充道:“后宫的嫔妃他哪个不疼?”
寻桃了然一笑,又提着裙摆折身来替她剥荔枝壳,“这话叫姑爷听着了就要说小姐没心肝了。”
走了会儿神,眼前的白玉小盘就堆起了蜡白的小山。
果肉的清香扑鼻,陈明珠便探指来,在剥壳剥得认真的小姑娘的额上敲了一记,“别光给我剥啊,自己也吃点儿。”
年幼时,伏月最不缺的就是水果。
那时候荔枝也是一筐一筐的往府里送,吃得不愿再吃,再拿去分给各院的下人。陈明珠最喜爱的就是桂味,喜爱得来却不会剥壳。
而寻桃手脚灵活,连剥荔枝壳都剥得极快。
是以,总会先给陈明珠剥好放到小盘内,这一剥便剥了好些年。
但是……
这小丫头吃起来真是……
小碟里的果肉她尚未吃完,这不一会儿,这丫头,就已经吃了许多去了。眼见去了那层艳红的壳又要将果肉往嘴里送,陈明珠忙开口提醒:“一颗荔枝三把火,若不想喝苦汤,吃完这颗就乖乖把手里的放下,你个小馋猫。”
吐出嘴里的果核,寻桃又从那一串枝干上薅下一颗荔枝来,闷声道:“不吃白不吃,遭姑爷打了两回,不吃回本我不甘心。”
“……”
难不成,还指着靠吃荔枝来吃穷圣人?陈明珠颇为无奈地叹了声气,继而又启口温声警醒:“是,赶明儿就该喊牙疼了。”
寻桃摇头晃脑,对此不以为然:“不就几颗荔枝么?不碍事的,我又不是水豆腐做的。”
未吃完的荔枝在冰鉴放着,想到天燥热,下午临出门前,寻桃又从里头拿了些带到杂役房去。
俗话道,一回生二回熟。
再来杂役房她都是直接踹门,木门由外至内撞去。
哐当一声,房里闲聊的宫监纷纷被乍然的响声吓了个激灵。其中宫监张嘴欲骂,扭头来见是褚寻桃,又嘿嘿笑着,一伙人到院子榕树脚继续畅谈去了。
旁人都在闲谈。
独独是那清瘦的身影坐在一旁,背对着门口,脑袋低垂着不知在作何,便与周遭喧嚣形成对比,衬得他愈发可怜起来。
小太监专心得紧,连自个儿身后多了个人都未察觉。
……这人怕是头脑也不大好使。
思及此,寻桃沉沉叹了口气。
她缓缓抬手,掌心覆上其削瘦的肩畔,继而轻轻一拍。
而后,收获一道仿若要刺破耳膜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
尖锐刺耳又响亮,连每早准时鸣啼的雄鸡听了都自愧不如。
“闭嘴吧你!”
最终,她抄起油纸袋里将近巴掌大的一颗荔枝,堵住了那深不见底的洞口。
终于安静了。
颜玉书只觉得嘴里的东西扎人得很。
他想不出是什物,心里就愈是又气又恼。
且。她自己忽然冒出来,还怪他被吓到了?
只是在他还浸于疑惑之时,她又将一袋东西塞到怀里来了。只听她幽幽开口:“给你的。”
纸袋不大却沉甸甸的,隔着薄薄的纸袋,甚至都能感受到里头物事的扎手。
显然,褚寻桃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斜着眼睛睨他,甚至眼神都是不悦的,谈不上好颜色。
寻桃本懒得理他,若非觉得他可怜,她才不会有什好东西都给拿来。反正,一个下等太监,死了都没人记得。
思及此,她斜过眼睛,只见那宫监眉眼微垂,将那颗从口中取下的荔枝纳在掌中把玩着。
大抵,是不知晓这是吃的?是以,她又道:“好东西。”
不过,她自然不是特地拿荔枝给他来的。
寻桃目光未在果子上停留,而后收回视线,“前日叫你写的字给我看看。”
说到此,颜玉书却不大镇定了。
心底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背于身后的左手更是下意识捏紧了藏在背后的册子。
他开口,嗓子似乎都有些发颤:“不如,改天?”
“改天你个大头鬼,叫你给我你给就是了。”
言罢,见他还没个反应,稍微软了语调,她又道:“我又不说你。”
经一番纠结,他才磨磨蹭蹭的将册子递上前去。
寻桃垂下眼眸一瞥,便抬手来接过了册子翻阅起来。
她觉得她都要看瞎了。
小不伶仃的字眼,寻桃瞧得心底是愈发郁闷。
她半天寻不着言语,方欲开口言语又凝滞唇边,良久,才斜斜睨他一眼:“不想写直说便是,何苦拿这黑框子敷衍我?”
“我没有!”眼前人眼眸一瞪,倒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说为甚写成这模样?”
“……”
他默了半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写小一些省纸。”
他反复将名字练了好些遍,到底,越瞧越觉着没个正形。废了几页纸,又觉着浪费心疼,是以他撂下笔去,可却又觉得烦闷得很。
终了想出个法子,就是将字往小的写……
亦或许,当真如初所说。
他本就没念书的天分。
当初上了学堂,也大抵是白花了银子。
可他总是不甘心的。
是以,只要一得了空闲,他就练,褚寻桃来前也在练,只是练锝太投入了被她吓得险些魂都要飞了。
“你……”
方起了个头,寻桃又话语一滞,一时间寻不着言语。
谁曾想,他还有这想法。将册子扔至桌案上头,她才闷声道:“你不必节省这一些没必要节省的,写就是了。”
“嗯。”他颔首应答,折身去放手中油纸袋。
“你吃过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入耳,是叫人一头雾水,尤其是颜玉书。他动作一滞,继而转身朝她望去,这时,她才补充道:“这叫荔枝,你吃过荔枝吗?”
他生于北方,长于北方。
先不提儿时家中环境算不得好,这一年到头,村里也见不上几个生面孔的人,偶尔有商队过路,也是去往江南做生意的。
思寻了会儿,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寻桃暗自叹了口气,说不上甚滋味,只是忽忆起那句谚语来。
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
收回思绪,她探手,从油纸袋里拿来一颗,“这是今早圣人差人送到长康宫来的,还新鲜着,因闻起来会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是以我们那都唤它桂味。”
而后,剥了壳送至他唇边来。
小尝一口,入口是冰冰凉凉,带着荔枝的清甜及特有的淡淡桂花香味,汁水丰盈唇齿留香。桂味的果壳是艳丽的红,纳于手心时有些微的刺手,但核小肉厚,口感清甜果肉甘美,便颇受喜爱。
于这炎夏里,仿若浑身都沁了凉意。
“甜吧?”少女嗓音清冷,安静时眉眼间尽是淡淡冷意。
今日,反应似乎出奇的迟钝,他缓慢地颔首,而后,目光落到她抬起的手上。蜡白的果肉缺了个小口,透明的果汁顺着少女莹白的指尖蜿蜒而下。
见她垂下眼睑轻瞥一眼,而后,指尖送至唇边,将沾上的果汁吸吮干净。
末了,又去了果核,再将果肉送到他嘴边,“喏。”
作者有话要说:来辽来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