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还真是大开眼界啊。”
当天夜里,我和塔马双太郎他们去了新宿喝酒。塔马双太郎只顾看我从羽田那里,拿回来的商品目录,根本顾不上喝酒。
“奈津子,想吃什么尽管点,要知道,我才见识了一亿六千万的交易,金钱观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糸岛奈津子啊哈哈哈哈地捧腹大笑,她知道,反正我一直都向杂志社预支工资。
“刚才我这只手上,就握着两千万呢。”
我把酒壶放到手心里,重量远远不够,我又把奈津子的也放了上去。
“这么多?全是钱吗?”糸岛奈津子轻轻地晃了晃头。
我和糸岛奈津子之间,已经不用客气了,她给塔马双太郎当秘书,也快过去一年了。不过,只是我单方面地,对糸岛奈津子抱着好感,而她似乎喜欢的是塔马双太郎。瘦削高挑的塔马双太郎,被同事们打趣为煤气罐的我,高下立判。
不过塔马双太郎本身,似乎对女性并不太关心,这就是我的机会,我有事没事会拿塔马双太郎当幌子,邀约糸岛奈津子一起出来。不过,这也不是我的真实目的,说老实话,我只是很喜欢和他们两个人一起喝酒而已。
“目录很花招吗,的确很像羽田的作风。”塔马双太郎失去兴趣似的,随便地合上了目录。
“我没有骗人,都有实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塔马双太郎轻轻摇头笑着说,“羽田这个人声名狼藉,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善于利用画集或是目录了。”
“声名狼藉……”
“这回的官司,也是这么惹来的。”
我摸不着头脑。
“我通过熟识的美术商,对他做了调查。”塔马双太郎介绍说,“羽田成批买下了,后来吃官司的歌川国芳的画,全部一百六十幅,只花了三百五十万元。”
“真的假的!……才这么点儿?”我无语了,杂志社收的画集印刷费,只怕都不止这个价格。
“我倒希望,与其让你杂志社提出和解,不如闹上法庭,揭穿羽田那个家伙的手段……”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话锋一变,很是不快地说,“唉,不过你也有你的立场。”
惹上官司是在十天前,两位歌川国芳的藏家,联名向编辑部抗议,表示羽田借杂志社出版的《国芳名作选集》,使用了未经授权的插图。而且,解说文也是从已有画集里盗用的,有复印件为证。两人严厉表示,会依杂志社的答复,决定是否登报,最终也不排除起诉的可能。
这两位藏家时常协助杂志刊登和取材,和编辑部很熟。连他们都摆出如此强硬的态度,可见对羽田的画集有多气愤。连自家杂志社的出版物都不了解,的确说不过去,可是,编辑部真的丝毫没有经手,这本画集的出版。
这种事情在出版社经常有,其实就是给自费出版的画集,挂个名子而已。社长和羽田有私交,所以,那本画集没有经编辑部,就直接交给了销售部负责。听说羽田原本就打算自费出版,连装帧和版式设计都做好了,也没有我们出场的余地。杂志社又能收到挂名费和销售回扣,也没有什么损失。
像这种书每年杂志社,最少要出版不下四、五本。可是,一旦遇到剽窃或者侵权问题,杂志社就必须承担负责,不能光说一声是自费出版,就能够撇清关系了,这也是收取挂名费的原因之一。所以在出书前,通常会有出版会议,然而,这回却是由社长单独拍板,哪里知道,偏偏是这本书惹上了麻烦。虽然现阶段应该能靠和解收场,不过弄不好,就会发展成关乎杂志社信誉的问题。真是添了一个要命的包袱。
“羽田愿意出和解费吗?”
“只是少额赔偿金而已。他也承认进行了擅自转载,不过他表示,画集主要还是自己的收藏,他人的作品只是很小的黑白图片,当作参考而已。既然只是当资料使用,一幅最多赔五百日元。”
塔马双太郎失笑道:“他擅自借用了多少幅?”
“二十五幅,所以,总共就一万出头。”
“真服了他,他那就是不想赔钱的意思……”塔马双太郎冷笑着,“你们杂志社怎么说?”
“先不说钱的问题,盗用问题一旦被曝光,那可就惨了。”我一肚子委屈地说,“不过,幸好原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目前还没有什么麻烦。”
“听起来,这可不像做着八千万交易的人啊,只能说不愧是羽田吧。”
“你刚才说的目录花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你听说过关于英泉的传闻吗?”
“什么传闻?”
“战后没多久,溪斋英泉作品的估价,就一口气翻了超过四十倍。”
“嗯,这我听过。”
“那就是羽田一手操纵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我顿时哑然了。
“骗子也分种类。羽田是使用目录的高手。”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他能把不说毫无价值、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作品,变成一叠一叠的钞票。你家杂志社也被他利用了。”
“用什么手段?”
“先从溪斋英泉的画开始说明吧。你也知道,战前对英泉的评价很低吧?歌麿或者写乐按现在算,价值五百万的时候,英泉才两万前后,还不到前者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塔马双太郎脑袋瓜儿摇得像个拨浪鼓,龇牙咧嘴侃侃而谈,“可是,战争结束不到十年,溪斋英泉的画,价格就涨到了喜多川歌麿作品的一半。从两万到二百五十万,哪里才止四十倍,该是一百二十五倍了。”
“歌麿的一半?可是现在……”
“没错,现在保存状态相同的作品,二十分之一大概是比较稳妥的估价。”
“又跌回原样了啊。”奈津子插嘴冷笑说。
“不,二十分之一也是战前的十倍以上了。”塔马双太郎摇着脑袋瓜儿说,“不过,战前的确过于便宜,或许现在才是合理水平。”
“一百二十五倍啊,你让我怎么信。”
“羽田的确也有眼光,他认为,一定会迎来溪斋英泉走红的时代,所以,战前他就开始低价收购,战后的混乱时期,他也拼命收集溪斋英泉。”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听说到了昭和二十五、六年,羽田手里的英泉已经超过了千幅。从这层意思上说,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这番话我也同意,就算是为了生意,能够做到像他这么彻底,还真是不容易。
“等到在同行之间,建立起了一定的信用之后,他就让捏造的藏家登场了。”
塔马双太郎忽然这么说,我和糸岛奈津子顿时面面相觑。
“他塑造了一个对溪斋英泉,分外感兴趣的东北富豪,声称虽然十分想要英泉的作品,可是,在乡下买不到,所以,希望以东京的美术商为窗口,通过拍卖会进行购买。”塔马双太郎无奈地说,“按说羽田这下子,就能够大赚一笔了,同行都很羡慕,毕竟他有上千幅英泉的画。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不管报多高的价,羽田就是不答应,听说他反而还跟富豪提出交涉,希望购买他收藏的英泉。这段传闻一出,同伴都为羽田喝彩,并且有了‘怎么能把英泉让给乡下人’的心态。于是,溪斋英泉的作品的买卖,就逐渐红火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卖?”
“单一藏家没有办法提升价格,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感兴趣而已。可是增加到两个人,就会产生竞争。”塔马双太郎很认真地说,“羽田只需要营造出,美术商愿意高价收购的环境就好。而且,如果有两个人诚心购买,滞销的危险就很小。即便是很便宜的商品,只要能够立刻转手,就会有人出手。”
我为羽田的计划咋舌不已。
“羽田先为溪斋英泉的画打开了市场,于是,火爆的拍卖争夺战开始了。又因为周围都知道,竞拍者都是热心藏家,所以,就算拍出极端的高价,也没有人表示怀疑。”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在拍卖市场的火热带动下,仅仅一年,英泉的价格就骤升了十倍左右。这还是第一阶段。”
“什么,这还只是开始?”我万分惊讶地尖叫一声。
“十倍的利润实在太少了,羽田已经背负了莫大的支出。上拍卖会要被收取一成雇佣金,得标方也要缴纳一成手续费。而且,高出市场价买画的不是别人,正是羽田自己。”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这一阶段,羽田一幅画都没往外卖,正因如此,才没有人怀疑他。这是要有相当心理准备的计划。”
“然后呢?……之后又怎么样了?”糸岛奈津子兴致高涨,连声催促塔马双太郎赶紧说下去。
“就这样持续了一年,溪斋英泉能够赚钱的印象,已经植根在美术商心底了,这时候,市场价也攀升到了二十倍。”塔马双太郎说,“一开始只是东京美术商的争夺,这下子就连地方的同行,也眼馋掺和进来了。持续了两年的热潮,已经深入了人心,就算不由羽田全数买下,溪斋英泉也成了热销的画师。英泉的报价一步一步往上攀,升到四十倍才花了不到半年时间。”
“混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打算卖啊。”我嘟囔道。
“哪儿的话,羽田还在忍。”塔马双太郎摇头说,我听得无言以对。
“羽田认为,就快迎来巅峰了,于是,他投下了一生一次的大赌注。”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他以知名商场为舞台,用自己的藏品,举办了溪斋英泉杰作展。而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出售,而是让报纸、杂志策划英泉的专题,以及制作豪华画集。”
“为了什么?”
“他看穿了小日本国人,轻信印刷物的本性,一旦出成画集,就等于获得了权威和承认。”塔马双太郎轻轻点头说,“因为,任谁都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做杂志专题或是出画集。这就是他的目的。”
我不禁胆寒,这就跟这回的歌川国芳的画,用是同样的营销手法。
“成功举办展览会,和出版画集之后,关于溪斋英泉的评价,就再也无法撼动了,恐怕市场价也升到了七八十倍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羽田预料时机已到,终于开始秘密出售溪斋英泉的画。而且他还专门避开东京,只在地方市场出手。”
“还附带画集吧?”
“没错,而且,还附赠报纸、杂志的复印件。虽然地方上的估价,比东京上涨得要慢,不过相对的下跌也晚。”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而且在地方上,很难买到上过画集的杰作,医生啦、社长啦都跟风买稀奇,转眼工夫,就把价格抬到了一百二十五倍。羽田赚到的钱,按今天的物价算,不下十五个亿。”
我和奈津子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叹道:“浑蛋,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正因为是在过去,他才能够得手,现在就很难了,最多能用国芳赚点差额。”
“果然还是相同目的啊。”
“是吧。我也看了画集,就像我说总价才三百五十万一样,并非多么有水准的作品,怎么看都称不上‘名作选’,所以,为了保住体面,他才擅自引用名作。藏家会闹意见也是当然,那种水平的劣作,光明正大地拿彩页介绍;而自己拥有的杰作,却是小幅黑白插图,岂不是明珠暗投,被故意贬低了。如果羽田能够好好介绍他们的画,就算没有经过授权,最多也就是口头警告了事,这就是藏家的心理。”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啜了一口茶,继续说了下去。
“羽田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购入大量歌川国芳的画,想借画集重现过去的成功。而《美术现代》的社长完全上了当。”
我头都痛了,看来和解要大伤脑筋了。糸岛奈津子好奇了:“他能够赚多少钱?”
“上了画集的作品,最低也能卖十五万,既然总共有一百六十幅……”塔马双太郎低头掰着指头查数,“那就是两千四百万吧。扣去收购和印刷费用,也有一千五六百万。”
我不由火大。赚这么多,羽田却连一丁点授权费用都不愿意给。
“这么说……我今天带回来的目录,岂不是也有鬼?”
“不仅是价格,就连作品本身都可疑。”塔马双太郎决绝地说,“虽然只靠照片,没有办法断言,那幅卖了将近八百万的、所谓‘喜多川歌麿’的画不能轻信。传说那家伙会用修理品,以次充好。”
“这种大事你早点说啊。如果提前知道,就……”
“会怎么样?我是看了你带回来的画集,才知道跟羽田有关系,你不也是在出版之后才知道吗?咱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确实后悔也无济于事。其实在画集出版前一个月,我就知道有这件事,不过,听说是自费出版,也就没有去关注。
“这羽田的目录花招……”糸岛奈津子皱起了眉头,“既然塔马先生都一清二楚,美术商之间,不也应该有传闻吗?”
“虽然嘴上不说,基本上,同行里都知道。”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说,“正经人一听羽田的名字,就避之不及。《美术现代》的社长,应该也有耳闻才对。”
“那么,佐藤那位东北美术商,是怎么回事?他被骗了吧?”
塔马双太郎轻轻地哼了一声,慨叹地说:“他不是说,自己跟羽田是老交情吗,那就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羽田的传闻。”
“怎么会!……”我诧异地尖叫一声,“难道他明明知道是骗人,还故意接招?”
“当然。对佐藤而言,只要有标着价格的目录就足够了,出了问题也全是羽田的责任。”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他只要辩称,自己是被羽田骗了,警察也会相信。”
“可是,他却用了八千万的商品交换啊,怎么会答应这种可疑的交易。”
“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正经商人不会跟他做生意。如果世上全是正尔八经的商人,羽田的店早就垮了。”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可是呢,他却生意兴隆。也就是说,像佐藤那样的商人,会进出他的店,双方都会捞上一笔。”
“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位佐藤先生带去的香炉,就只有纯金本身的价值而已。即便加上圆空和青瓷器,恐怕合计也不满一千五百万吧,而且进价最多九百万。那是建立在双方心知肚明基础上的交换。”
塔马双太郎这么说完,我和糸岛奈津子都吓得瞠目结舌。
“我刚刚在琢磨,羽田那些浮世绘的正当价格……”塔马双太郎略一沉吟,感慨地说,“怎么说呢,两千万就是极限吧。他的进价,应该就在六百万左右。”
“你别逗我啊,这岂不是说,双方原价合起来,才一千五百万?”
这连交易额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所以,双方都耍了手段。佐藤这名商人,应该看穿了羽田目录的花招,所以,他为了换到尽可能多的画,故意吹高自己商品的价格。如果目录上的价格是八千万,回到地方上能以半价的四千万卖掉。”塔马双太郎冷酷地笑着说,“而羽田也算好,把两只香炉熔了,按纯金算也值八百万。而且,其他姑且还有圆空的佛像和青瓷盘,拿原价八百万左右的东西交换,绝对不亏。如果香炉没有办法卖出高价,熔了就是现金。所以交换才会成立。”
“简直太过分了,羽田明明知道,那家伙虚报价格,还跟他做生意啊。”
“羽田给了他多少本目录?”
“和画的数目一样,十九本。”
“没错吧,佐藤是打算连目录一起买。”塔马双太郎极其认真地说,“这跟佐藤对浮世绘有没有兴趣无关,重要的是,东京专业美术商做出的目录。那比不够格的鉴定书,还能发挥效力,客人也不用担心会是赝品。说白了,那些目录就相当于品质证明。”
“可是……他应该要对价格负责吧。”我迟疑着问道,“如果有客人在地方上买了画,反过来让羽田买回去,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会买。如果标价是六百万,他就出半价的三百万,因为进价和卖价,当然是有差额的。而后,他会让在地方上出售的同行负起责任,反正他们是一条道上的,如果卖家拒绝,就再没有办法跟羽田做生意了。”
“羽田的脑筋也太好了,不管怎么着,他都不会亏。”
“是啊。说起来,羽田就是赌博世界的庄家。他不会直接卖给客人,而是利用加过价的目录和同行交换。这样一来,他的利润虽然不高,却不会脏了自己的手。”塔马双太郎点头苦笑着说,“羽田的运气也很好,他知道即使明白目录花招,还找上门来的恶劣商人,全小日本国要多少有多少。就算羽田在同行之间臭名昭著,但客人还不知情,就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我都想要去揍他了。”我愤愤不平地说,“杂志社该怎么办?弄不好会被以为,我们和他为伍呢。”
“只能争取和解,别指望能够把责任推给羽田,他是这方面的老手。最好的办法是,由社长出面尽早解决,拖得越久伤害越大。”
的确如塔马双太郎所言,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