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我带着岛谷的新消息,找上了塔马双太郎。塔马双太郎把我请进了他的硏究室,沉着脸让我就座。
“这回也被你料准了。”
“岛谷怎么说?”
“虽然算不上完全的赝品,歌麿、清长还有北斋,这些著名浮世绘大家的作品,其实全是高度的修理品和补色品。”
修理是指把那些因为虫蛀,被裁边的作品进行加工,重新恢复成完整的样子。补色就是字面意思,给褪色作品雕制色板,重新上色,还原画作本来的魅力。如果工匠技术精湛,外行根本看不出来,这两种方法的加工痕迹。
不过,即便修补本身的素材是真迹,这样做的实质,也是把劣品进行包装,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在藏家看来,更是连复制版画都不如。
“他再三跟你道谢……”我笑着说,“说要不是因为对东洲斋写乐的画产生了怀疑,绝对发现不了是修理品,岛谷很感谢你。竞标也中止了。”
“歌川广重的也是修复品吧?”塔马双太郎微笑着问,“国政、英泉那些呢?”
“那些都是真迹,便宜的作品完全没问题。”
“果然啊,如果我是山崎先生,也会选择相同的做法吧。跟我想得一样。”
“那么,你从一开始看到歌川广重的画,就发觉有鬼了?”我想确认塔马双太郎的依据。
“你似乎善意地认为,那幅歌川广重的画是名作,所以,就不需要过多地解说了。可是,如果一个研究者,能够为国政进行如此详尽的说明,对广重应该有的是内容可写。另外……”塔马双太郎慢悠悠地得意地笑着,“这只是我的直觉而已,山崎先生的说明,似乎过分市井化了,那口气好像不买就亏大了。书画鉴定的目的,至多不过判断真假,而非估价。画集的解说里,确实会出现像‘杰作’、‘罕见’之类的形容字眼,可是,很少会在鉴定书上,使用这些字眼。我想山崎先生尤其会极力,避免这种描述。”
我无法反驳塔马双太郎的看法。
“还有,和解说国政的细致相比,他对待歌川广重的画,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搪塞感。就好像再多说就会失言了,所以,只谨慎地挑选了无伤大雅的部分来写……”塔马双太郎沉重地说,“那些评语和气得,根本不像山崎先生直言不讳的性格。要我说,简直就是生意人的推销。”
确实有道理,所以,塔马双太郎才会专程跑去冈山县啊。
“手法的确高明啊!……”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地叹息着说,“对便宜的真迹,进行超出必要的详细鉴定,特意让买家见识到鉴定家的实力。等到鉴定家的出色眼力,完全得到了信任,再高价出售经过修理或是补色的劣品,轻易就能够骗过外行。对无名画师都能做出正确判断,怎么可能在北斋、歌麿上出错——任谁都会这么想。”
“所以,你才在看到写乐的一瞬间,就对画起了疑心吗?”
“差不多吧。”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如果不是山崎先生,我或许会以为,那是单纯的鉴定失误,不会往赝品的方向去想。没想到他也会做不合身份的恶作剧。”
“是恶作剧?”我吃了一惊。
塔马双太郎似乎知道了什么。听说他这两天,跑了不少地方,或许就跟他一开始的阴沉表情有关吧。
“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我的懊恼啊。山崎先生一直都是我的榜样,很少能有研究者像他那样,不属于任何门派、敢于直言不讳。”塔马双太郎悲伤地说,“古董字画的研究和鉴定,本来就是一个小圈子,一旦树敌,就接不到工作了。又因为经常和买卖挂钩,少不了香甜的诱惑。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半吊子,也有好处找上门来,比如给展销会的商品目录写推荐……写硏究论文挣不了几个钱,只帮着商业活动挂个名,却能够赚上二、三十万元。也有人把这当成做硏究的外快,坦然接受,可是……到底是歪门邪道啊。”
塔马双太郎悲哀地说,我心里也忽然感到颇为沉重。
“不管多么想客观地作评论,一旦涉及到酬金,基准就会放松,结果变成了奉承展销作品的文章。一旦放纵自己,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连自己是硏究者还是美术商,都傻傻地分不清楚了。你应该也能够理解吧。”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已经尽量地小心翼翼了,做杂志也会碰上同样的问题。比如著名画廊出高额广告费,希望介绍自家的新人画家,经营方也会强行要求,刊登迎合赞助人的内容。
如果本身是合胃口的画家,这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摊上风格不对盘的,做起来就很痛苦。每完成一件这种工作,心头的疙瘩就会增加,等到不再有抵触的情绪,我就不再配称编辑了吧。
“所以,山崎先生才是难得的存在,即便是朋友的研究,他也能够冷静分析,绝不为权力或金钱动摇。他是我的目标,当我快要向诱惑屈服时,就会想起他的治学态度,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塔马双太郎正色地对我说道,“所以很难受啊,我全心信任的山崎先生,最后却做了这种写软文的工作。就连他那种人,竟然也没有办法,一直贯彻自己的信念,我甚至为这个圈子感到可耻。幸好,我弄清楚了真相,否则到现在我也会,对浮世绘硏究抱着疑问吧。”
“果然有内情啊。”
“是复仇,以他的方式。”塔马双太郎言简意赅地说。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山崎先生的女儿,其实也是年近六十岁的婆婆了。”
“你去见她……干什么?”
“如今就她一个人住,母亲也去世了,日子过得很苦。没想到啊,她会如此困难。”塔马双太郎感慨颇深地说,“山崎先生本身就和金钱无缘,硏究书的版税也少得可怜,我也料想她家不会太宽裕,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穷困拮据到那种程度……现在哪里还有人家,连水瓶都买不起,只能直接从水壶往茶壶里倒热水?而且茶壶也是铝制的,只求耐用。她身体也不行了,没有办法出去工作。这就是山崎先生的独生女儿。虽然还留着父亲的著书,资料却全都没有了,都拿去换生活费了。我既为她难过,又为她可怜……最后成了满腔愤怒。”
“竟然糟糕到这种程度吗?”
“除非是相当的有钱人,否则不会去干浮世绘硏究。即便历经数年硏究,得以成书,却连区区百万日元都挣不了,靠什么养家?”塔马双太郎满腔愤懑地大声嘶吼起来,“浑蛋,小日本人已经把浮世绘给拋弃了,害山崎先生这般的天才,也只能让女儿过那种日子。真是受够浮世绘的圈子了,这样下去只会每况愈下。我很幸运,还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才有条件夸谈所谓‘使命’和‘信念’。可是,当我看了山崎先生的女儿,我真的没有办法,责备他的行为。”
“也有她自己的问题,说句不中听的话,或许是她好逸恶劳……”
“你是没有亲眼看到,才能不当回事。她很温柔,并不认为自己很苦,我才更为她不平。”
我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我才打消了追究的念头,暂时跟她聊起了家常。”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因为岬义辉老师和山崎先生是故交,那个老婆子并没有,对我的来访起疑心。等到了快告辞的时候,我才若无其事地,提到泷泽宽二郎,结果一一”
“结果怎么了?”
“她张口结舌,哭了起来。”塔马的脸皱成一团,“她说妹妹一家,被泷泽宽二郎给害死了。当然,那并不是泷泽亲自下的手。听说妹妹一家,原本在川崎开了一间小店,经营家电,可是,受大型店铺进驻的挤压,不得已也只能扩张店面。然而因为业绩不佳,在银行也很难申请到贷款,于是就轮到老一套的高利贷登场了,那家高利贷的老板,就是泷泽宽二郎。扩店之后,经营却进一步地恶化了,无情的催账和膨胀的利息,让妹妹一家走投无路,丈夫把手伸向了赌博,下坡路是越走越快。最后落得全家自杀,还包括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就是常见的汽车尾气自杀。”
这的确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山崎一下子失去了女儿和孙子。既然悲剧和泷泽宽二郎经营的公司有关,山崎的愤怒也是可想而知。
“就是这样。”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连连摇头,“如果山崎先生和泷泽之间,没有美术这个连接点,应该也只是以愤怒告终而已。不幸就在于他们相互认识,所以,事情没有能够就这么完了,这回的假货风波也源于此。我直接地向她打听了,山崎先生熟识的雕版师或者刷版师,因为无论多么优秀的研究者,也不具备造假的技术,一定会有技艺高超的帮手。”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振奋地追问道。
塔马双太郎立刻点了点头,报出了雕版师的名字,我瞠目结舌。那是据传被指定为人间国宝的老雕版师,塔马跟他也很熟,比赛真赝胜负的时候,就委托过他帮忙。
“难以置信啊,竟然和那位老人有关。”我大惊失色地叹息着,要知道那是位古板的顽固老人。
“我上门拜访后,他全都给我说了。老人从前在山崎先生的监修下,制作过东洲斋写乐的复制版画,那时候,他被山崎先生的治学态度感染,从此成了朋友。据说在女儿一家出事之后,山崎先生来到老人的工作室,跪求他帮忙。”
我无言以对。
“无论怎样,他怎样哭着哀求,造假仍然是恶劣的犯罪,老人一开始也坚决回绝。而且,就算那个公司是泷泽宽二郎的,人也不是他亲手害死的。老人甚至想劝山崎先生打消念头……可是,山崎先生的决心并未改变,因为他原本就对泷泽宽二郎,抱有别的愤怒和绝望。”
“别的愤怒和绝望?”
“听老人讲述之后,我也就明白了。比起为女儿一家报仇,我还是更能理解这个理由。”
我却听得不明所以。
“之前不也说过,那家伙在墙上挂了画吗?同时还带着标价牌。他随随便便就把研究者憧憬的、为此奋斗一生的作品买了下来,向其他人炫耀。”塔马双太郎很是遗憾地叹息着说,“画这种东西很奇妙,能反映出持有者倾注的爱。一眼看去似乎无趣的作品,也会在主人的精心珍藏、爱护中焕发光彩,主人的温柔和魅力,会添加到画上。反之,如果所有人都没有爱,再出色的杰作,也会显得粗俗。人类也是一样,只被金钱围绕、而没有爱情滋润的女性,就算外表美丽也不吸引人。”
“真是贴切的比喻啊,的确是这样。”我点头同意了。
“也就是说,泷泽宽二郎是美杜莎,美术品在被他买下的瞬间,就从钻石变成了石头。当然,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他能够简单拥有,也是对他的嫉妒吧。所以才会有懊恼,才不愿意承认他。而且,他花的钱是靠放高利贷,这种恶劣行径赚来的。不只山崎先生的女儿一家,还有无数人也被牺牲了吧。只要对美术多少有爱,就绝不会原谅泷泽宽二郎那种男人。美术是上天赐予人类灵魂的安乐,而不是投资品或者装饰。”
塔马双太郎激动得嘴角抽动着。
“这对老人也是如此。而且,山崎先生的目的并非牟利,是想用赝品让泷泽宽二郎,平日公开炫耀的藏品背上恶名。要对付没有眼力、却不忌惮以美术爱好家自居的家伙,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他实际也得了泷泽宽二郎的钱吧?”
“据说他靠假货得来的钱,全数捐给了孤儿院,只要山崎先生和老人联手,就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泷泽宽二郎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公司,害得山崎先生的女儿一家自杀,高高兴兴地上了当。他甚至宣称,要建设浮世绘美术馆,为此特意没有把那批藏品,向外界公开过,完全是爱摆排场的思维方式。”塔马双太郎面带微笑地说,“这就是我们不知道,那些作品的原因,对山崎先生他们而言,也少了败露的危险,所以才能卖给泷泽宽二郎好几百幅。”
“那么……他为什么自杀?”
“他为泷泽宽二郎写鉴定书的事情,被夫人发现了,据说是因为泷泽宽二郎到山崎家去过一次。也怪山崎先生的脾气,他没有把实情告诉夫人。虽说是为报仇,但造假是事实。如果对夫人坦白,首先就会给帮忙的老人惹上麻烦。于是,他选择含混其词,结果惹恼了夫人。没有办法啊,泷泽宽二郎是夺走女儿一家性命的仇人,得知丈夫迎合似的,为这种人写鉴定,自然会对他产生怀疑。为这事,山崎夫人离开家,去和另一个女儿住了。”
“就是你今天去见的那位吧?”
“之后你也能够想象吧?被独自抛下的山崎先生,连饭都不吃饱,故意自残,最后在静冈的养老院里,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顿时发出一声长叹,原来那些鉴定书里,竟然包含着如此的悲痛、愤怒和苦恼。
“他在自杀之前,给老人去过一封信,告诉他已经将写有真相的信,寄给了泷泽宽二郎,并且做好了安排,不会追究到老人这里……”塔马双太郎感慨良深,低声嘟囔着说,“于是泷泽宽二郎也明白,自己的收藏品都是假货了,所以,老人才惊讶,他怎么会让姨太太继承这批浮世绘。泷泽宽二郎这家伙实在让人无语,即便遭遇失败,也要想方设法挖到好处。正因为他知道画是假的,才干脆地把遗产送人。”
“关于东洲斋写乐的那幅画,也是山崎先生的恶作剧吗?”我焦急地问,这是最后一个谜题。
“山崎先生确实相信,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吧。不过,就像之前说明的那样,他绝对不可能找到证据。或许是他在制作各种赝品时,突发奇想吧。”塔马双太郎嘿嘿嘿地冷笑着说,“从纸质也能够看出,那幅秘画有相当的年代,只给木板的空白部分,印上几个字是很简单的。对山崎先生来说,或许他只是想制造话题,从而掀起‘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这个话题的热潮。如果能够以此为契机,展开认真地讨论,即便是赝品,也算立功了。这也是研究者的痛苦,就算确信假说能够成立,只要没有证据,就无法再往前进了。就连我不时也会有一股冲动,想为自己的假说制造证据。因为我坚信,自己的假说是正确的,唯一只是没有证据支撑而已。”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半带玩笑、半带认真地笑了。
“我只是随便说一说而已,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就没有做研究的意义了。距离进坟墓还有的是时间,在那之前,我会踏踏实实地寻找证据。而山崎先生没有这种时间。”塔马双太郎很悲摧地说,“听起来或许有些奇怪,我想他一定是想借此,为自己的硏究做一个了结吧,所以,他才会有那种恶作剧。我相信是这样。”
塔马双太郎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奈津子也应该找好资料回来了,别说不开心的事了,三个人一起去喝一杯吧。”塔马双太郎爽快地笑了,“机会难得,今天晚上就来构想‘奈津子·杉原结婚说’吧,听起来要比歌麿说有趣多了。”
“你就饶了我吧,你可真够坏心眼儿的。”
他妈的,果然又被塔马双太郎给看穿了,所以,我才不好跟他相处。我虽然坐立不安,却也期待着糸岛奈津子小姐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