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他就把画借给你了?”塔马双太郎一脸谨慎地盯着我问道。
见过岛谷先生的第二天午后,我就兴高采烈地,赶到了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比起许久不见的塔马双太郎,还是带着不变笑容、端来咖啡的糸岛奈津子,更让我心里感到高兴。怎么看都是美人儿啊,光看着她活力十足的一举一动,我的心都快要化了。
“喂,是你有事找上门来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质问我。我羞红了耳朵。
“岛谷让我给你带个好,看他生意还挺兴旺的。”
“没想到啊,看来你这是突发性痴呆了。我是在问,他就这么把画借给你了?”
“对,对。他说你看了画,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务必赶在竞拍日之前去一趟。我敢保证你会有兴趣。”
我把画板放到了桌上,糸岛奈津子也坐到了我的身旁。化妆品的微弱气味,钻进了我的鼻腔深处,淡香清爽。在这间堆满书籍的霉臭硏究室里,奈津子小姐简直就是一片绿洲。
“是歌川广重的作品啊,真漂亮。”
我刚刚铺开画纸,糸岛奈津子立刻就发出了感叹。这也是个耳濡目染却还没到位的。
塔马双太郎只瞥了一眼作品,就先看起了山崎的记录。
“怎么样?不愧是山崎先生吧。真就跟你形容的一样。”我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塔马双太郎放下了国政作品附带的解说,回头吩咐一声:“奈津子,能麻烦你过去,把歌舞伎年表拿过来吗?嘉永年间应该是在第六卷。”
糸岛奈津子驾轻就熟地,起身过去找起书来,只短短的时间里,她就掌握了工作要领。
“年表?要年表干什么?”
“核实一下,看山崎先生的判断是否正确。这套书里,整理有歌舞伎的详细年表,谁在哪个小剧场里,曾经演过什么角色,几乎都能查到,可以看作当时节目单和评价的汇总吧。”塔马双太郎微笑着说,“如此方便的书,世上可不多见,也算是歌舞伎和大众生活,紧密相连的证据吧。多亏有了这套书,才能够正确把握写乐作品的出版年代……如果就像山崎先生所写,这幅作品真是表现了坂东秀歌《扬卷》的场景,那年表里一定会有记载。只要核对演出年份,就能够简单地弄清楚,作品的出版时间。”
“硏究者不是靠脑子,就能够判断了吗?还真是意外。”
“你开玩笑吧!……”塔马双太郎皱着眉头,抬起脑袋瓜儿瞟了我一眼,“浮世绘画师有上千人,光看画就能立刻叫出名字的作者,也就是那几个人。绝大多数都必须像这样,调查制作年代,如果没有相应资料,就认不出来是谁的作品。你们只看到结果,才会这样高估研究者。”
“那么,山崎先生也查了资料?”
“通常是该这么认为的,不过……”塔马双太郎嘿嘿地冷笑着,随手翻动着浮世绘,唰啦唰啦地抖搂着,“这幅国政的作品,似乎并没有经过调查,因为如果翻看了歌舞伎年表,立刻就会知道准确的年代,不会写得含含糊糊。这样的鉴定,或许是在旅行途中做的吧,手边刚好没有年表。所以我才好奇,如果他光靠装在脑子里的知识,就能够写得如此详细,就太了不起了。而且,他的专攻方向是写乐,国政并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如果年代确实切合,就说明他的实力超乎我的想象。”
塔马双太郎一边说明,一边翻着年表,我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有了,肯定是这里没错。”抬起头来的塔马双太郎,一脸惊诧地大叫一声。
“是哪一年的?”
“保险起见,我把三代使用国政称呼的弘化初年到嘉永五年,全都排查了一遍……坂东秀歌只演过一次扬卷,是在中村座上演的《助六廓花见时》中,扮演主人公助六团十郎,评价似乎很不错。”
“所以,到底是哪一年?”
“嘉永三年三月,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
塔马双太郎和我面面相觑,似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调查结果。
“虽说‘初年之后’和‘三年’,有着微妙差别……也称得上完全正确吧。”
“看你似乎有不满啊。”
“不是不满,只是惊讶。换了出过画集的葛饰北斋或者是喜多川歌麿,我也能只看作品,就能报出年代,不过……”塔马双太郎摇头苦笑着说,“国政之流的画师,基本已经被遗忘了,而且,这一幅画还不是完整的作品,山崎佑臣却能光凭眼力,就料准创作年代,实在可怕。”
“会不会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糸岛奈津子低声嘟囔到一半,就被塔马双太郎粗暴地打断了。
“什么地干活?他装作不知道?……畜生,你快说下去。”塔马双太郎的眼睛一亮。
“其实,他已经做过了细致调查,却故意装出是在猜测的样子,想吓人一跳。”
“世上或许的确有这种人,假如不是山崎先生,我也会这么怀疑。”塔马双太郎听了呵呵一笑,连连摇起了头,“不过,如果山崎先生手边有年表,就一定会写上正确的调查结果。他不是那种会故弄玄虚的硏究者。而且,比起‘初年之后’这种模糊的年代,清清楚楚写上‘嘉永三年,于中村座’,更能让委托鉴定的人大吃一惊。因为并不用老实交代,自己查没查过资料,绝对是后者给人的冲击更强。”
“这么说来……果然全靠他的直觉啊。”
“应该是吧。他真的给所有的画,都这么子地做了鉴定?”
“岛谷是这么说的。”
“藏品一共有多少件?”塔马双太郎惊悚地问。
“连幕末时期的一起算上,应该超过三百幅了吧,就个人藏品来说也,这不算多。”
“你知道泷泽宽二郎这个人吗?”塔马双太郎突然问道。
“没见过面,不过,知道他是个讨厌的老头子。”
此人明明腰缠万贯,却索要极高的摄影费。所以,他的藏品虽然是有名的高质量,却不怎么为大众所知。
“先不论性格好坏……被泷泽宽二郎那个家伙买下的美术品很可怜。泷泽宽二郎选择藏品的唯一标准就是估价,种类完全没有一贯性。”塔马双太郎感慨万端地苦笑着说,“我之前看过,泷泽在家里拍的照片,墙上挂着横山大观的大型富士山,和古欧洲的宗教画,他还得意地说,这两幅加起来超过一个亿。”
这也堪称绝妙的平衡吧,简直就是暴发户的典范。
“换做是我,不管开多高的价,都不会为那样的家伙做鉴定。山崎先生恐怕也是相同的心情吧……”塔马双太郎感叹着连连苦笑,“可是事实上,泷泽宽二郎手里的三百多幅画都有鉴定书,该怎么解释呢?或许是泷泽宽二郎把本来就附有鉴定的藏品,全数买了下来也。”塔马想明白了,“你确定这其中有写乐?”
“应该没错,岛谷说亲眼看过。只是……”我犹豫了片刻,略微思考后说,“似乎和普通的写乐作品不一样。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内容,是想卖关子引你过去吧。”
“又是一件怪事啊。”塔马双太郎低声喃喃着说,我心里总是大惑不解。
“如果东洲斋写乐的作品上,也附有山崎先生的鉴定……他为什么没有对外发表?写乐的东西本就不常有,更别说山崎先生是硏究者,就算是别人的所有物,他也一定会留下记录来的。”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侃侃谈论着,一手挠着脑袋瓜儿,一副大惑不解的迷瞪样子,“而且,泷泽宽二郎的态度也很反常,按他的性格,肯定会公开炫耀自己的收藏品吧。跟有大量作品传世的歌麿或者北斋不同,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正在进行着全国性的追踪调查,甚至制作了世界范围持有者的名单。就我所知,那份名单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泷泽宽二郎的名字。就算他单纯是想隐瞒财产,卖给他的美术商,也会走露风声的。”
“确实是这样的……”经过塔马双太郎这么一说,这件事情确实非常可疑。
“虽然不能轻信,不过,如果真的有山崎先生的鉴定,自然不能放过。好吧,那咱们就在两、三天后出发。不能让岛谷受骗,得赶在竞拍之前,去看一看那些写乐的画。你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意气风发地嗷嗷大叫起来,“当然是一起去了。错过这种事哪还有资格当编辑。”
“机会难得,把奈津子也一起带上好了,跟你旅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
糸岛奈津子满脸放光,当然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