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跟他说延期也无妨……塔马先生似乎拒绝了啊。真有自信。”多贺胜三郎嗤笑着说。
三天以后,我和多贺胜三郎一起,乘上了新干线列车。多贺已经喝光了四瓶车内贩卖的迷你装苏格兰威士忌,满嘴让人不快的酒臭。
“你不喝酒?”
“一到地方还有工作。”
“看不出你这么胆小。”多贺胜三郎语带讥讽地笑着说,“还有,吃个不停对身体不好。”
“要你管啊。”我停下吃便当的筷子。
“就是因为有这种乐趣,我才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多贺胜三郎得意地笑着说,“能到处旅行,能喝好酒,更别说还能赚钱。”
我真是无语了。
“听小伙计说……塔马先生似乎,偷偷地来了我的店里侦察。”
“什么时候?”
“差不多就四、五天前,不会是在后悔,做了无谋的预告吧。”多贺胜三郎两眼闪着贼光,冷笑着说,“不过,正是托他的福啊,我才会重新学起了浮世绘。他的着眼点确实不错,最有可能把我骗过的,就属浮世绘了。”
“胜负这才开始。”
“当然,所以我才会这样专程,大老远地去四日市。”多贺胜三郎好象很感慨地说,“实际看过制作方法,说不定就能够明白,塔马先生的心思了……”
多贺胜三郎的银边眼镜背后闪着精光。虽然是让人生厌的类型,却毫无破绽。或许塔马双太郎有些小看多贺了。
取材大约三个小时就结束了。
返程的电车还早,主人家招待我和多贺胜三郎,在工作室里喝起了茶。
“那是什么?下一次要做的作品吗?”
少主人背对的工作室墙上,小题大做地装裱着只勾了墨线的浮世绘。是歌麿的大首绘。这样一看,没上色的浮世绘,总是显得有些寂寞。
“不,我对歌麿还没有什么兴趣。”主人家的话,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是想做歌川国芳的复制品,才开始现在的工作。我就是喜欢国芳那乱糟糟的构图,雕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如果是想赚钱,才不会选国芳呢。”
经他一说的确如此。他制作的,大抵是幕末时期的精细浮世绘,对雕版和印刷,有着最高的技术要求。虽然费时费力,买主却少,不是出于兴趣,恐怕没有办法坚持下去吧。
“那为什么有喜多川歌麿的?”
“那些并不是我雕的,是师父给的。”
“既然裱起来……这么说,这幅画就是令师的作品?”
“也不对,是师父用家里保存的旧墨板印刷来的。”
“嚯!……”多贺胜三郎也直点头,“那就是真迹了。”
“怎么可能。就算墨板是老东西,画也是最近才印刷出来的,还称不上真迹。”店主人连连摇头,苦笑着说,“真东西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经历了时代。我只是想着或许能够做做参考,才珍藏了起来。”
“这图案没有怎么见过啊。”
“应该是吧。我干这行也够久了,还没有看过上好色的。”
“令师那里,没有留下色板吗?”多贺胜三郎颇为振奋地笑着说,“只要有色板,再现原画也不是不可能……”
所谓“色板”,照字面理解就是,用于上色的木板。有六种颜色就要雕六块板。
“没有。墨板和色板花费的工夫天差地别,或许上一代就被刮掉,挪作他用了吧。”
“这样啊,真是可惜。如果留着就有意思了……”多贺胜三郎喃喃低声嘟囔着,“以你的本事,制作色板应该不在话下吧?”
“如果知道颜色,当然能做。”
多贺胜三郎频频望着画框,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趟远门真没白跑,也要感谢塔马先生的指引啊。”多贺胜三郎心情大好地说。
换乘上新干线之后,我也勉强喝起了小酒,窗外的太阳还高挂着,照这架势,等抵达东京,多贺胜三郎也该醉得不轻了。
“手艺虽然好……却不知道自己手里东西的价值。”多贺胜三郎冷笑着说,“匪夷所思啊。”
“你打算什么地干活?”
多贺胜三郎向少主人打听了,持有墨板的师父住在哪里,我很好奇,他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
“当然是做出色板,把那幅画完成。”
“可是,他说了不清楚颜色。”
“所以才要进行复原。请学者调查一下,那一时期歌麿的用色就行。”多贺胜三郎很自信地笑着说,“画师有各自的习惯。能把画还原到就算不中,也相去不远的程度。”
“你要造假?”
“瞎说,怎么能是假货呢?你也不是外行,别说得这么难听。”多贺胜三郎连连摇头,嘿嘿嘿地冷笑着说,“而且,我也没打算当真迹卖,最多只是参考作品而已。”
“参考作品?”
“刚才人家也说了,就算墨板是老东西,现在才印出来,也称不上真迹了;不过,他也没说就是赝品,这就有机可乘了。”多贺胜三郎颇为自信地笑着说,“喜多川歌麿的大首绘,最低也值三百万,如果我把新印刷的卖三十万呢……买主当然也会犹豫,不过,只要板子是真的,绝对就跟复制的不一样。剩下就由买主自己判断了,相信不少人会认为,和真迹有同等价值。三十万就能拥有歌麿的作品,已经很划算了,世上愿意出这笔钱的家伙,少说也有五万。而且我明说,只是参考作品,不该有任何争议吧?”
畜生,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这不就跟之前的韩国青瓷一个做法吗。虽然的确不是赝品,但完全是在打擦边球。
“况且图案还是新发现的,不缺话题。说不定五十万都有人买账……”多贺胜三郎得意洋洋地大声笑着说,“对了,这画跟你也有缘,送个两幅给《美术现代》杂志社好了。可以当作给读者的礼物。”他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宣传了。
“然后呢?多贺先生把东西弄到手了吗?”
第二天,我向田代雄八郎报告了经过。提到墨板,他一下子来了兴趣。
“硬把我拉到了浅草,墨板看起来很有年代,不过,从正中间裂成了两半……”
“那就不能用了吧?”
“能用,接缝很整齐,完全没有问题。说服对方放手,我们花了不少时间。”
“多少钱拿下来的?”
“八十万。”
“才这么点?难以置信。”
田代雄八郎喜笑颜开。利用这块墨板,可以印好几百幅单价三十万的歌麿大首,简直就是一个下金蛋的大母鸡。
“一开始是说,东西贵重只借不卖,不过多贺先生不同意,他是担心印刷歌麿,会被收取巨大的使用费吧。于是,从四十万一路加到了这个价……”我苦笑着说,“返程的时候他还说,就算十倍的价钱,老子也要把它买下来。”
“有一套啊,真是服了。”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有一种见识了商人手腕的感觉。不过啊……我真没想到,他随手就能从兜兜里,摸出成捆的钞票。
“很好,那就赶紧把新闻换了。往热门话题那一页,加进特别报道。”
“换不了,本月已经做完校对了。”
“只换新闻,你想想办法。”田代雄八郎不容置辩地站起来说,“我去请多贺先生写稿子,保证让他明天之前完成。这么有趣的新闻,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有照片吗?”
“没有墨板的照片有,印好的倒有。”我立刻说,那些都是在四日市拍的。
“立刻洗出来,还有电话。”
“请等一等,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非得为那种可疑的买卖写软文!……”我倔强不屈地大声问道,“而且,别忘了要等比赛结束之后,再决定用不用多贺先生。”
“情况有变。印好的画算不算真东西,确实有待商榷,不过墨板无疑是真的,我们登了也不算写软文。”田代雄八郎很自信满满地执意这么说道,“而且,这一回东西是多贺先生发现的,文章自然该由发现人来写,这跟比赛没有关系。”
我只能叹气,虽然懊恼却无法反驳。
“新发现的歌麿啊,如果能勾起浮世绘读者的兴趣,下个月的真品和赝品的胜负比赛,也会热闹得多。”田代雄八郎一个人兴奋不已地叫唤着,“比赛双方越是重量级越吸引人,从这层意思上来看,先让读者见识到,多贺先生在浮世绘上的建树才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