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你说让我造假?”塔马双太郎一脸呆然地说。
草木的清香乘着初夏的凉风,从硏究室敞开的飘窗钻进屋里。带着灰尘气味的蕾丝窗帘翻动着,在塔马双太郎那瘦削的肩头落下淡影。
“杉原先生,杉原先生:你不会出什么毛病了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不错的医生。”
塔马双太郎似乎对我的严肃口吻,感到困惑不已,一再陷入沉思。端来凉麦茶的秘书奈津子,也茫然地呆呆站着,楼下广场传来刚下课的女学生们,热闹的调笑声。
“我是认真的,再这么下去,我们家杂志就糟了。现在塔马双太郎你,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深知这是不情之请,我再一次低下了头。
“总之……先把事情好地好说清楚,你的话太跳跃了。”塔马双太郎瞪着我大吼起来,“唉,连你这个乐天派都一脸严肃,看来是遇上了相当的麻烦啊,不过,让我造假就太不靠谱了。而且,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请求,在我听完之后,接不接受还不一定呢。”
“昨天的编辑会议上,田代雄八郎提出了真品和赝品比胜负的点子。”
“真品和赝品比胜负?这是什么鬼东西?”塔马双太郎一脸肃然地怒吼起来,“我越听越糊涂了。田代就是你们的新总编吧。”
我在杂志《美术现代》任职,田代雄八郎是一个月前,从经营贸易的母公司调来的新社长。公司看中他是生意人,很有经营手腕,可是,他与美术的世界完全无缘。然而很遗憾的,对陷入低迷的《美术现代》杂志来说,田代雄八郎也是眼下最急需的人才。
“你肯定知道多贺胜三郎吧?”
我又把话题从田代雄八郎身上移开了,塔马双太郎和奈津子忍不住轻笑。
“我想一想……该怎么说明呢,连我也快晕菜了。”我边说边观察着塔马双太郎的反应,“一开始是田代到杂志社之后提出,把多贺胜三郎当成美术介绍的招牌撰稿人。”
“拿多贺胜三郎当招牌吗?还真是豁出去的决定啊。”塔马双太郎笑着说,“你家杂志之前,不是几乎没有跟多贺打过交道吗?”
“母公司的董事长跟他很熟。总部也经手陶器,跟多贺先生是互利共蠃的关系。”我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前总编不愿意沦为总部的广告杂志,并且不信任多贺胜三郎,作为美术鉴定家的操守,所以就一直没有采用他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么说,田代先生是来执行董事长的旨意了。”
“简直岂有此理。再怎么不懂美术,也不能找多贺胜三郎这种家伙啊。杂志社当然是一致正面反对,把版面交给那种生意人,杂志迟早要垮。即便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有我们的现场判断。”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正微微发抖,那时候的怒气还没有平息,“田代雄八郎虽然暂时接受了我们的意见,这下子又突然说,要做一个真品和赝品比胜负专题。我也知道田代的用意,介绍新发现的美术品和真赝专题,的确是美术杂志提升销量的兴奋剂……可是,紧接着他又开出了难题。”
我咕咚咕咚地把麦茶一饮而尽,接下来才是正题。
“他说不能简单因为立场问题,或者只会经商的说法,就把多贺胜三郎那小子排除在外……”我愤愤不平地怒吼着,“美术鉴定家需要的只是眼力,除此之外都是小问题。虽然这件事,的确受了董事长关照,但是,也不能够在实际确认多贺胜三郎的眼光之前,就因为个人喜好把他否决了。”
“姑且有一定的道理,当然前提是,多贺胜三郎确实具备看东西的眼力。”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于是,就有了真品和赝品比胜负的决定,一方面也有给读者敲一敲警钟的意思。专题的看点是,由我们制作出赝品,让多贺胜三郎看了之后做出判断。”我苦笑着说,“田代雄八郎那小子还趾高气扬地说,不管假货会不会被识破,对读者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专题,同时又能测试一下多贺的实力,简直一石二鸟。而如果多贺没有能够看出是赝品……”
“就打消启用多贺的念头吗?……原来如此,的确是生意人会想到的张扬做法。”塔马双太郎微笑着点头说。
“说到多贺胜三郎先生……”奈津子插嘴问道,“我记得是在银座开店那位吧,他的口碑这么差吗?”
奈津子在来到塔马双太郎这里之前,有过在美术店工作的经验。多贺胜三郎所经营的“艺美苑”是一流名店,难怪奈津子会有疑问。
塔马双太郎替我做起了说明:“这是挺久之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多贺胜三郎曾经举办过,关于韩国青瓷的巨匠展。虽然说是巨匠,其实其中青年艺术家占大半,都是更早两、三年前,入选韩国国内公募展特别奖的那些人。也就是说,多贺先生举办的展览会,聚集了将来有望成名的艺术家。这个点子绝不算坏,如果多贺真心是想,借此培养人才的话,那完全没问题。当时陶器爱好家,只关注老一辈的作品,如果多贺胜三郎的目的,只是介绍新生力量,获得的评价肯定大不相同。”
“可是,借机卖东西也是理所当然吧?”奈津子歪着脑袋瓜儿,咧开小嘴说。
“没错,的确理所当然。多贺毕竟是美术商,靠发掘有才能的年轻人为自己蠃利,这也再自然不过,只是……”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轻轻摇头,“多贺太急功近利,他等不了十个年头。”
奈津子哑然。
“虽然介绍手册上没有写,那个公募展的审查,其实就直接受多贺胜三郎的操纵。后来才知道,审查员也基本都是多贺的人。”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简而言之,就是做给人看的公募展,只是为了给无名艺术家镀金而已。那种公募展的获奖经历,在韩国本国完全没有效力,可是,一旦飘洋过海来到小日本国,就成了气派的头衔。因为很遗憾,没有什么人种能比咱们小日本人,更加看重头衔了。一听是在原产地,曾经得过奖的艺术家,立刻就信以为真。”
“怎么说他太急功近利呢?”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只要能把公募展坚持十年,自然就能够得到承认,而且会高于主办者的意图,独立成为真正的公募展。到那个时候,最初的得奖者,应该也成了中坚力量,根据艺术家的成就,甚至可能成为权威性的奖项。”塔马双太郎严肃而耐心地介绍说,“如果多贺胜三郎真想培养年轻人,就应该耐心等到那个时候。可是还不到两、三年,他就在小日本国办起了展销……大家当然会认为,多贺胜三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卖东西。实际公募展也从第二年开始停办了,他已经大赚了一笔,公募展也就没用了吧。”
“他的东西卖得很好?”
“当然。他现在这家店的基础,就是依靠那个时候的成功打下的。虽然多贺手段恶劣,倒也绝不卖假货。”塔马双太郎不快地被起了眉头说,“他只是把美术品当成赚钱的牺牲品而已。”
“所以,我们才想挽救杂志……”我苦笑着摇头说,“田代先生还指明,竟然要塔马先生当对手。”
塔马双太郎目瞪口呆了:“拿我?……为什么?我是研究者,不是专业的技术人员,他弄错对象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完美的复制品,并不是最高明的造假。听起来好像很有自信呢。”
这是塔马双太郎的一贯主张,在跟他的常年交往中,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仿制品越是单纯,就越是难以被识破,重点是选对能让对方,信以为真的材料,攻其不备的心理盲点才是关键。
“真是伤脑筋,这话你跟田代说了吧。真是乱来。”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请你想想办法,到这个份上,是没有办法退出了。”我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激动地恳求塔马双太郎,“肯定不会给你惹来麻烦,我们从一开始,就会告知读者,这次纯属比赛,做好的赝品也会在分出胜负之后立刻销毁。请用异想天开的东西,让多贺胜三郎甘拜下风吧,否则田代是不会罢休的。”
“不过……既然是比赛,关键是,多贺胜三郎他知道吗?”奈津子疑惑地问道。
“那小子当然知道,董事长应该也早就告诉他了,不如说,现在是随我们怎么折腾,他都无所谓了。”我摇头苦笑着说,“不过,多贺胜三郎并不知道,这个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当他自行发现,手里的商品有问题时,就告知田代董事长。当然,如果时间拖得太久,他也吃不消,最好在一个月内分出胜负。”
“可是……这样岂不是不公平吗?”奈津子还有话说。
就算规定了期限,他也会因为不知何时,会忽然出现的赝品,而陷入高度紧张,亏他愿意接受这么难熬的比赛。
我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而且,要做什么赝品,总该事先告诉杉原先生和总编吧?要不然怎么知道,多贺先生的判断是对是错。我并不是怀疑田代先生,可是,如果情报泄露了的话……”
“大可不必担心。”塔马双太郎打断了奈津子的猜测,“具体是什么东西,只让田代雄八郎一个人知道就好,把制作过程拍照记录,就能够切实证明。等田代先生来核对,也只需要确认商品的内容就行。而且,并没有你刚才提到的不公平问题,美术商随时都在辨别真假,跟比不比赛无关。只要放亮眼睛,就跟平常一样,不会特别紧张了。”
“这么说来,你答应了!……”塔马双太郎的话让我大喜过望。
“既然多贺那小子答应得这么爽快,又另当别论了。没想到他傲慢到这种程度。”塔马双太郎愤愤不平地说,“鉴定不是游戏,越是正经的鉴定家,越是厌恶这种比赛。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一大理由。”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同事们肯定高兴坏了。”我兴奋不已地抡着拳头怪叫着,“也只有塔马双太郎先生,会接受这么奇怪的请求了……”
“比赛期限就照你的希望,定在下个月今天开始的一个月内吧。加上制订计划,和动手制作的时间,其实有些不够用,不过,拖得太久我就没有干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