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岛谷下个月,就要离开东京了。”
“是吗……他在东京开店,果然是为了向岬义辉老师复仇啊。”塔马双太郎靠着椅背,前后摇晃着答道。
距离出事已经过了四天,我正在塔马双太郎的硏究室里。他似乎在这里住了好几宿,烟灰缸里已经堆不下了,就连咖啡杯里也扔着烟头。桌面被画集和辞典占据着;岬义辉老师那本登了描摹画的著作,也被翻开了放在桌上。
他还在调查着什么吧?
不过,塔马双太郎已经振作起来了。他的长脚搁在桌子上,正抬头望着前来报告的我。
“岛谷说什么了吗?”
“只让我转达一声,做了对不起塔马先生和岬义辉老师的事。”
“跟我说有什么用。”塔马双太郎愤愤地说,“不过,岬义辉老师想来也能够瞑目了吧,毕竞得到了家属的原谅。”
“按照岛谷的说法,那两幅大首是最近才发现的。他老爹过世了,东西是在整理遗物时找到的。岛谷的老爹把继承的铺子弄垮之后,就对古董完全失去了兴趣,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东西藏了起来。岛谷也是最近才入行,结果那两幅大首,就一直沉睡了好几十年。”
“原来如此,难怪没有现世。”
“是的,听了我的说明,岛谷也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那两幅画,按理说,岬义辉老师早就把全部赝品,都处分掉了。既然岛谷的袓父,是在去东京取画时被杀,冈山会有这东西就很奇怪。还是说当年他留了几幅在旅馆?”
“那有错版就很不自然。如果他是想偷藏,当然该选没有瑕疵的吧。依我看,大概是之前送到冈山的试做品吧。”
“试做品一就是货样吗?”
“是东京的雕版师或者刷版师送去,让他校对颜色线条吧,反正不是商品,用次品也无所谓。而且,有可能是第一下印出的线条不太好,于是稍微错开些位置,在同一张纸上重印了一次,借此确认是因为竹皮刷太软,还是雕版的线条有问题,放在同一张纸上比较,最是一目了然。”
“这样啊,确实这就解释通了,难怪会专门保存下来啊。”
原来如此,并不是说错版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单纯留个纪念而已。
“这么说来,那些春本也是岛谷父亲的东西?”
“整理遗物时一起找到的。他说有组图和源氏三部曲是撒谎,之前那只纸箱里的,就是全部的东西了。跟你想的一样呢。”
“这下子就全部解决了啊……然后就只剩我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你还有疑点吗?”
“是该继续调查呢,还是该为老师着想,不去追究呢……”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做才好。”
我没有吭声。
“如果就连那张描摹画也是假的,你想会怎么样?”我突然这么问,塔马双太郎一脸复杂地注视着我。
“可是,之前塔马你自己也说过,那种东西完全没有,金钱上的价值吧。”
“从常识来看是没错。不过,岛谷的袓父是以那张描摹画为基础,制作了赝品……”塔马双太郎摇头叹息着,“如果并非同一个人,我也不会起疑。可是,发现描摹画的也是岛谷袓父,就有必要小心了,因为这有可能,是他花上好几年,精心创造的赝品。”
“是说为了给赝品铺路,一开始就伪造了描摹画吗?”
“在你看来,制作浮世绘赝品的要点是什么?”
“不清楚,是纸张或者颜料的问题吗?”
“不对,是考虑挑什么名作造假,才有可能回本。版画跟油画之类不同,制作起来很费工夫。即便是现在的复制版画,到完成雕版这一步,就要花掉好几百万经费。不过,复制品可以大量地贩卖,也能有赚头;可是赝品就不行了。如果慢工出细活,一整年也就做出个两、三张,那选国贞、英泉之流就划不来了,他们的作品往高了算,也就值个五十万前后。虽然不容易败露,可是想回本,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不如干脆瞄准歌麿、北斋、广重这些一流名家,顺利的话,卖出一幅就能回本。不过呢,一流画师的作品价格虽高,相应的风险也大。首先买主就会有疑心,因为知道这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其次还有画集这类资料的问题,名作不仅会全图收录,甚至还有局部特写,立刻就会被拿去,和真迹的照片作比较。所以才说,即便手绘有赝品,浮世绘版画也几乎不会有假。被称为赝品的版画,大都也就是把年代久远的复制品做旧而已,像岛谷袓父那完全从零开始,自行雕版印刷的例子,可以说根本没有。”
“嚯,造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啊。”我咂了咂嘴笑着说。
“岛谷的祖父为什么会选择,如此复杂的方法造假……答案很简单,因为只有歌麿那幅大首,缺少能够进行比较的真迹照片。而且,又是逸失的名作,物以稀为贵。”
“啊!……”我豁然大悟地惊叫起来。
“没有比这更轻松的造假了,况且,他还有实物的描摹画做基础,就算拿着放大镜,比较线条也不成问题。”
“因为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嘛。”
“而且,我们整个小日本国都知道,确实有这幅画存在,真是算计得太精明了。”
“这么说起来,描摹画果然也是他的把戏咯?”
“如果我是他,就会这么做——一开始先发表描摹画,等人们对实物的存在有了印象,再制作赝品。如果时间相隔太短,会引起人们的怀疑,所以,中间要空上好几年,然后再把赝品拿出来,十有八九会成功。如果再有硏究者,力挺是真迹就更有利了……”塔马双太郎点头笑着说,“一想到这里,我试着调查了岬义辉老师发表的描摹画的照片,结果是越发确信了。局外人很难单凭那张照片,就制作出赝品来。当时的照相制版技术还算马马虎虎,不过纸质的确很差。如果不是像岛谷袓父那样,实际经手过描摹画,只靠那张不清不楚的照片,做出赝品版画是不可能的,换个人来绝对做不出,那么完美的赝品。从这层意思上来看,偶然临摹了描摹画的岛谷袓父,想干什么就昭然若揭,不过还有一处疑点。”
我默默地听着塔马双太郎的讲解。
“在他把描摹画,卖给岬义辉老师的时候,有留下临摹的必要吗?描摹画对硏究者以外的人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塔马双太郎严肃地指出,“之所以进行临摹,理由只有一个,是为了之后制作赝品。也就是说,在把描摹画卖给岬义辉老师以前,岛谷的祖父就有了制作赝品的计划。”
“确实有道理。”我也点头承认。描摹画的临摹毫无价值,留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他留下来了,果然只能想到,是为了制作赝品。
“还有一点,是岬老师最先认出了,那是美人面相八牀中还没发现的一幅。不就很奇怪了吗?岛谷的袓父应该并不知道,那幅歌麿大首的价值才对,可是,他却早早做好了造假准备,这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吧?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老师的主意。他计划让老师发现假的描摹画,然后进行造假,只要连岬老师都信以为真,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叫卖。如果再被收进画集,全天下都会相信是真迹。”
“这一手太可怕了!……”我感慨地点头说,“岛谷袓父想做的不是赝品,是真迹啊。”
“没有人意识到他的诡计,是因为描摹画是一种盲点。那种东西虽然没有一分钱的价值,却是证明原画存在的有效票据。”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可是,正因为描摹画本身没有价值,我们才绝不会想到那是赝品。他完全掌握了硏究者的心理。”
我听得哑口无言。
“做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给几十张知名浮世绘的真迹做描摹,再往里面混入一张假的就行。拿笔往纸上画就行,只要能够模仿歌麿的笔迹,画成什么样都随心所欲。因为其他那些,都是真的东西,当然会产生这一幅也是的错觉。唉,不过也没什么人会在意,描摹画是不是蒙着实物画来的吧,本来描摹画就不是真正的浮世绘——这样一想真是后怕,如此不确定的东西,我们却毫无疑心地放过了。很大程度上也因为,被岬义辉老师的热情感染了吧。”
“如果被你说中了,岂不成了岬义辉老师,把岛谷袓父设计的赝品,当真迹介绍了吗?”
“大概是吧……让我头痛的就是这里。如果深究下去,就会把老师毕生的研究全盘否定。”塔马双太郎一脸苦相,摇头晃脑地感慨说,“岬义辉老师被造假者欺骗了,过大地评价了描摹画的价值。虽然他在起点上犯了错,但是,我绝不认为,老师后来的方向有误,至今我也相信,描摹画是有一定的价值的。可是,一旦真相大白,其他硏究者大概会全体放弃描摹画吧。和初衷相反,我会把老师奉献一生的工作变为白纸。他的毕生心血都将白费。”
塔马双太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在硏究室里踱来踱去。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塔马的苦恼我似乎也懂。藏书的霉臭味,突然灌进了鼻子里,把我呛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嘿……啾!……嘿……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