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当然是因为宿醉的缘故。我裹在公寓的被子里,塔马双太郎却突然来访,而且脸色透着憔悴。
我揉着太阳穴问道:“哎哟,究竟出什么事了?”
“岬义辉老师过世了。”
我愕然无语。
“是自杀,就在我们离开之后。”
“怎么会!他怎么会自杀!……”我吃惊地问道。
“是我的错,是我把老师害死了。”
塔马双太郎满是苦涩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嗡嗡作响,血管都像要爆炸了。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能多活将近四十年,真应该感谢上天吧。我还暗自以为能做出些贡献,是我太天真,同时也是种傲慢自大。
上天派来的使者是你,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救赎。把后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
我想你已经察觉到了,我是杀人犯,事到如今,也没有辩解的打算。
当你拿出那两幅大首时,我想过装傻。真是险些就被你那句“看不出来”给骗了。
不过,我冷静地想了一想,你不可能做不出判断。我很费解,可是,听你说东西出自冈山,我就明白你全知道了,并且想借此考验,我作为硏究者的态度。
塔马双太郎是我的弟子,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能够培养出塔马双太郎来,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今后一百年、两百年,浮世绘的研究也会继续下去吧,这样一想,个人的努力就微不足道了。一个硏究者必须做的,是培养他的后继之人。从这层意义上说,我很满足。
如果我把显而易见的赝品,谎称是真迹,不知道你会如何作想。我突然意识到,那一定比我四十年前犯下的罪过,更加不可饶恕吧。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的人生也就白费了。
我不再犹豫了,我犯下的罪行,和眼前的歌麿无关,应该把它当作独立的作品,给出客观的意见,这才是一个硏究者应该有的立场。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虽然我带着真相,离开了人世,但是,我犯下的罪行并不会消失。我能一直活到现在,是因为确信,赝品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底地被抹杀了。如果赝品流进市场,我的责任就太大了,那是比杀人更加沉重的责任。至少让我说明,为什么会杀害冈山的古美术商。
那是我刚搬到东京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那个男人来了我家。可以说,他是我的恩人,描摹画就是被他找到的。
他听说世人对我的评价并不好,就时常来安慰我,或者是带我出去散心。那一天,他说是来东京进货,却拿出一幅浮世绘在我面前展开。正是那幅大首绘。
在哪儿发现的?我狂喜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假说没有错,别提我有多么兴高采烈。可是,他的回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渐渐地,我起了疑心。
“这是你做的吗!……”我大喝。他露出冷笑狂言道:“连岬先生都信以为真,看起来是成功了。”
我刷白了脸,当然对他进行了质问。
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说是为我着想,因为不忍看我焦急的样子,才模仿描摹画,制作了彩图。
我绝望了。再怎么焦急,我也是研究者,没料竟被他这样看待,我懊恼不已。
“只要把它拿出去一发表,你就能够度过现在的困境,拿去用吧。”他并没有察觉我的愤怒,继续火上浇油。
“今后别在我的面前出现。”我把他赶出了家门。
真正担心起来,是在入夜之后。确实如他所言,那幅画实在做得太好了,如果再一做旧,或者加上虫蛀痕迹,就连专家也会信以为真。我再也坐不住了。虽然我拒绝使用,却不保证他没有歹念。于是,我去了他白天提过的旅馆。
他就像早料到我的行动一样,笑着走出了旅馆,我们去了上野公园商量。听他说,雕版师和刷版师都是东京人,他们并不知道是在造假,只以为是制作复制品。他们是工匠而非研究者,认出那是新发现的歌麿描摹的可能微乎其微,轻易就被骗过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凉。
“你到底印了多少?”
“五十幅。”他回答了我的质问——竟然有五十幅。
这下子,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把戏,他是想让我当作真迹发表,之后四处卖掉。说为我着想,当然只是信口开河,否则只要一幅就足够了。我下定了决心。
做好觉悟之后,我告诉他,会出钱把所有的画都买下来,放到现在应该将近一千万吧。果不其然,他同意了——也幸好因为他在冈山,听说过我家里是财主。
我跟他约好之后,再把钱送过去,画倒是当场就拿到了。他这趟来东京,就是为了取制作完成的大首绘,画全都放在旅馆里。
他回了旅馆,用胳膊夹着五十幅歌麿的赝品,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之后的事情,不写你也明白了吧。杀他并不是因为心痛钱,而是信不过他。一旦缺钱,他肯定会重蹈覆辙吧。这才是我担心的。
回家之后,我在庭院把那些画烧了,却留下了一幅。就是那幅画,让我失去了理性。成天成天地看着,我终于再也没有办法,抑制出喷涌的欲望。
比起赝品,其实这更接近复制,不是吗?虽然还没有发现真迹,但这幅作品肯定就在小日本国的某个地方。和钱挂钩才叫赝品,只是当作硏究资料使用,就不算赝品了。我用歪理粉饰着自己的正当性。我只用照片对那幅画进行了介绍,并且绝不把画公开,这样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而且,我能让其他硏究者也意识到,描摹画的重要性,说不定会为今后的浮世绘硏究,指明新的方向,也有可能以此为契机,发现真迹。我幻想着,坚信描摹画作为资料的正当性。
我拍了照交给熟识的编辑,这时当然已经把最后那幅画也处理了。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样子。虽然没有能够遇到大首绘的真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对那幅大首绘的硏究得到了肯定,有更多研究者,对描摹画也产生了兴趣。我也因此成为歌麿硏究的领头人,获得了世人的普遍认可,能更方便地得到资料,也有了“很多问题没我不行”的自负。
可是,这份自信也到此为止了。如今得知大首的赝品,不只有我烧掉的那些,我总算痛感到,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狂妄自大罢了。他给我的不是全部,能发现一幅,或许就说明还有好几十幅,藏在小日本国的某处吧。在自己的书里,把相同的赝品照片,当作真迹介绍,这是天大的过错,或许有卖家拿着我的书卖假货坑人。而我在几十年里,都没有察觉得到,还以为自己为浮世绘做出了贡献,真是愚不可及。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这份绝望。就算继续活下去,我也无能为力,至少像个研究家的样子,负起责任自我了结吧。希望你能够这样理解。
每每想到犯下的罪行,我有无数次想一死了之,阻止我的是对浮世绘的热情,这个世界值得继续活下去。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浮世绘,我真是死不瞑目。
还请你宽恕我。希望借你之手告诉世人,那幅赝品正在世间流传,防止出现更多的受害者。请不要在意我的名声,人都死了,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了。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为了私欲去杀了人,如果能借舍弃名声,来传达我的真意,就足够了。
浮世绘是我的生命,如今把它托付给了你,我已没有任何遗憾。能把浮世绘的无尽美妙教授给你,我以此为骄傲。
我看着塔马带来的岬义辉老师遗书,不禁泪流满面。
“老师远比我以为的伟大,他是一位超越我理解的诚实硏究者,能够为了信念牺牲自己。”塔马双太郎垂着头嘟囔着,“等于是我杀了他,早知道别管岛谷就好了。”
“可是,就跟你想的一样,老师的确杀了人。”
“那又怎么样。换了是我,或许也会把那种男人杀掉。我是误以为老师自己造了假,所以,才把画给他看。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绝对不会有揭发他的念头,所以我才后悔啊。老师的做法当然不对,可是,他已经花了几十年赎罪。正因为对描摹画有信心,才敢给那幅赝品拍照。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金钱、名誉,全是因为相信能借此,推动浮世绘的发展。我怎么可能责备他。”
塔马双太郎呜呜啦啦地大声说,我低头无言以对。
“证据被摆在眼前,他却不选择隐瞒自己的罪行,而是将研究者的态度贯彻到底。”塔马双太郎大声说,“这种人哪里去找?我却轻易把他害死了。”
塔马双太郎的话接近悲恸,我已经无话可说。原本就快平复的头疼,再度向我袭来,我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痛苦,举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砸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