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畜生!这……这怎……怎么……怎么可能!……浑……浑蛋!……浑蛋!……”
岬义辉老师愕然地,盯着眼前排开的大首绘,一阵目瞪口呆。他已经年过七十,却很是矍铄,身姿端然一丝不乱,一脸严肃地正渗着汗。
岬义辉老师伸出血管暴起的瘦削手腕,抓过其中一幅画,画纸剧烈地颤抖着。塔马始终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其实可能就两、三分钟而已,只是过度的紧张感,让人倍觉漫长。
我看出来了,这师生两个人正在决胜负,只隔着一幅画,倾尽全力。我咽了口唾沫,却引得喉咙一阵刺痛。
“这是干什么?”
我不明所以,完全想不出二人对峙的理由。岬义辉老师一声轻咳,紧张随之解除。我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是从哪里找到的?”岬义辉老师向塔马双太郎问道。他谨慎择言,丝毫不说闲话。
“冈山。熟人发现之后买了下来,托我做鉴定。”
“冈山啊,原来如此。”
我看着岬义辉老师点头的样子,不禁哑然。什么“原来如此”啊?这些画本来应该和冈山县无缘。我莫名其妙。
“你怎么看?”岬义辉老师反问塔马双太郎。
“说实话,我看不出来,所以才请老师过目……”塔马双太郎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毕竟跟您有渊源。”
岬义辉老师听完塔马双太郎的话,突然就闭上了眼珠子。
“什么……看不出来?难道塔马对画有疑问?”我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那为什么在岩手不说?害岛谷认定是真迹买了下来。”
塔马双太郎的行动,太让人费解了。
过了一会儿,岬义辉老师睁开眼,方才严厉的目光恢复了柔和。
“这完全是赝品。”
“这样啊,我也这么认为。”二人“扑哧”一声笑了。
塔马双太郎的面上露出平静,我却快抓狂了。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忍不住质问:“那错版又该怎么解释,赝品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吧。而且,只靠不完整的描摹画,和老师发现的黑白小照片,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完美的赝品。请用外行也能听懂的方法,向我解释一下。”我真急了,或许也因为,这些画是我首先发现的吧。
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错版是为了更逼真,或者也是想借稀有性抬高价格——这也就能骗骗外行,懂门道的一眼就能够拆穿。难得把赝品做到这么逼真,却动了拙劣的小手脚。”
岬义辉老师也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是说当时没有人,对错版感兴趣吗?”
“不,还要更单纯。浮世绘根本就不存在错版现象。”
“怎么会,虽然忘了出处,我可都看过好多次呢。”
“那也只是印错了一部分而已吧。”岬义辉老师快活地笑了,“这幅画从墨线开始,包括色板,全都偏移了相同位置。你该知道,浮世绘是怎么印刷的吧。”
我一呆。岬义辉老师一定是指“见当”吧,这我当然知道。“见当”指为了避免错版而设计的挡板,是在木板的角上,雕出直角形的凸起,印刷时让画纸一端紧靠挡板,这样就能够保证,画纸始终处在相同的位置。就算色板有很多块,只要见当雕刻的位置相同,就绝对不会出现错版。不过,只要见当错位,整个画面偏移,也就不奇怪了。
“就证明是见当错位了吧。”
岬义辉老师听了我的说明,一脸惊讶。
“畜生,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浮世绘跟现代印刷这样,靠机械印出来的东西不一样,全是人工作业。首先是把几百张墨线印好,然后才上色。如果一幅画使用七种颜色,就必须重复七次相同的作业。这就意味着,画会经人眼进行七次检查。收尾阶段的小失误或许会被漏掉,可是,绝不可能像这幅画一样,反复出现相同的错误。而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幅画连墨线都是双重的,这该怎么解释?”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
“墨线是基本的轮廓。这不是失误,只可能是在同一张纸上印了两次。而刷版师在准备竹皮刷的阶段,就会发现问题,因为画纸背面,会透出第一回印好的线条。而且,被竹皮刷刷过之后的画纸,手感也不一样,这都摸不出来,就不配当刷版师了。然后是当见的问题,要像这样,精确保证全体错位,就必须在原有当见的一厘米外,再雕一个当见,怎么想都不可能嘛。这是习惯了现代的印刷失误,才会产生的错觉,内行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岬义辉老师瞥了一眼塔马双太郎,看来最后一句是对他说的。
塔马双太郎不禁苦笑,随后正脸盯着岬义辉老师,对他说道:“这位杉原先生的杂志社打算做一期专题,想把这两幅画一起登出来。”
“为了什么?”
“为了彻底揭穿赝品的把戏。”
“原来如此……这倒有趣。既然是跟我有关联的作品,我是举双手赞成。说不定还能借机挖出真迹。”
“没错,这也是其中一个目的。这回会刊登彩照,想必引人注目吧。”
岬义辉老师大笑:“用赝品引出真迹啊——这也算立了份功劳。”
我茫然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虽然塔马双太郎自作主张,可是,当总编知道是赝品之后,还同不同意做专题,我还真没有办法保证。
“真是啊……他在想什么啊。”我对塔马双太郎不只是不解,甚至产生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