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马双太郎盘腿坐在两幅喜多川歌麿的大首绘前。他不时把画举到灯光下,从背面观察着颜色,不时又像揉搓一样,把弄着画纸的边缘。只见他紧咬下唇,反复确认着线条,满眼严肃。
“‘美人面相八躰’啊……”塔马双太郎嘟囔了一句,“现在钻出这种东西,到底难以置信。”
“是杰作吗?”
“这么说,有比杰作更高的价值。”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因为这个东西,全世界就只有一幅。”
“可是,这不是有照片吗,还跟岬义辉老师有关系吧?”
“嚯,连这你都知道。哦,是听岛谷先生说的吧?”塔马双太郎笑了,看来他也意识到,我并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这幅作品最先是出现在,岬义辉老师的成名作《歌麿首绘》里头,而且,是以描摹画的形式进行介绍的。”
“描摹画?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就是在浮世绘上,铺上一张薄纸,把线条照原样描下来的东西——年轻画师会用这种办法学习,也可以用来保存罕见的作品。”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说,“有些会连颜色一并上好,不过,大都只是单纯的线稿而已。你小时候也蒙着纸,描过漫画吧?那就是一个道理。”
“嗬,还有这种东西传世啊。”我不禁感慨万端地说,“可是,这能值钱吗?这样最多算是复制品吧。”
“的确,描摹几乎没有金钱上的价值,不过,对浮世绘研究却大有用处。有不少作品都像这幅大首绘一样,只留下描摹而没有发现实物。这跟雕版时,使用的原稿不一样,描的是实际发售之后的作品,对研究画师来说,简直不可欠缺,是贵重的资料之一。”
“岬义辉老师的书,就用了描摹画当资料?”我问道。
“没错,他在阐述喜多川歌麿的作品论时,就用了好些描摹画做插图。在岬义辉老师之前,没有人关注描摹画,加之从中发现了前所未见的图案,结果成了大话题。‘美人面相八躰’这个系列,从名字上来看,全套应该有八幅,不过,之前只确认了五幅图案的存在,剩下三幅的其中之一,就被岬义辉老师在描摹画中找到了。这也再次证明了描摹画的重要性。虽然现在已经普及了,在当时可是划时代的硏究方法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已经是四十年之前的旧话了,那时候,岬义辉老师也才有三十岁前后吧。就靠那一本书,老师成了公认的硏究者。”塔马双太郎得意洋洋地大声说,“一开始也有不少人唱反调,不过五年之后,发现了那幅作品的照片,验证了岬义辉老师这种硏究方法的正确性,往后就再没人反对了。描摹画作为一种资料的可靠性,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
“真有意思——那么,照片又是怎么发现的?”
“是从地方上的古董铺子里发现的,听说是在很早之前的拍卖目录上,看到了照片。实物已经转手了,不知去向,不过,至少证明了作品是确实存在的。”
“确实如此。”我点头附和着。
听着塔马双太郎的话,我激动异常。
那幅失落的大首绘,就在我们眼前,我已经暗暗敲定了,以这幅作品为核心的专题。
由岬义辉老师和塔马双太郎,就歌麿进行对谈。围绕描摹画和这幅作品的故事,交给塔马双太郎来写,再请岬义辉老师阐述,时隔数十年后,自己亲眼目睹实物的感想。应该会是一期成功的专题。至于春本,已经被我抛诸脑后了。
“唔……不知道岬义辉老师会怎么说啊。”听了我的点子,塔马双太郎却一脸难色。
“为什么?这么意义非常的作品……”
难道不该欣然接受吗?我心里暗想。
“如果是美术馆的蒇品,他当然会一口答应,可是……你不知道岬义辉老师讨厌美术商吗?他年轻时被美术商乱打旗号,招来了不少麻烦。有段时期只要被他一表扬,什么作品的价格,就会立刻翻倍。他是极端害怕被人利用了。他最多会回复你,等成了公共所有物,再帮你做专题。”
“即便是这么有感情的作品吗?”我无法理解岬义辉的想法。
“所以才更忌讳。”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苦笑着,“不管对作品的感情有多深,只要是商人的所有物,就绝对不能称赞它是杰作。这是做硏究的常识。总之,不出大的意外,是很难让他点头了。”
“塔马说得很对。”岛谷也是相同意见,“做硏究的不能去碰,跟金钱挂钩的东西。”
“可是,岬义辉也帮人做鉴定啊,两者差不多吧。”
“他只鉴定年代或者真伪,并不定价……”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说,“就算鉴定家给好评,也不会印上介绍手册。这是这个圈子里,最基本的不成文规定。”
“不会进行买卖的私人藏品,又另当别论了。听说从前就有人利用这一点,把商品暂时交给个人,得到研究者的评判之后,再收回来出售……这样一来,现在研究者就很少做鉴定题字了。毕竟世上多得是奸商。”
“有这么严重啊。”我讶异地感慨说。
看来是我太天真了,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不能直接说好的圈子。
“除非岛谷先生敢保证,绝对不把这幅大首卖掉……”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说,“可是,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天知道今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
“如果是杉原先生的所有物,也就没有问题,可惜被我这个生意人拿着,那就没办法了。”岛谷一脸和善地笑了。
“看来是没辙啊!……”我失望地叹息着说,“亏我想了这么有趣的点子,真是太遗憾了。”
“姑且先跟岬义辉老师说一说吧。岛谷先生是真决定下手了?”
“怎么能放跑这种好东西。”
“这样啊……那之后也能借用这幅作品了吧。”塔马双太郎笑着说,“岛谷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去给老师看一看。”
“当然没有问题。”岛谷很慷慨地点头答应着,“再怎么说,这也是岬义辉老师发现的作品,我也没有想去讨鉴定题字。”
“那我也好说话了。真期待老师的表情啊。”
这下子,塔马双太郎总算放了心,重新拿起两幅大首绘端详起来。
“错版啊……真是太漂亮了。”
看起来,塔马双太郎反倒对次品更感兴趣,做硏究的果然不一样。再看岛谷,他似乎对意外的收获喜不自禁,带着微笑默默地盯着塔马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