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谷那家伙还真舍得。”
我们被领到一个十二张榻榻米大小、带有休息室的房间,换上了浴衣之后,塔马双太郎一脸快活地点起了烟。
塔马双太郎既瘦削又高挑,旅馆提供的浴衣并不合身,下摆太短,一大截腿肚子都露在了外头。反观我呢,倒是肚子大得腰带都不够用。
“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别的老师,愿意接受邀请,到地方上做鉴定了——享受的简直是大名待遇。”
塔马双太郎靠着扶手,一派惬意地笑着说。
“天皇陛下也住过这间旅馆呢,据说还有那时候专门准备的澡堂。”介绍手册上这么写道。
“现在对外开放吗?”
“嗯,看起来好像是仿菊花家徽造的。”
塔马双太郎轻吹了一声口哨,大叫着:“那咱们快去享受享受吧,等岛谷把春本带来,就没有时间悠闲地泡澡了。怎么说也有六百册,要做好熬一个通宵的准备。”
塔马双太郎说完便起身,把毛巾往肩头一搭。
从澡堂回来,岛谷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桌子旁边放着一只巨大的纸箱。
“这个箱子,是您一个人搬来的吗?”
看大小估计得有二十公斤了。
“怎么会,多亏有出租车司机帮忙。”岛谷连连摇头苦笑着,“我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哪里知道会这么重。”
“这里头就有六百册?”
“大概只有四百册左右吧,绘本啦、画帖啦另算。不过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方不愿意出借。我在他家里看了看,还真是混了不少好东西,光有那些,大致都值个七、八百万日元了。”
“里面都有一些什么?”塔马双太郎懊恼地问道。
“最厉害的要数五渡亭国贞的‘源氐三部曲’和葛饰北斋的组图,当然,不至于连《波千鸟》都有,不过,那些东西保存得非常好,都是能在拍卖会上,引起轰动的作品。”
值得下手——岛谷补充道。
“这么说,您是决定要买了?”
“既然好东西都留在家里,这一箱子,应该都是普通货色了。”岛谷笑着说,“只要别差得太离谱,我是打算拿下的。”
“那就轻松了,没必要硬是今天晚上全部过目。”塔马双太郎安心地笑着说道,“等成了岛谷先生的东西,照片想什么时候拍都行。那些组合也很快就能看到了。”
“还有四、五十幅美人画,都装进了箱子里,给一起借来了。”岛谷叹息着说,“我瞥了一眼,幕末的东西比较多。这部分对方要价二百万,可惜我看不值这个价钱。”
岛谷打开纸箱,遗憾地笑了笑。和秘画相比,美人画更好卖,价格也高得多。如果能够翻出鸟居清长的作品,一幅就可能值四五百万了。
打开纸箱之后,我们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尽是眩目的色彩,闪闪反射着荧光灯昏暗的光线,仿佛打开了珠宝箱的兴奋,向我们一大波一大波突突突袭来。册子封面上使用了幕末时期,特有的金银颜料,这挂小型春本重叠着,整整齐齐地装了满箱。
我暂且带着敬畏,看着眼前的景象。
“哇,简直太惊人了!……”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句话。
“只要数量足够多,春本也能够这么壮观啊。”塔马双太郎也长叹了一口气。
我随手拿起了一册小型本,虽然分辨不出标题,不过,看起来是以“东海道五十三次”为主题。两名旅人以名胜做背景,正和驿站女郎或是普通妇女,光着屁股裸抱交欢。画功虽然幼稚拙劣,却反倒给人很强烈的猥亵感。之前我也看过,喜多川歌麿或是葛饰北斋的秘画,却并没有什么下流的印象。眼前的春本还大量使用原色,看起来很刺眼。
“是恋川笑山啊,不值钱。”岛谷只看了一眼画,就点头评价道。
“在这种水平的东西上花时间,有多少天也不够用。”塔马双太郎嘿嘿嘿地笑着,拿开了我手里的册子。
我们先做起了分类。按照时代,大致分成浮世绘前期、中期、后期和明治几拨,又各自进行了分工:由塔马双太郎从中挑选,然后岛谷按照册子的尺寸、画风、保持状态等因素,分出上、中、下三个等级,再由我仔细地排列摆好。他们两位的动作实在太快,半途我就跟不上节奏,根本没工夫饱眼福。
塔马双太郎经常只是过了一个手,根本都不打开,就把册子递给了我们,估计是从标题,就能做出判断吧。整整一个小时,都重复着相同的作业,我的兴奋也渐渐地淡了。对春本的意识消失,整个人就像在看风景版画一样心无杂念,这无疑是被塔马和岛谷的情绪所感染。说实话,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塔马双太郎伸着懒腰,站起身来说,“看你们还有的忙,我趁这个机会,再去泡个澡好了。”
“请慢用。”岛谷一脸疲倦地回应道。
“不过啊,塔马先生的动作还真是快,”岛谷目送着塔马双太郎转身离开的背影,跟我搭起话来,“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就算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商人,也没有他那种速度。而且,浮世绘还不是他的专攻方向啊。”
“我也完全不知道,塔马双太郎是在哪儿学的本事。”我苦笑着连连摇头说,“塔马他对现代美术和民俗学也很懂,而且,都不是半吊子的水平。”
不管我带着什么策划找上门,塔马双太郎都能够应对自如,简直难以相信,我们只差了几岁。
“对了,如果岛谷先生,真的拿下这些春本,愿意在咱们杂志做个专题吗?”
“这我是求之不得,也能够借机给铺子做做宣传。”岛谷笑了。
大致算是分好等级之后,我和岛谷去了阳台,稍事休息。冰箱里的啤酒冻得刚合适,灌进喉咙之后,能够感受到一阵爽快的倦意。
月亮粘在了空中,冷清月华苍苍,照亮了铺着露水的地面。我干脆关了灯,清凉感充斥着整个房间。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我在明亮的月亮光辉下,眺望着悠悠流云,岛谷则从纸箱里取出一只大纸袋打开来,拿出好些幅浮世绘摆在桌上。即便对美人画早已司空见惯,在淡蓝月色包裹下,又别是一番异国情调。一种无法言语的奢侈、喜悦将我包围了。
“像是……《国贞绘》的感觉。”我嘟囔了一句。
“泉镜花的那本书吗?的确如此。”
看来岛谷也是相同的感受,我头一次对他有了亲近感。
“啊!……”我一声惊呼,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正随意地从袋子里,取出几幅美人画欣赏,难以置信,我借着月光把画举过头顶,确认了版面,上面分明写着喜多川歌麿的名字。
“怎么了?”
“是歌麿,这里面有歌麿的作品。”
“真的吗!……”岛谷唰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而且还是大首画哟。”我连声音都走调了。
大首绘是指浮世绘中,只对上半身进行特写的作品,这是喜多川歌麿最擅长的类型,他堪称杰作的作品,几乎都是大首绘。我只在展览会或是画集上,看过歌麿的大首绘,如果保存良好,有的一幅就能超过一千万。
梳着立兵库的花魁,唇角勾着妖冶的微笑凝视着我,插进胸口的纤细手腕万分性感。背景的红云母,泛着淡粉色的光泽,更是凸显出游女的妖艳。我瞬间联想到了蒙娜丽莎。
“大概是二代歌麿吧。”我把画递给了岛谷,到底不能相信,这会是初代的作品?虽说二代的作品也不便宜,不过和初代相比,还是有云泥之别。
“这是……”接过画的岛谷张口结舌。我起身打开了灯,岛谷把画迎向荧光灯,观察着纸张。通过查看造纸工艺的不同,就能够判断,纸张的制造年代是新是旧。这也是从塔马双太郎那儿学来的。
“这就能看出是初代还是二代吗?”
“怎么可能,我是在看是不是复制品。”岛谷激动万分地笑着说,“如果不是复制,这毫无疑问是初代歌麿的作品。”
“是名作吗?”
“岂止是名作……这是传说中的大首。”岛谷的声音也微微发着抖。我们赶忙查看了纸袋里剩下的画。
“岛谷先生!岛谷先生!……”
虽然我已经不至于大惊小怪了,不过翻到另一幅歌麿的画时,还是连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而且,这幅画跟刚才那幅,竟然是相同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岛谷也惊讶不已。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这种事,两幅喜多川歌麿画的美女,同时望着我们,带着不变的嫣然微笑。
“后面发现的这幅错位了。”
仔细一看,画面整体有大约五毫米的偏移,深色部分看不出来,不过,如果仔细观察背景,就能发现脸部的轮廓也是双重的。这是印刷失误,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确实——口红也重影了。对啊,所以才会有两幅一样的画,错位的没有办法拿出去销售。”岛谷点头说,“估计这是直接从出版商手里弄到的,画商是把这两幅捆绑着,当作稀少品来卖吧。”岛谷洋洋得意地嘟囔着说道。
“这么说来,这一张是次品啊。”
“也就是说,这是附带的。”
原来如此,就像邮票或者《圣经》的错版,被当成宝贝一样,小日本国也自古就有这种爱家,于是这两幅画,就被成对转手传承下来。这样一想,我就淡定了。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两幅画肯定扯人眼球。
“那又为什么说,这是逸失的大首?”我又有了新的疑问。
“是说这幅画,只在照片上出现过,还没有人看过实物。”
“那么,这岂不是新的发现!……”
岛谷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杉原先生,你发现了不得了的宝贝啊……”岛谷得意洋洋地笑着说,“谁会想到,喜多川歌麿的秘画,竟然藏在这种地方。岬义辉老师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那位先生跟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啊?”我好奇地反问岛谷。
“这个嘛,还是去问塔马先生吧。”岛谷故作诡秘地笑着说,“比起我的说明,还是塔马双太郎知道得更清楚,毕竟是岬义辉老师的门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