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塔马双太郎一起,乘上东北新干线并排落坐,塔马双太郎便问道:“胶卷带够了没有?”
岛谷正坐在斜前方打瞌睡。还有大概一个小时,才能赶到新花卷,窗外已是暮色渐浓。
“带了二十卷三十六张的……还不够吗?”
塔马双太郎放心地笑了,点头说道:“那应该够了,又不会每幅都拍,而且就一天也拍不完七百幅。”
我们在拍照这件事上,以前曾经吃过苦头。那时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拜访了仙台的油灯收藏家,主人家小心翼翼地,把藏品一件一件地摆到我们眼前,但我们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好每件都分整体和局部,各自拍了五、六张。谁知藏家的宝贝源源不断,而且越往后东西越好。我们终于忍不住一问,竟然还有半数以上的藏品没拿出来。可是,我们的胶卷已经所剩无几,也早过了商店营业的时间,想买也买不到,结果原定一天完成的取材,就给拖成了两天。
估计塔马双太郎是想到了那件事吧,当时,我和他也是乘坐了这条新干线。
“你和岛谷先生,是打的什么交道?”
“哪有什么交道,也就最近才认识的。”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笑着说,“是他拿着我的书,找到大学里来,这才有了往来。”
“他是哪家店里的学徒?”
“不,听说他是为了开店,这才来到了东京;也许是大阪或者什么地方的人吧。”
“是这样啊,真不简单啊!……”我羡慕地说,“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铺子了。看他的样子,大概也就三十岁吧。”
“人不能光看岁数。你不也三十多岁,就被称为美术杂志界之鬼了吗?”
“是儿歌里的笨鬼吧。我是缺眼儿地到处乱晃,才被杂志社的前辈洗涮了。”
“那也还是‘鬼’嘛。”塔马双太郎笑了,“我跟他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人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他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鬼’吧。听说他正盘算着专攻邮购。”
“邮购……难度实在太大了。”我摇头笑着书,“是只靠照片的买卖吧?这得有相当的信誉才行。”
“他说这就是开店的目的。如果只是做邮购,在家里就能够完成了。”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硬是砸钱付租金,开个多余的实体店,完全是为了攒信用。”
“真是有钱人啊,还雇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慨叹着说。
“你是说奈津子吗?她的确很可爱,在这个圈子里,难得看到这样的女人。”塔马双太郎点头说,“听说糸岛奈津子只是兼职,你来之前我们聊了不少,那孩子脑袋也很灵光。”塔马双太郎喜形于色,“别的且不说,我还真有些期待,岛谷能做到哪种程度。邮购要面对的难题很多,像是退货问题,或者保存状态好坏,有没有瑕疵,针对运输途中事故的保证等。想必岛谷不是,一无所知的外行,不知道他会怎么克服这些问题……”
“你不怕担风险吗?”我忽然如此问。
“为什么怕?跟我又没有关系。”
“可是,你不奇怪吗?那种男人,怎么会对春本感兴趣?”我好奇地问,“而且这种东西,商家又不能公开叫卖,不可能到处发商品目录吧?”
如果闹大了,帮忙鉴定的塔马双太郎,也会名誉受损啊,这才是我担心的。
“虽然岛谷没有跟我,说过他找这些淫秽画的用处,不过,他应该是想把那些春本当赠品吧。”
“这么做不太好吧?”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反正我是不相信,便宜货也就罢了,可这些是要价九百万的东西。
“被警察知道可就糟了。”
“为什么?不销售就不违法,如果明说是赠品,制作目录也就不成问题。”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悠闲着说,“当然,把估价能到五、六十万日元的东西,拿出来当白送的,或许是不妥当,不过明治前后的作品,也就是皱个眉的程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啦。”
“这样就解决了啊。”我嘟囔了一句。既然塔马双太郎都说了,肯定不会错吧。
“这种做法虽然没什么风险,却有违美术商的职业道德。这么做提前就会知道结果,为将来着想的商人,绝对不会釆取这种手段。所以,我才说那个男人是‘鬼’啊,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塔马双太郎低声苦笑着说,“我对春本确实也有兴趣,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岛谷的行动更让人在意。像他那样的人多起来,这个圈子也必定会有变化。”塔马难得地话多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往后的问题了。能一次饱览六百册春本,真是一个难得的经验,不管岛谷先生想拿那些画怎么用,我们先长长见识吧。这样大的量,肯定不能靠纸笔记录,所以才请你来拍照。费用由我来出。”
“这倒不用,总编已经批给我了取材费。”我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如果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就请塔马双太郎你,写个长篇大论当谢礼吧。”
大波乘客在仙台下了车,岛谷见我们两个人旁边的座位空了,一边向售货员点了三人份的咖啡,一边挪了过来。
“就快到了。”
“怎么去温泉?”我好奇地问岛谷。
“打出租车去吧,节约时间。我在花卷下车去借春本,然后送到旅馆。”
“这么说来,物主不去旅馆?”
“老实说,我是瞒着他,带了塔马先生过来的。”岛谷奸猾地露齿暗笑,“要是表现得太热心,就怕对方临时变卦,所以,我故意装得没什么兴趣。”
岛谷一脸狡猾地看着我。这无疑是生意人的手段。
经他一说的确如此,就算对美术没有什么了解,看到三个人大老远地,专程从东京过来,也会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吧。
“不过,他背后应该有人指点。”
“当地的美术商人吗?”
“我刚得到消息,试着跟他联系的时候,就立刻报了这个价。通常来说,买卖不会这么利索,绝对有美术商背后指点,从中吃些回扣。”岛谷一脸认真地笑着说,“如果是那些人的话,当然知道塔马双太郎先生的大名,如果见我带着塔马先生一起来,立刻就会把价格抬高三、四成。”
“我哪儿有这么大的名气哟,这人太高估我了。”塔马双太郎红着脸否认道,“硏究浮世绘,又不是我的专长,小日本国内,多得是像岬义辉老师、津田良平先生这样的大腕鉴定家。”
“可是那些大人物,不会搭理我这种刚从乡下来的小美术商,而且都不待见秘画。”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因为很难有途径研究发表,所以,他们提不起热情而已。如果能像国外自由硏究,秘画肯定会得到正视了。”
我问塔马双太郎:“说到岬义辉老师,最近也只在监修画集的时候,看过他的名字,都没有怎么听人提起了。”
岬义辉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喜多川歌麿绘画硏究者,不过,大概岬义辉老师身体已经不行了吧,毕竟现在,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
“岬义辉老师的确没有从前精神了,学会上也很少见到了。”塔马双太郎感慨地说,“大概十年前,我刚涉足这个圈子的时候,他还挺有劲头。”
“岬义辉老师出了什么事吗?”我诧异地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没有遇到,能够让他产生热情的素材吧。”塔马双太郎低声嘟囔着,“而且,对喜多川歌麿的硏究逐渐成熟,新发现的作品也越来越少了。”
塔马双太郎说得没错。美术硏究这种东西,一旦停滞了,就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够进入下一个阶段。必须要有新发现的冲击做踏板,才能好不容易达到另一个次元。如果是在调查还不充分的战前时期,或许还能够满腔热情地研究喜多川歌麿,然而,现在对歌麿的评价,已经有定论了,估计就再难投入热情了。
在过去不断有华丽新发现的岬义辉看来,只能鸡蛋里挑骨头的现状,恐怕提不起他的硏究欲望了吧。
“岬义辉老师是个爱讲排场的人,不起眼的小硏究,不合他的风格。”塔马双太郎苦笑着,匆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