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美曾我的五个村庄遭到瘟疫侵袭。美曾我这片地方,由木山、竹森、花里、畑野、川田五个村庄构成,是一片山村。最早出现病情的是木山,五个村庄中离山最近的一个。村里人在山脚下的斜坡上挖出面积稀少的田地来耕种,收获一直很少,三十多户人家全靠在山上伐木砍柴为生。
名为六藏的老人第一个死去。他脸色苍白,口吐白沫,持续发烧,无法进食,吃了也会吐出来。很快他就肤色发黑,像得了疟疾般抽搐不止,差不多才三天就死了。
六藏已年过七十,算是高龄,最开始村里人只觉得他是活到了岁数。可是,接下来死的是儿童,而且还不止一人。听说好像是八个。那些幼小的孩子表现出和六藏一样的症状,继而接连死去。再后来女人们也遭到毒手。这个病会传染,木山的村民们觉察到了这一点。
于是,有一些人逃跑了。不,应该说是让体力稍弱的人去避难了——至少他们是这样打算的。大约有十几名年长的女人和孩子逃去了木山稍往下一些的竹森和川田,剩下的人则留下来照看病患。
但是,正是这一行为坏了事。竹森和川田也开始出现同样症状的人。应该是感染了吧。不仅如此,最靠里的花里和畑野也出现了感染患者,事态很快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这是一场恐怖的瘟疫,村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种判断。
负责管辖五个村子的大庄屋又兵卫紧急召集各个村子的组头协商,决定首先禁止村民往来于木山。接着他们又将各个村庄的病患召集到竹森隔离起来。他试图举五个村子之力改善事态,可已经太晚,灾难愈演愈烈,回天乏术。没有医生,也没有药,连寻求医治的机会都没有。感染的患者接连不断,一些村民还没来得及接受治疗就死去了。情况已经恶化到极致。束手无策的又兵卫决定去代官所寻求救援,这也是理所当然,但请求援助的又兵卫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瘟疫是全国,不,甚至是可能牵连到邻国邻藩的巨大灾难。如果发生瘟疫属实,那么这就是威胁全天下的危机,必须以国难视之。如此看来,又兵卫报告得太迟了。代官得知事态之后立刻向领主报告,同时决定采取对策。
但是,既没有医生来到美曾我,也没有食物和药材送来。领主采取的对策,是封锁美曾我的五个村庄。被孤立的五个小村庄变成了地狱。
五个村庄加起来有一百八十余户人家,超过四百名居民。已有五十多名居民丧命,剩下的人当中有三分之一以上即一百二十余人已被病魔缠身,没被感染的人也都十分虚弱。被封锁了的村庄里没有任何储备。
就在这时,宽三郎回来了。
残酷,真是残酷至极。宽三郎道。
“慢着。”自称叫作林藏的男人,细眉紧锁地打断了宽三郎的话。
“怎么了?”
“哎呀,那不是传染病吗?是会传染的。而且,一旦患病就得死,简直跟霍乱一样,不是吗?”
“没错。”
“那种地方您还回去?”紧接着林藏又添了一句。“说是那种地方,其实也就是这里呵。”说到这里,他双手撑在地上,稍稍直起身子,环视四周。
“胡说。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化作地狱的不是别处,正是这个村子。我可是曾管辖这花里的组头,甚至担任过大庄屋的宽次家的继承人。不过其实也没怎么帮家里做过事。我年轻时就离开了家,成了泉州一名侠客家的下人,在外生活了很久,说白了就跟赌徒和流浪汉差不多。总之,是个一无所成的人。”宽三郎道,“你说你是从大坂来的?那么你有没有听闻过蓑借杉藏这个名字?即便是普通百姓,我想也该听说过的。”
“蓑借……您说的那人,莫不是蓑借一家的大当家?不对啊。没记错的话大当家应该……”
“现在是千藏对吧?杉藏是前任当家。那位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侠客。我就一直受他照顾。不过,大哥在十年前就死了。于是我便觉得,正好是时候收手。”
不,并不是那样。宽三郎是被赶出来的。
杉藏的死太过突兀。杉藏死后,蓑借家一分为二。在盛大的葬礼和法事之后,少主万吉和千藏便争起了继承权。宽三郎站在万吉一边,结果他们输了。万吉被杀,而万吉的得力助手宽三郎——逃了。
于是您就返乡了。林藏道。“情况是可以理解,可是宽三郎大人,那可不是普通的返乡呀。那时候,这里应该……”
“是被封锁了。村子四周都被封锁了。你来的时候,应该也经过了那个通往畑野的入口吧?那里就是进入美曾我的入口。只要过了那里,就能够到达其他四个村子。而那个路口,当时架起了用削尖了的竹筒绑成的墙,还有官兵看守。”
“那不就进不来了吗?”
“我就进来了。”
“所以说为什么呀?该不会是强行闯关,干掉了守卫吧?”
不是。那些不顶用的官兵,只不过是站在那里而已。他们像所有没用的人一样,采取了不作为的态度。或许是害怕染病吧。而且,更主要的是,他们被安排守在那里,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出来而已。至于想进去的人,他们根本无所谓。一定是这样。
“一听说我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些下等武士就吓得跳开了三尺远。我还不是要从村子里出来呢。我只说要进村,他们就扔下一句随便。不过如果是反过来,想从村子里出来的人,或许就要被捅死了。”
“捅死?”
“用长矛。躲在那片竹墙后头捅一下就行。已经有两个人死在了那里。实在是残酷,他们应该是怕得很。”
“您说里面的人?”
里面也是。外面也是。“只要跟这个村子相关的人,全都被视作污秽之物。看守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一碰着那些人就会死似的。真是愚蠢至极。不过,他们应该是害怕。”
“大人就不害怕吗?”
不害怕。并不是因为胆量大。我本就准备送死。宽三郎说自己才是真正没用的人。不管是逃之夭夭,还是争强好胜,不,自己或许连去争斗这件事都做不到,宽三郎这样想。那么,就只有被杀。
宽三郎虽鲁莽,却并不强大。腰上佩着刀,却并不想去拔。就算拔刀,也只是为了吓唬人。直到那时候为止,他都没有拔过哪怕一次刀。即便跟人对砍,宽三郎对刀术也是一窍不通。起争执的时候,他也只是靠装狠蒙混而已。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很强,实际上他的腕力也的确过人,但那不代表换上真刀真枪过招他就能胜过别人。要说他用得顺手的,还得数镰刀和手斧。他做侠客时,只不过是靠演技虚张声势。
正因为如此,夺位之战时他才选择站在强势的一方。万吉与他并无恩义。只不过如果万吉赢了,宽三郎至少可以做上个小头目。既然这样不如……
可是,万吉一下子就死了,连葬礼都没办成,手下四散而逃,宽三郎也跑了。但他无处可去。舍弃了过去的宽三郞无依无靠,他别无选择。可是,如果被杀,至少也要死在故乡。他这样想。
宽三郎当时已有耳闻,老家所在的美曾我已一片狼藉。所以他选择回乡,觉得这样就可以一死。然而,“当时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是死定了。可是,似乎在我回来的时候,疫情已经有所收敛。”
“是……这样吗?”
“反正我没染上病,但是……唉,也没饭吃。不管是家中还是外头,走到哪里都是尸横遍野。而且,那时候快夏天了。所有的尸体都开始腐烂。上面爬满了蛆虫,挤满了苍蝇,简直臭气熏天。生还的人都虚弱不堪,也无法到村子外头去。就算是个正常人也难免要生病。”
那实在是太残酷了。腐臭。污秽。苍蝇和蛆、无人安葬的死尸,还有活不下去的生者。
“恐怖、残酷,再没其他词语可以形容。我走进村子后就感到胸中难受,不知吐了多少次。人们常把地狱什么的挂在嘴边,那个时候的这个村子,才是真正的地狱,不是比喻。”
村里人都死绝了,一开始宽三郎这样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虽然人们都已经虚弱到几乎张不开嘴的地步,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村民还活着,但看上去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被尸体包围,既没吃的也没喝的,有的只是恐惧和颤抖,就算没有疫情也活不下去。而且救援永远都不会来。
“我首先做的,就是将尸体集中起来。”
“集中起来?”
“因为,当时的情况根本无法区分谁是生者谁是死者。所以,那些摇也摇不醒、拍也没反应的,就全排除掉了。还有一口气的,就扛到庄屋的家宅,让他们睡在地上。并不是要给他们看病或是做什么救治,只是让他们睡而已。唉,希望他们得救的慈悲心肠,在当时根本就顾不上。因为我觉得,反正自己最后也是要死的。”
在畑野村将生还者集中起来,再把死尸堆起来之后,宽三郎就将剩下的事暂且交给多少还有些体力的人处理,自己则朝着老家所在的花里走去。他在花里又做了相同的事情,在竹森和川田也重复着同样的举动。木山几乎已无人生还,就这样还是让他找到三个还有口气的。
宽三郎进了山,找来一点点能吃的东西,带着三人回到了花里。吃了点东西后,那几个人稍微缓过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宽三郎忽然生出了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的念头。
他回来原本是为了死,并无其他事可做。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他也不知道。没有药,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开始打扫。”
“打扫?”
“就是打扫啊。不把那些脏东西清掉,原本能好的病也好不了。所以,我就强迫那些还能动弹的人行动起来。”
“您让那些快死的人干活?”
所以才被人们称作恶鬼。宽三郎应道。“反正,若放任不管,他们也是一死。既然还能动,就算辛苦,哪怕是动一动再死也好啊。活动活动再死,或者躺着不动等死,反正都是死。就算被逼着动弹了几下,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井水已经腐臭,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所以,我让他们去河边取水。村里还剩下的也只有堆积如山的柴火了,所以我又让他们生起了火,叮嘱他们要先将水煮沸,放凉之后再喝。因为村外已经下了命令,要求人们这样做。
“为什么会生病,究竟是不是瘟神之类的作祟,都无从得知。我只是觉得,污秽之物总不能放着不管。”
至于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全用木车拉上了山。我总觉得,就是因为有那样的东西在,人们才会生病。”
这并不是谎言。肮脏的东西全放到村外。不管是顺水淌走还是烧掉,总之必须全部清除,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农家不是有‘送虫’的习俗吗?就跟那个感觉差不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场什么样的灾祸,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为什么就觉得非那样不可呢?不管我再怎么搬,村子里还是堆满了死尸,尸体全都腐烂了,已经没法看了。不管是女人、孩子、老头儿还是老太太,都一个样子。在木山村的郊外,有一处人们都不愿去的偏僻地方,我就把所有尸体都扔在那里了。”
“扔掉了?不是埋掉?”
“就我一个人。能做什么事?哪里还能挖什么墓?也没有棺材,什么都没有。我全给扔了。所以……”
恶鬼,是吗?林藏道。
“看上去应该很像恶鬼吧。把已经腐烂的尸体搬到车上,扔掉,又接着再搬,再扔。简直就跟画里的地狱恶鬼一样嘛。而且,也不管孩子多么小,姑娘多么可爱。那就是恶鬼的所作所为,但凡还有人心的都做不到。而我,就在那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荼毗原……不停地堆积人的尸体。扔尸体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全给拿了下来。死人不需要钱。钱包、衣服、袜子,什么都不需要。人死了只会烂掉而已,还能用的东西则不应该扔掉。”
那些东西就不肮脏了吗?林藏问。“死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在下都没怎么碰过。总觉得……不是滋味。”
“那是你错了。”死并不代表肮脏,只不过尸体会腐烂而已。“那些所谓的物件,还不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做出来都是为了让活人用的。所以,活人就应该去用。死了的人什么也用不了。在那个世界里,用得上的顶多也就六文钱而已。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从六文钱变成十文钱,待遇又能有多大改变?可是,活人呢,有十文钱就能填饱肚子。因病暴死的人是很可怜。可是啊,林藏,那些死了的人,会希望活着的家人和朋友陪他一起死吗?他们会在心里想你们这帮家伙都去死吗?我若是死人,就不会那么想。我虽被骂作不知廉耻、不知感恩,被当作恶鬼一般敬而远之,但绝不会有那种无情的想法。还活着的人自然希望他们继续好好活下去,身边的家人也是希望他们能活久一些。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那么既然想活下去,就需要钱和物。”
“您当时……又想活下去了?”
“是。”就在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地搬运腐臭的死尸,剥下他们身上的财物时,“我开始觉得死是件太愚蠢的事,甚至都已经忘记那回事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死掉。”
被感染,然后死掉。明明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
“我将尸体扒个精光后扔掉,然后到山里找能吃的东西,就这样不停反复。把从山上采回来的东西拿给还活着的人吃,观察了两三天后,有几人已经大致恢复了精神。也就是说,他们之前只是太衰弱了而已。那些还活着的人,都没有得上那要人命的病,我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活下来的人都没得病,宽三郎这样确信。他们的症状不一样,看上去几乎全是因饥饿所致。发烧似乎也是源于吃了不洁净的食物。事后进入村里的宽三郎就完全没事。
瘟神早就离开了。是新生的恶鬼——宽三郎将其赶走了。
“我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才将堆积如山的尸体给烧掉了。那才真正是‘送虫’了。那些东西,当然要全烧掉了。从那尸体堆里,要是再生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可就真没辙了。所以,我将他们彻底地、一遍又一遍地烧了个干净。整整花了好几天时间。尸体燃烧时的恶臭飘散在整个美曾我上空,升起的黑烟据说从京都、大坂都能瞧见。”
宽三郎仿佛化身成地狱的狱卒,将故乡的、村子里的伙伴们付之一炬。不管胳膊、腿脚、头、肠子,不管孩子、大人和老人,全都烧了个干净。黑灰漫天,骨头爆裂,油脂不断地往下滴。凶神恶煞般的黑烟直冲云霄,红莲业火熊熊翻滚。而宽三郎,就半裸着上身站在前方。当时的他就是恶鬼吧。可是,那却成了他的骄傲。“没错,虽然成了恶鬼,但那值得骄傲。你可看好了,正因为那样做,这个村庄才得以被拯救。如今,生还下来的那两百几十口人,是我救了他们。这事我才不会谦虚。不管最初的打算如何,就算这只是偶然的结果。”
没错,这只是纯粹的偶然。即便如此,“正因为我化身为恶鬼,那两百多人才能得救。这是无可置疑的。如果当初因尸体肮脏恶心就不去碰,那么大家早都一起变成尸体了。是我一个接一个地将那些死人扒个精光,烧掉他们的尸体。是我像来自地狱的狱卒一般,踢着那些孱弱的家伙让他们干活。而且,那些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尸体身上带着的物品,还有死人生前居住的房屋等,全都帮了生还者的大忙。死人身上的钱财全都用在了活人身上。”
“是……这样吗?”
“没错。我可没私吞钱财!那种情况下若还想着中饱私囊,那成什么了!你听好了,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庄,正是靠化身为恶鬼的我和死人身上的钱,才起死回生的。”
武士、和尚、官府的人、他们什么都没为我们做。他们只知道大吵大嚷地慌作一团,然后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他们只会担心自己受到连累,躲得远远的。他们试图隐瞒、逃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死,简直就跟拉完屎要用沙子盖住的猫一样。只不过因为村民们得了病,就视他们如粪土一般对待。
对了。林藏开口道。“那个……当时的那个庄屋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早已经去世了?”
“那个庄屋?”
“是。如今的庄屋又右卫门大人的父亲,就是当时的庄屋吧?那个只知道对上头一味服从的家伙。考虑到村子当时的情况,在下倒是觉得可以告他一告。”
“庄屋……又兵卫……我回来时就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是。”
“也就是说,他在村子被封锁前就逃了出去?”
“谁知道呢。”不知道。“之前的庄屋后来怎样了我不知道。最后跟外头就村子的情况进行交涉的是我。官府的人看到了烧尸体时的黑烟,于是过来查看。我就抓住机会,极力跟他们解释瘟疫已经过去,不用再担心被感染了。我就是证明。而那些官府的人几经协商,终于在十日后解除了对村庄的封锁。”
对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