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搞的。六道柳次说。“旅店的老板可是大发雷霆啦,姓林的。地板上全是血,都渗到一楼去啦。弄成那样,可不是换块榻榻米就能了事。”
用不着担心。林藏轻声道。“给他赔罪的钱够买三十块榻榻米还多呢。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官府的人那么进进出出,生意就不受影响?这件事的阴影今后永远都要留在旅店里,挥之不去了,不是吗?”柳次道。
那是自然。“唉,或许多少有些不利,不过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影响的店,在这大坂迟早也无法生存下去。而且,这店不是那老狐狸手下的吗?倒闭了才好呢。”林藏恶狠狠地说道。
“唉,也对。不过……这件事,这样就好了吗?”柳次问。
“对你来说,是不是结局来得太快?”
“算是吧。他就死在眼前。自然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我也觉得,这一次这样的结局也是没有办法。”
算不上好。但林藏多少已有了些预感,所以才将刀递了过去吧。
你当时不是也很危险嘛。柳次皱眉道。“他要是砍过来,可不会给你留一丝机会。看上去,他的手段应是相当了得。那可不是舞刀弄剑的手段,那是杀人的手段,更棘手。你对此应该也心知肚明吧。为什么还要把刀给他?那刀是你让文作专程去土佐取来的吧。”
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应该给他。
“而且还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抛出那样的谎话。什么八重夫人被杀啦。要是迁怒到你头上,看你怎么办。那可是明晃晃的刀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才不会被杀呢。我确信。那助四郎并不是恶人,也不算狂人。再怎么气昏了头,他也做不出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傻事。”
“气昏了头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我那老婆子吃醋时还拿菜刀砍人呢。”
“或许吧。”林藏有预感,助四郎或许会选择死亡。但是,可能被助四郎杀死——林藏从未感受到哪怕一丝这样的恐惧。
“算啦。在老谋深算的你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不过林藏,那个锻刀的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失去了度。林藏回答。
“度?”
“度。万事皆有度。你听着六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毒药。良药若是吃错了量,也会变成毒药。就连酱油,喝太多也会死人。超过了一定的量,不管什么都会变成毒药。”
“那家伙的度错在了哪里?”
“用情太深。”
“越说越糊涂。”柳次道,“用情太深还能用成了毒?”
“是哟。”林藏回答。“你看,助四郎真是打从心眼里将八重看得无比重要。他真的觉得,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不管什么都要去做。”
“他跟你滔滔不绝地说过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没有谎言也没有蒙骗?”
“没有。”这一点,林藏同样确信。助四郎对林藏说的都是真情实感。林藏相信,那些话里没有虚伪也没有隐瞒。“他并不是走错了路。只不过是走得太深,做得太过。”
在助四郎找到一文字屋的时候,文作刚巧就在土佐附近。林藏不知道仁藏是如何联络上了远在他方的手下,总之接到消息的文作立刻赶往佐喜浜打探了一番。
“盯上了自己老婆的与吉、因嫉恨而百般刁难的阿染,还有看不上助四郎的叔叔源吉……所有的人。助四郎把他们都解决了,就跟对待老鼠和蜘蛛一样。”
“他把他们杀掉了?”
“是,都杀了。另外还有从山里来乞讨财物的流民、乞丐和行脚僧,那帮人……”
“都被杀了?”
“看样子是的。”
你当时果然还是身处险境啊。柳次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啊,真是个冲动的家伙。唉,将纠缠自己老婆的流氓混混干掉——这样的事倒是也没少听说。可是,另外那些人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说,他做得太过了。”
据说阿染曾经是八重最好的朋友,而且八重似乎也并不是交错了朋友。阿染不过是对比自己先嫁作人妻、被看作村里最幸福的人的八重,随口说了些嫉妒的话,顶多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再加上,阿染曾经对助四郎抱有一些爱意。或许是因为在八重嫁过来之前,助四郎一直都被村里人孤立,她才一直没跟助四郎有过交流吧。
“阿染真是叫人头痛啊——据说八重夫人对助四郎说过这样一句话。”
“仅仅是这样就下了杀手?”
“没错。因为八重说阿染叫人头痛,他就下了杀手。”
太狠了。柳次说。“叔叔也是这样的情况?”
“差不多吧。唉,嘴巴不干净的醉老头子,哪里没有呢?亲戚家的叔叔,不就是爱说自家人不好嘛。关于锻冶屋的坏话,好像也就是那种程度而已。”
“这样就要被杀,外头那些醉汉早得死光了。那么,那些行脚僧乞丐之流,也是一到家就送了命?”
“那倒不是。”
“有什么不同吗?”
“等人家找上家门来再杀,就太迟了。”
“哦,因为老婆为难嘛。”
“其实也并不是那种为难。”
八重是一个太过慈悲心肠的女人,愿意将东西施舍给贫困或者有难处的人。她觉得,既然生活富裕,做这样的事也是应该的。但家里的所有财产都是助四郎挣来的。将这些东西用于施舍,她心里多少有些抵触。然而,需要施舍的人——“太多了。要多少有多少。”
“知道有这样的好人,那自然是不管在哪都要赶过来了。那么所谓的为难——就是你刚才说的那种为难了?”
“正是。那助四郎的确为八重着想,为了八重什么都做。可是,他完全不了解她真正的心思。他安排人监视,只要有外人接近锻冶屋,就去通知他。而他在那些人到达锻冶屋之前,就像清除鼻涕虫一样清除他们。”在锻冶婆墓前,助四郎不停地砍杀。
“唉,这确实是做得太过,简直丧尽天良啊。不过,姓林的,最重要的是八重夫人,助四郎这样做,她开心吗?”
“根本谈不上什么开心不开心。”
“为什么?”
“与吉、阿染还有源吉,包括那些行脚僧和乞丐,他们只是消失,不再出现了而已。在八重看来,只会觉得最近乞丐似乎不再来要东西了。”
正如助四郎所说,他清除了所有烦恼的种子。
“八重夫人并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将他们杀了吗?”
“正常情况下谁也想不到有人会因此而杀人吧。”
“确实不会往那方面想。不过……”
“她甚至没想到那些人都死了。她只认为,叔叔和好友只是失踪。或许是离家出走,或许是在山里被熊吃掉了。至于那些行脚僧之类,只不过是数量减少了而已。”对助四郎来说,这样就够了。他并不是要她开心。助四郎只不过要除掉麻烦的种子。
“她就没怀疑过?”
“好像没有。至少——到从助四郎嘴里听说某件事为止都没有。”
“她听到什么了?”
“炉火的控制。”
“炉火?”
是。助四郎将被自己杀掉的人用火炉烧掉。
什么?柳次高声道。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告诉你吧,锻冶屋焚烧尸骸的事很久以前就有了。人的尸体中包含脂肪等物质,骨头里还有磷,这些可以让炉火更好地燃烧。这样的传说到处都有。”
“真的假的?”
“只是传说。不,我认为那只是传说。只是当作故事听到过,从来没听说真的发生过。就算过去真有人烧过也不会公然说出来,现在想那样做就更难了。不过,看来这种通过加入人的尸体来调节火候的方法,正是助四郎的乱纹刀如此锋利的秘密。”当然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喂,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正好相反,他们家代代都烧过尸体呢?”
“之前有没有烧过,还是从助四郎开始这样做,这已无从得知。关于这种做法的好处,在他们家或许只是代代口头相传,但实践应该是不可能的。尸体又不能定期进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助四郎开始杀人时起,刀匠助四郎便名声大振。他锻出的刀更好了。”
“应该是吧。正好有了尸体,于是他便进行了尝试。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又可以毁尸灭迹,真是一举两得啊。亏他这么长时间都未曾败露。一般锻刀不是需要两个人吗?难道他没有助手?”
“据说助四郎一直都是一个人锻刀。我原以为是因为父亲去世,他不得已而为之。但似乎并不是这样。就算他后来收了弟子,关键的工作还是亲自动手。”
“为了隐瞒焚尸的事,所以不得不一个人偷偷锻造?”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习惯了一个人。”或者可以说,正因如此,他的事才一直没有败露。
“唉,这些都无所谓了。问题在于,有一天,八重夫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锻出这么锋利的刀呢?助四郎曾发誓对妻子不做任何欺瞒,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他如实地回答了。”
“这、这不是傻吗?那种事……”
他就是傻。林藏道。“于是,八重夫人明白了一切。与吉、阿染、源吉、所有人……”
他该不会全都杀了吧?他全都杀了。八重确信不疑,烦闷起来。
“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啊,既没有证据又不能直接质问。而且,她很害怕。助四郎心里完全没有丝毫负罪的愧疚,这令她恐惧。”
“助四郎从没觉得自己犯错了。”
“交给我就好、你放心吧、我来想办法。这些关切的话一下子都变成了恐怖至极的语句。”
“所以八重夫人才变得郁郁寡欢?”
“是吧。不过,八重夫人似乎一直都有苦恼,觉得丈夫的行为不寻常。天底下没有人因为妻子说想要孩子,就立刻去买一个回来的。这太不正常了吧?”
是不正常。柳次说。“可是,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只能忍耐。虽然丈夫多少有些不正常,但诚恳温柔这一点并没有变。不管是赚钱还是其他的事,他全都愿意为自己做。再抱怨就是不知足了。孩子也是一样。就算不是亲生的,只要全心全意将其抚养成人,结果都是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唯有杀人一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即便不是出于恶意,但助四郎的确仅仅因为一些小事就下了杀手。如果就此收手反省,改过自新,或许还有很多机会。可让他明白这些道理……”
太难了。柳次接话道。“唉。不管是八重夫人还是孩子,知道真相之后恐怕再难回土佐,就算回去了也难以生活。我原本就打算,从助四郎留下的这些钱里扣除这次的工钱,剩下的二百两交还给她们。”
助四郎为自己的罪过悔恨不已,选择了死亡——林藏决定撒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