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八重结识是在十年前。那时候,助四郎的父亲刚去世,他独自一人生活。和风箱吹出的风一起,和熔化的铁水一起,和大锤,和火花,和炽热一起。他不断重复地敲打,将刀刃锤打出纹理,劈、斩、砍,锻造出一把刀。蒸汽萦绕,燃烧、锤炼、研磨。日复一日,助四郎只管锻刀。他虽只是个乡下铁匠,却对手艺十分自信。就连父亲当初拿着他锻造出的刀,都显出敬畏。
注入地狱之火,锤炼冰之利刃。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助四郎真的打造出了一把利刃,一把出鞘瞬间便寒光骤现的利刃,一把坚韧而锐利的凶器。
这不是名刀,而是妖刀。父亲说。
那样也好。刀生来就是为了砍杀。如果坚韧无比、所向披靡的刀要被叫作妖刀,那么妖刀才是真正的刀。助四郎想。
有人不远千里来找他锻刀,还有人不惜重金。因此他衣食无忧。只是,独自一人生活多少有些不便。
村里人一直对助四郎的锻冶屋,不,锻冶婆的锻冶屋敬而远之。他们并没表现出赤裸裸的厌恶,但几乎同他没有交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助四郎的父亲为人谦卑和善,因此也相应地同村里人有些交往,可助四郎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对这种情况便听之任之了。父亲的葬礼之后,他对村里人也没尽到礼数,似乎还因此受到诟病。村里有村里的老规矩和习俗,这一点助四郎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一些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到。
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是八重。
助四郎事后才知道,其实并不需要刻意迎合或谄媚,只要该做的事情做到了,村里人还是会一视同仁。
自从和八重在一起之后,助四郎也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村子里的一员。相应地,大家也都将他当作村民一般对待。如今,并没有人瞧不起他。相反,因为他锻得一手好刀,大家还将他视为锻刀师傅。或许也因为他为村子、为其他人都舍得花钱吧。他开始出席村里的活动,祭典也参加,还向寺庙捐钱,喜事丧事一概不落,还出手帮忙。并不需要赔笑逢迎,光是做了这些,村里人便开始跟他打起招呼,笑脸相向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助四郎才真是变了个人。不过,这并不是他刻意而为的改变。他这么做都是为了八重,因为八重希望如此。因为八重欢喜,助四郎才变了。
八重来到助四郎身边,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最开始是父亲病倒的时候。考虑到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顾,没有女人的话实在诸多不便,八重家的人出于好心让她过来。一开始她只是带些食物,渐渐地,连家事也开始照料起来。助四郎也因此第一次对他人抱有感恩之情。
父亲死的时候,八重哭了。其实,助四郎心中并没有太多悲伤,可看到哭泣的八重,不知为何也跟着伤心起来。
从那之后八重便常常过来,打扫房间,还做饭。多亏了她,助四郎才得以像从前一样专注于锻造刀。渐渐地,二人的交流多了起来。八重很善良,经常笑。原本助四郎不是个爱笑的人,可他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没错,人是会变的。助四郎从八重身上学到了很多一直被自己忽视了的、作为一个人本应注重的事。他明白了该如何去交流,为人处事。然后他明白人并不是因为心痛而悲伤,也不是因为悲伤才哭泣。人是因为可以哭泣才会悲伤,因为可以表现出自己的悲伤,才能够去悲伤;并不是好笑才笑,是因为能够笑出来,才觉得好笑。
悲伤、喜悦、欢乐、痛苦,这些情感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心底生长,是需要和他人接触,需要向他人表达,才能够切实地感受。助四郎觉得,自己是因为认识了八重,和她一起生活,才成为了一个人。
八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开始这样觉得。他决定,要为了八重,只为了八重而活。只要是为了八重,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忍耐,努力,他低声下气,出钱出力。他不惜一切。而八重——因此而欢喜。
起初,她因助四郎开始融入村子和村民们交往而欢喜。助四郎笑,她便开心。渐渐地,助四郎被村民们认可,他们之间的婚事也终于被提上日程。当决定娶八重为妻之后,助四郎的变化更大了。人们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八重也更加欢喜。随后,二人交换了誓约,互订终生。
和八重成为夫妻之后,助四郎第一次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不是欣喜,不是愉悦,也不是欢乐,而是幸福,他开始品尝到那种幸福,继而幸福地生活。不管做什么,都是幸福。锻刀的意义也随之改变了。
如今助四郎锻刀,是为了呵护他们的幸福。为了八重而拉动风箱,为了八重而挥下重锤,为了八重每日研磨锋刃。从前,他只是为了锻刀而锻刀。锋利与否、手感如何、光泽明暗、坚韧程度,一切都只是为了刀本身而做的考量,与其他一切都无关。
不过,哪怕能做得再好一点点,客人也会高兴。客人高兴了就会掏钱。钱到手了,生活就能更富足。他并不是贪图享乐,只不过这样便可以让八重更开心。
当然,这并不是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做到的事。助四郎对此十分清楚。他从未觉得,有钱就是幸福。八重若说不喜欢钱,助四郎或许会毫不吝啬地舍弃所有财产。光有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钱的价值,需要靠换取商品或其他东西才能体现。囤积钱财没有任何意义,助四郎对此十分确信。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去赚钱。只要能换来八重的笑容,哪怕万两黄金也在所不惜。他并不是要靠钱买来笑容。八重的笑容无法用金钱来衡量。若是金钱无法衡量的东西可以靠钱换来,那么花再多的钱都是便宜的。
可是,八重是个朴素的女人,对物质并无太多要求。但若是助四郎让她吃上美味佳肴或是穿上绫罗绸缎,她也会表现得欢喜。即便不贪图享乐,但如果能在不过分勉强的前提下过上好日子,也很少有人选择拒绝吧。可八重不喜欢无谓的奢华生活。确实,过于奢华的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八重并不是一个需要自己过得比别人好,需要以此为炫耀的资本,为此而沾沾自喜的人。
助四郎很了解八重的心思,因此也避免没有必要的浪费。他开始为村子花钱。这样村子里的人就高兴。村子里的人一高兴,八重也开心。助四郎所做的并不只是赚钱,花钱。在家中,助四郎同样为八重竭力付出。他小心翼翼,处处留心,尽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助四郎并不只做让八重开心的事情,还彻底排除了可能让八重困扰、厌烦、悲伤的一切。只要八重说不喜欢,不管是什么他都愿意改。酒喝得少了。原本他就不赌博。当八重说烟味呛人之后,烟也戒了。八重对他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可一切他都能够忍受,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并没有任何勉强。
既然有些事是需要去做,而自己又能做到,那么就做,就应该做。
我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八重这样对他说。八重的眼眶含着泪,感谢他。他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他们很幸福。
助四郎替八重考虑,八重也为助四郎着想,为他做很多事。八重越开心,就越为他付出,几倍、几十倍地报答了助四郎为她付出的一切。
八重勤劳,善良,活泼,唯一让助四郎为难的,是八重问他“我们这么幸福真的好吗”的时候。只有这一担忧,他无能为力。
助四郎的家庭很美满。助四郎深深地感受到,这就是所谓的美满。仅仅五年时间,锻冶屋便从一座小屋变成了一栋宅邸,雇了下人,也收了弟子。刀的口碑很好,在路上相遇时,村里人也开始对助四郎低头行礼。他们还有了孩子。他们没有任何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担忧,没有困惑,没有悲伤,也没有麻烦和灾祸。没有人埋怨、仇恨或疏远他们。更不可能有为生计所困的烦恼。即便助四郎不再锻刀,家中的储蓄也够他们生活好几十年。他们的孩子也在茁壮成长。他们是如此幸福。
“明明如此幸福,八重却再也不笑了”。助四郎说。
林藏的表情有些哀伤。
“两年了,八重都没有笑过。也不和我说话。而且她还瞪着我。”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林藏以认真的语气问道。
第三天了,助四郎已经十分信任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啊。”
“您是说,她是突然变成那样的?”
“突然……”或许是突然吧。在他看来,那只能说是不知不觉间的事。
“吵过架吗?有过争执吗?”
“从未有过。”助四郎回答道。
林藏抱起胳膊,认真地聆听着。或许因此助四郎才觉得他值得信任。“嗯。从刚才的话来判断,您是断然不会有背叛她的举动了。”
“我怎么会背叛她……”
我明白。林藏说道。“或许就像八重夫人说的一样,助四郎师傅,您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这样吗?
“如果一切真像您说的那样,那您简直就是天底下所有丈夫的典范。如果所有丈夫都像助四郎师傅一样,天下就太平啦。不是吗?天底下的浑蛋和蠢货太多了,很少有像您这样完美的人。”
是吗?助四郎问。林藏称是。
“我难道不是很普通吗?”
“那您就错啦。当然,好丈夫多的是。可是,有人过于耿直,从不通融;有人沉迷于金钱,是金钱的奴隶;若是沉迷于女色,那便是女色的奴隶。所有人都拼命想着自己,才不会考虑自己的妻子呢。即便这样的人,只要不赌博,家中生活也无忧,勉强过得去的话,一般来说便也算得上是好丈夫了。在赌场赌上老婆的,为了娼妇把女儿卖了的,整天在家好吃懒做吃闲饭的,这样的浑蛋更是比比皆是。更有人大言不惭,说男人让老婆哭太正常了,那才叫男人呢。”
“我完全不明白……”无法理解。“让女人哭,那当初为何要娶呢?”
大多是一时冲动吧。林藏道。“唉,这种事情不分男女。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浑蛋和蠢货。并不是说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老婆,也不一定完全是男人不好,恶婆娘这世上也不少。所以,天下的夫妻们才争吵个没完呢。”
争吵……
“还有举刀相向的呢。不是有句话叫爱之深恨之切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再怎么喜欢,怎么迷恋,也不代表对方就一定明白这份好意。得不到理解就会动怒,会忍无可忍。”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要一副痛苦的模样?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敞开心扉?
“我并没有生气。只不过……”我不幸福了,没有了幸福的感觉。因为八重看上去不再幸福了。她对我并无不满,却又很痛苦。
“而您的心思全放在对方身上,于是也跟着痛苦了起来?”
“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呢?那可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人。”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怎么样。林藏道。“唉,您说的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可这世上九成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大家才互相嘶吼怒骂,纠缠争吵着生活。完美的夫妻很难见到。不过,助四郎师傅,只有您,似乎还真的属于这样的情况呢。八重夫人似乎也很完美。”
“八重,她才不是似乎很完美。她是仙女。”助四郎说。
“您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
“什么不满?哦,比如现在。不,那不是不满。是不安。我才没有什么不满。”助四郎大声说道,“我只有感激。”
“您刚才说,一次争吵都没有过?”
“因为没有什么可争吵的理由。面对值得感激和关怀的人,有什么互相伤害的理由呢?”
“也是啊。”林藏陷入了沉思,“那么,除了她对您的某些方面有怨言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啦。”
“我……的哪里呢?”
您有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也不一定是过分的事,或许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理由而做的事。而八重夫人也理解您的难处,所以故意闭口不提,默默承受?”
“默默承受?承受什么?”我的……什么?
“厌恶的缘由有很多种,就像倾心的缘由也有很多种一样。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释清楚。没有理由但就是喜欢,说不清哪里但就是觉得好——仅凭这样的理由就结为夫妇的人也是有的。所以……”
即便没有理由,也能厌恶?八重……厌恶我?“八重不是那样的女人。”
“哦?这您也能断定吗?可是助四郎师傅,有没有可能,或许正因如此……”
“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吗?人是会变的。”
我知道。
“没有理由也可以变得厌恶对方,这种情况或许真的存在。不,是一定存在。正常情况下,若是碰上一对傻夫妻,遇上这种事自然是要完蛋。管他有没有理由,讨厌就是讨厌,厌烦就是厌烦,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于是,他们会争吵。又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理由,吵也吵不出结果来。到头来,坏事全都推到对方身上,就连刮风下雨都是对方的责任,光是看到脸就烦得不行。到了这种地步,接下来就只剩互相纠缠折磨了。丈夫在外头找女人花天酒地,妻子在家找小白脸逃避现实。最终两人只能各奔东西。要么走,要么被赶走,偶尔还会出现自相残杀的。这就是因情而生的无聊争斗。这种争斗不需要理由。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的确存在。”当然这是别人家的情况。林藏说。“唉,真是傻。看看您,再看他们,真是傻透啦。可是,如果八重夫人也被这种情绪所控制了……”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光从您的话来判断,您自不用说,尊夫人也同样了不起。”
“先别管我,反正八重她绝不会那样。所以……”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为那种无聊的理由而责备您,或是诉苦埋怨、掀起争执。如果她明白自己的那些想法没有道理,一定会选择独自忍受。不是吗?”
“这……”她一定是在忍受着什么。“可是,若是这样,那我……”除了从她面前消失之外,我再没有任何可以安抚她的办法了。
“这……所以。我才说人是会变的嘛。”林藏的语气不知为何听上去竟不容置疑,“会变化。换句话说,是可以变化的。”
“那又该怎么办?”
“所以才要让八重夫人来这里。”林藏说道,“听您说完,我觉得那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当然了,如果事情真的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让笑容重新回到八重夫人脸上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您从八重夫人面前消失;另一个方法,是设法将八重夫人的心事问出来。”
“问出来……”
“是。我说过很多次了,人在朝夕之间就可以发生改变,人会变化。我自己就是这样,她就是那样,我就是这样认为——这些认知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喜好或者厌恶,都只是单方面的臆想。既然是臆想,那么人自然也可以因此改变自我。”
“可是,林藏,作为不相干的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办法也要设法解决,这正是我们赖以谋生的手段。”
“你说……要设法解决?”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让死人复生。”林藏道。
仁藏曾满怀自信地说过可以灭国。或许这些对他们来说真的只是小事。
“当然,在没有仔细调查之前还不能断言。八重夫人的心思,我们的人在半路上应该已经打探过了。”
原来如此。他们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才特意让八重赶来大坂吧。若是我们过去,就浪费时间了。可是,“八重她,真的来这边……”
“要不了几天就该到啦。”
“可你们是如何……”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将八重带出来的理由。助四郎离家的时候,谎称要去四国谈生意。欺骗八重让他心里十分痛苦,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是因为她不笑,自己才去大坂找人商量。
“当然,”林藏再次轻松地笑了,“是要略施小计。”
“你们,骗了她?”
“这种事,”林藏挥了挥右手,“您有所顾忌的心情可以理解,可谎言是很管用的。而且,我们不会编造任何会对您不利的谎言。就算事情败露,也是我们不好,这些我们自然会考虑周全。只要是为了客人,不管是污泥还是粪水,我们都乐意往头上浇,因为这正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手段。我们深知这一点。您不必多虑。等八重夫人一到,一定将这事做个了断。请您耐心等候。”
助四郎感到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