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呢?助四郎很困惑。好不容易来到大坂,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虽然这么想,却总也下不了决心。心中所想之事太过荒诞无稽,正正经经地去谈恐怕谈不妥,甚至或许还会遭到怀疑被轰走。可这也没办法。想归想,这本就是十分难办的事。别说谈了,连该如何开口都不知道,真是叫人头疼。所以,助四郎才在店门口来回徘徊。
那胭脂色的门帘上,用白色挑染出圆圈,里面是个“一”字。一文字屋,据说,这是在大坂屈指可数的大书商。书商应该就是印书的吧,助四郎完全不读书,所以并不太明白。
土佐也有出借书本的店铺,大概也有书商,却与他无缘。不管是戏作还是黄表纸,助四郎都不觉得有意思,对锦绘和俳优绘也完全没兴趣。偶尔看看净琉璃,但也觉得不甚有趣。
助四郎脑子里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从门口走过,又走了回来。再这样来来回回,可真要被当作可疑之人了。往来行人的目光令他十分羞愧,店里的下人也开始向外张望。
唉。助四郎叹了口气,掀开门帘。该对谁说怎样的话,他完全没有头绪。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他觉得更加尴尬,真是来错了地方。
“客官有何贵干?”
被这样一问,助四郎大气也不敢出。“不,那个,我……”
“看您老早就在门前来回走动,似乎不敢进来,是带了稿子来卖吗?”
“不,不是……”
“可能其他书商没给您好脸色吧?不过我们这里非常欢迎带稿子来的,没什么不好意思。最开始谁都写不好,只要勤加练习,总会有长进。有了长进就能卖得好,卖得好就能赚钱啦。”一个看似番头的肥硕男人以十分清晰而流畅的语气说道。
“不、不,我、我是……是一位御行介绍我来的。”助四郎道。
“御行……是又市?”番头惊讶地问道。
“这……名字叫什么来着?就是……看上去像是游历的僧侣,嗯,服装是有些怪异……”对了,助四郎终于想了起来。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钱袋翻弄着,找出一张叠起的符。只要将这符给他看,“这个……是什么来着?对了,陀罗尼符。他说拿这个给您看就行啦。”
助四郎将符递过去,番头低呼了一声“哎哟”,随后便抓起他的衣袖使劲拉扯,嘴上还不停念叨“客官这边这边”。
“您认得吗?”
“什么认得不认得,客官您也真是的。这事您早说呀。好了好了,别老在店门口杵着啦。这边,里面请。啊,您还穿着草鞋?就脱在那里吧。”
连脚都来不及擦,助四郎就被拽了上去,跟着番头进了里屋。穿过铺着木板的大厅,顺着铺有榻榻米的走廊左弯右拐,爬楼梯,再穿过更细窄的走廊,又下楼梯,简直像迷宫一样,助四郎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请在这里稍等,番头道。这是一个大房间,从拉开的门往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庭院。
本以为要等很久,可很快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才的胖番头。
来人气派十足。土佐也有不少大商户,却很少有人装扮得如此入时又得体。这应该是位豪商。“让您久等了。”竟不是上方口音,这有些出乎助四郎意料。“我是这家店的主人,一文字屋仁藏。”
见他彬彬有礼地低头行礼,助四郎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在土佐的佐喜浜锻造刀具,名叫助四郎。您看我……就这么突然找上了门……”实在难以开口。越不好意思就越难开口。
您请放轻松,不必在意。仁藏道。“您先说说,那位云游四方的御行,是怎么跟您介绍我们的?”
“这……”无法道于他人听的事,无可奈何的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他说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您商量。”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生意?如果是我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那实在对不住。助四郎低下头道。“我是个乡下人,也不知道上方是不是真有人做这样的买卖。要是说错了话,还请您见谅。”
头抬起来吧。仁藏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做的,就是您说的那种买卖。”
“真……真的?”
仁藏点头。“看来,助四郎先生,您一定是找那云游的御行商量过什么事吧?”
“是、是啊。唉,不久前在土佐,有船幽灵……”
船幽灵?番头抬高了声音。
“乡下地方嘛,是有那种东西。我没碰着过,不过听说好几口人都被杀了,还闹到了藩主大名那里去,可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仁藏道。
助四郎有些惊讶。“您知道?那您的消息可真是灵光!那船幽灵可是怪物,就跟狐狸修炼成妖、蛇精夜里出来害人一样。不过真没想到,还能传到这里。”
“所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它该算哪一种呢?那御行为收服船幽灵——奔走于各个村庄?”
“就是呀。看他那身装束原以为只是行脚僧,其实却不是。土佐一带那样的僧人很多,有巡礼的,也有从其他地方流落而来的,有的沿路寻访寺院,有的挨家化斋。那位先生当时来过我们村。”
此次之妖物非同寻常,鄙人实难应付,恕无法助您一臂之力。不过,那行者说完这些后,给了我一道符。
请让我看一眼那护符,仁藏道。助四郎从怀中掏出递了过去。仁藏恭敬地接过,向着庭院的方向,借着日光仔细观察了一番。“这符,的确是御行又市陀罗尼的符。又市与我相交匪浅。我大可信任您。当然,还是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仁藏道。
“明、明白。我早听说不是笔小数目。这些我都明白。”
当真有难之时,他必然会出手相助。那御行这样讲过。
“钱我有。虽不敢说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就算不够我也会想办法。”助四郎算不上名匠,但他锻造的刀能够卖上好价钱。虽然没有响亮的名号,但他的刀十分锋利。多少钱?他问道。
那要依情况而定了。仁藏回答。
“物随市价。”番头说道。“消愁、去罪、毁迹、除人、灭国——我们也是生意人家,自然不会只有一个价位。”
“灭、灭国?”连这种事……
“对手越强大,价位便越高。”
莫要吓唬他,佐助。仁藏道。
“不不不,我不求那么严重的事,就是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或许只是个误会。“其实,是一件实在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们。”
“事大事小并不要紧。小事便收小钱。商人总追求大买卖,那是贪心了。的确,买卖越大利益就越大。可利益越大,失败后的损失也越大。接下超越自身能力的买卖的同时,也就注定了灭亡。稳扎稳打,积少成多,才是从商之道的根本。您看我又说起废话来了。”仁藏笑了。
助四郎有些胆怯。这仁藏,不是一般人。照他的意思,即便是灭国这等惊天大事,也属他能力所及。他的表情是那么柔和,又带着威严。但是,他这男人多半是只狐狸。助四郎似乎感受到了压抑。
那么,就先听您说一说吧。狐狸仁藏道。
“我老婆……”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还是难以启齿。“我老婆,被换掉了。”
光这样实在难懂,助四郎想。可也只能这样讲。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被换掉是指?”
您不明白吧。
“您的意思是,有其他什么人,乔装成了您夫人的样子?”
“也不是乔装……”
“难道是不相干的外人闯进您家中,以夫人的身份自居?”
“也不是自居……”
番头佐助继续道。“那是不可能的吧。要说乔装,这又不是其他人,是夫妻呀,一下子就露馅了。随便找来个人让他乔装成我,肯定也办不到啊。首先脸就……”
是不是相貌十分相近的人?佐助问,“比如难辨真假?”
不是。“那不是外人。八重她……哦,我老婆叫八重,八重就是八重,不是其他人。我这个做丈夫的这样讲,那肯定错不了。我绝不可能错认了八重。”
“真是奇事。那么您说的被换掉是什么意思?”仁藏问。
这是当然了,这种事谁都不会相信。别说不信,想都不会想。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心被换掉了。”
仁藏露出讶异的神情。“您是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是吗?”
“是。她整个人……怎么说呢?嗯,不是有人乔装成她,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代替了她。”
仁藏和佐助对视了一眼。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相信我。可我是认真的,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到大坂来丢人现眼。”
八重她,八重的心被换掉啦。“八重她……不笑了。”
“您夫人她——笑不出来吗?”
“整天阴沉着脸,不说话,饭也不吃。如果真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就算了,可是她没理由消沉啊。”
“真没有吗?”
“完全没有,一个都没有。这我可以肯定。我把老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父母比国家大事都重要。只要我能干的,什么都愿意干,她想要的我也全都给。”
“但她就是不笑?”
“是的,八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恐怕是狼变的。”助四郎终于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