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
活该。贯藏这样想。看见自己泼洒的水并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着乌黑青筋的喉头上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些——对了,那个女人阿龙,看见了这一切。给哥哥办葬礼时,阿龙已经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张终于无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脸了吧?所以我才会接近她?不,所以我才占有了她。一定是这样。得到她之后,贯藏或许也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记得了。
怎么?林藏问。“东家,您该不会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乱语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么临终什么喂水,尸体根本不会喝水。幽灵鬼魂之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说有?”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没理由来找我!”
有理由,有得简直令人发指。
“东家,您听好。行走在仁义大道上的人,活着时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好比是他们的遗言。所以死期将近之时,便没有必要再刻意说出口。心若留恋凡尘,则永世无法超生。不是吗?”林藏道,“想来也是可悲可叹。比如临终之水,信守佛法而辞世的人,死后亦会得甘露雨水浇灌,滋润他们枯竭的身体。慈悲笃厚、佛法贤明之人,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迷失。可是,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临终之水,便会令他们迷失自我,流连徘徊。”于是,便有了无来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们自己的事,可遭报应的却是生者。对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平添的麻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东家。您昏迷失忆,那都是遭了报应。若是还有些记忆的话……”
“你、你想说什么?”
“若是还有记忆,那便要采取措施。刚才不是说过么,若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吃亏。我可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黑影说道。
“真是可笑。多么胆小怕事的恶鬼。不管作祟的是父亲、大哥还是喜助,与他们亲近的只有我而已。与你并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东家若有闪失,我的买卖就白做了。东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这家店倒闭了也可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安排?”那是……“若真有,这是假设,你方才所说的那作祟的幽灵会来阻碍我的安排。你是这意思吗?”
“这不已经来碍事了吗?”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至于是不是靠那六道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已死的老爷?跟老爷和解,您心底的某处是否在抗拒?
啰唆!闭嘴!
“而且,东家,您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吧?老爷的去世,还有那阿龙。那就代表您还被纠缠着呢,不是吗?”
“这……”
“我所担心的是,东家,您如今不是记不起当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吗?东家,您当初胸有成竹,即便这家店倒闭了都无所谓,都能带着那女人去江户过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盘,如今,还记得起来吗?”林藏问。
什么记得起记不起。贯藏瞪着那黑影。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能为我所用吗?他究竟知道什么?究竟掌握了什么?
漆黑的影子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这用不着你操心。”贯藏说道。他已下了决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从那位大名那里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家店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但既然已破败至此,不如干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现在,家中的金库是否已经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债吗?”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铺和地皮全卖了也不够还?”
“那应该够了。可茶盏怎么办?对方可说了,那是无法拿钱来换的传家宝。”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把茶盏还上,还能要回当初借出去的三千两呢。”
“那是自然。对方原本就为了还钱而来过一次。可是东家,那……”
果然,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帮我些忙?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坏事。”
“帮忙?只要能帮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简单,孩子都办得到。你也想尽快平息风波吧?管他是幽灵作祟还是诅咒,早已让人烦闷难耐了。那臭老头和大哥,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作祟,都只不过是可悲的执拗而已。正如你所说,迷失了自我,那是他们的错。那种贪得无厌又一无是处的家伙,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也没打算今后去供奉他们,就趁早将这一切做个了断吧。”是的。错的是哥哥,是父亲,不关我贯藏的事。那些家伙,他们将永世无法超生。怎么能让他们超生?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东家对去世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您是说,没对他们做过任何事吗?”
“你想要我忏悔?”贯藏盯着牌位,“那、那顽固的老头子,早被贪欲蒙蔽了双眼,是个十足的蠢货。大哥只不过是个听任父亲摆布、没有灵魂的傀儡。我恨他们。他们死了才让人舒坦呢。告诉你,我记不起这一年来的事,既不是幽灵作祟也不是诅咒。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跟那臭老头子重归于好。再怎么向我赔罪给我下跪,我也不会原谅那老浑蛋。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如果我原谅了他,跟他和睦相处,那一定是装出来的,是做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我如今才不愿意承认。仅此而已。而且,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你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赚些小钱才赖在这里,对吧?”
林藏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张脸,”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你长着一张恶人的脸。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大哥是我杀的。贯藏道。我,用这双手勒死了他。贯藏说完,笑了。“夺走三千两的,偷走茶盏的,都是我。”
贯藏站了起来。“当时,那臭老头子因为生意上的事刁难我,让我出远门去给客人赔罪。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蠢货,那傻瓜哥哥,贯助那家伙正得意扬扬地坐在里屋。”
大哥在笑。“傻呵呵地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贯助没有任何思想,他的人生只有吃和睡,根本没有意义,他本身就是多余的。于是,我搬起堆在一旁的钱箱砸向他。”狠狠地砸过去。“他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蠢货。他想出声,于是我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无助,也很痛苦。你就是个傻子——让你这样说我。你才是傻子!
四肢拼命挣扎,大哥简直就像一只虫子。你真像一只被捏扁了的虫子啊,我的好哥哥。那么简单就被杀了,真是笨蛋,蠢到了极点。你才是蠢货!贯助!真痛快!
“杀了他,等他咽了气,我才想起来那蠢货是在屋子里守着钱呢。父亲带着店里一些管事的出门了,让他看家。他正守着那三千两。真是条没用的看门狗,一无是处。”
我不停地踢他。“为了让世人都知道,这蠢货是个连家都看不好的废物,我才把钱藏了起来。当时,我把跟钱放在一起的木盒子也藏起来了,因为那看上去还挺值钱。后来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就是那只茶盏。我偷东西并不是因为贪欲,我才不是想要钱。”
“也就是说,东西其实并没有被偷。”
“只不过是藏起来了。”贯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就在这里。”他伸手指着。
“你是说,其实所有东西都还在这房间里?”
“当然了。那么重的东西,一个人怎么搬得动?一个箱子也就算了,三千两可太多了,而且还是大白天,进进出出全是人,太引人注意。所以我没有偷,只是藏了起来。”我把榻榻米抬起来,把它们藏到地板下面。我故意将那些东西藏在了贯助的尸体下面。
下人们不会找到那里去。从表面上看,钱确实是被偷了。被偷只可能是被带出去了,这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会想到在这家里,在尸体的下面还藏着东西。他们想不到。
果然,事情没有败露。贯藏没有被怀疑。
“所以,茶盏就在这里,三千两也全在这里。我去把茶盏还给大名,还能再要回来三千两,总共就六千两啦!怎么样,这数目够玩乐一辈子了吧。”
“可是东家,若是如此那为何……”林藏问,“为何没有立刻将茶盏交出去呢?是怕自己动手杀兄长的事情败露吗?就算是为了隐瞒这件事,不对,即便出于这个目的,也肯定有其他解决办法。若真想编理由,要多少都编得出来,不是吗?只要有了茶盏,事态就不会恶化,就可以将小津屋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连您父亲也不必……”
“正因为这个。”
“正因为?”
“所以我才一直藏着。”
“也就是说,您将您父亲……”
“没错。一开始藏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木盒子里装了如此重要的东西。但既然知道了……我应该会那样做吧。”
是的。我太恨父亲了。“我一定觉得,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定想趁机折磨那臭老头子,折磨他,蹂躏他,直到杀了他。一定是这样。”
“是这样吗?”
“那些事如今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现在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那个总跟在后面碍事的喜助不是也死了吗?真是可笑。”
是,一定是这样打算的。这家店的危机是贯藏自己招致的。与其说是招致,不如说就是贯藏亲自埋下的陷阱。除了在堂岛昏迷一事之外,一切的都是刻意而为。“接下来,让碍事的人都消失,让店铺垮掉,和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然后带着那个叫阿龙的姑娘找个地方游玩享乐。或许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吧。还是说,我连她也想一起处理掉呢?”是这样吗?无所谓了。
“可是,东家。您父亲不是已经赔罪了吗?他不是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跟您赔罪了吗?还答应让您继承家业。这样不是应该化解了一切仇恨吗?可您为何……”
“我才不在乎。诚心诚意?别讲笑话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因为他的那些举动令我恶心,恶心到想要忘记。就算他赔罪的事当真,我也只不过是大哥的替代品而已。我父亲才没有什么诚意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黑影嗖地站了起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了。”
“东家,不,贯藏,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听好。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黑影,不知为何似乎大了一圈。
“你什么意思?”
“现在,是你面临的一个路口,贯藏少爷。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既不是刻意赌气,也没有逞强好胜,是这样吗?”
“你说什么?你这个家伙……”
“刚才的话里没有违背心意的谎言吗?是不是,贯藏少爷?”林藏的声音更大了些。
“真啰唆。没有谎言。我为什么要说谎?我杀了大哥,偷走了钱财,还害死了父亲。这又有什么不好?那东西被杀是应该的!上吊也是活该!父亲给我赔罪的事情,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倒是他直挺挺地吊在半空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惜。痛快,真痛快!”贯藏笑了。“喂,别傻站着了。赶紧钻下去把钱和茶盏拿出来。就赏你个一百两。”
“是吗?”林藏转身朝向另一边,“看来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自己的说法啊。那么……就让死人回来吧。”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让什么回来?”
“你看好了。这是叡山七大传说之一,不合时宜的六道迷途亡者之舞。”门被猛地拉开。手持蜡烛的六道斋正坐在门外。“迷途亡魂,敬听召唤。”
隔壁房间的深处闪过一个黑影。六道斋将蜡烛靠了过去。摇曳的烛光映照而出的——是父亲——小津屋贯兵卫。
“啊!都听到了,贯藏。全都听到了。是你!一切都是你!贯藏!”
“啊——”贯藏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遗言不能不听,临终水不能不奉。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嘛。”林藏说着转过身去,随后又稍稍转头,留下最后一句。“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