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靠祈祷就能挽回的局面,那个人说。他的口音有些不同,似乎不是本地人。
贯藏仍处在混乱之中。如果文作等人的话是真的,贯藏就缺失了将近一年的记忆。在那段时间里,贯藏同父亲和解,继承了家业,成为小津屋的主人。可是,文作说的这些事情,贯藏想不起来,确切地说,是根本就不记得。那个据说救了昏倒的贯藏,名为林藏的男人的脸,也是如此陌生。唯有这叫作阿龙的女佣,贯藏对她的脸似乎还有些微记忆,但也不能十分肯定。父亲去世,家业也面临关乎存亡的危机。一切皆因那天的事而起。
喝了温水,咽了些米汤,终于感觉舒服了些,可脑袋还是痛,浑身关节也痛。面前坐着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自称六道斋。他似乎就是那个将在生死间徘徊的贯藏唤醒的人。
先生也没有办法吗?文作道。
“没有办法。唉,想必你们也从林藏那里听说了,我六道斋所能做的,是让死人回魂再生。法力所及,是将那些在六道轮回上迷途的魂魄唤回现世。救回那些将死之命,这我可以做到,可惜唤回被遗忘的记忆却做不到。”
“那,东家只能一直这样?”
“也不会。”六道斋说,“曾经记得和耳闻目睹的,即便从头脑里抹去了也不会消失。自获得生命时起到面对死亡时终,一切都会留下。人死之后,到踏入六道的某个轮回之前,那些东西都会留存下来。只是,久远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六道斋说,“就好像儿时的话语,有些东西终究再难记起。”
“是啊。我也已这把年纪了,过去的事情根本……”
“可是,有时候也会在某一天,忽然就清晰地回忆起来。你没有过这种经历吗?”
啊?文作瞪大了他的小眼睛。“说起来,前段日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谣。本来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怎的,竟一字一句全想起来了。”
“是的。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你看,如果是家中的东西被盗,东西没有了,当然再找也找不出来。可是,如果只是忘记放在了哪里,那终究还可以再找出来。”
“那就是说,忘记的最后还是能记起来?”
“某个时候,一定会。”
“什么时候?”
这就不得而知了。六道斋说。“家中东西少,便也好找,若是多,就要花些时间。东西收拾得规整,易于寻找,可若是乱作一团就不好找了。少爷脑子里如今就十分混乱。”
一点没错,十分混乱。该从哪里下手呢?
若是能找到某种契机就好了。六道斋抱着胳膊,皱起眉头道。
“契机?”
“文作番头,您刚才说想起那首童谣,是偶然?”
“这……”文作歪了歪脑袋。“可能还是因为南天竹吧。”他说。“也不是十分确定。那时候我正好看到了正月里摆在家中的南天竹。然后突然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南天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童谣里也并未提到南天竹。”
肯定在某处有着某种联系。六道斋说。“比如说小时候,您曾一边看着南天竹一边歌唱,或者在南天竹附近学会了那首童谣。总之肯定是具备了某些条件才会回想起来,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少爷也需要某种……”六道斋盯着贯藏。“再怎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一定存在着一些钥匙。”
“钥匙?”
“少爷并不是将一切都忘了。这,应该就是第一把钥匙。”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都记得,父亲给自己赔罪的记忆则完全没有。那么——
还有一个。六道斋竖起了食指。“昏倒时发生的事情,那应该也是一把钥匙。”
“这……”这根本没有头绪,完全缺失了。
“据林藏说,您是在堂岛米店前的大路上,突然间直挺挺地仰面倒下的。很不巧,后脑勺刚好撞上了停在旁边的推车把手。”
贯藏摸了摸后脑勺。没有伤口,只是似乎有些疼。“然后,我就那样……”
六道斋点了点头。“就那样昏了过去。附近往来行人是不少,信使应该也频繁往返经过。可大坂这个城市里都是大忙人,有东西倒在地上看都不看。还好后面的林藏冲上前来照看,否则弄不好可能被踩死呢。”
“我才不是那种……”蠢货。贯藏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词吞了回去。或许自己就是蠢货吧。
“总之,昏倒之后,您就直接被抬到推车上送回家中。这位文作——”
“那可是慌了神啦。面色铁青,应该说的就是小的那时候的模样吧。要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这小津屋就完蛋了。所以小的立刻找来郎中,能做的都做了……”
“少爷却一睡不醒。”
“是啊。为了找人唤醒东家,花了大把的钱,也折腾了很久……”
“三个月过去了,年也过了。”
“是啊。在那三个月里,剩下的下人们也全走光了。”文作说着,低下了头,“试着拦了好几次,都怪小的没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贯藏也会走的。如果当时家里的情况真如文作所说,加之主子又昏迷不醒,那明摆着是前途无望了。
“所以便找上了我。”
“找来给东家招魂啊。”
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曾濒临死亡。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就算被要求去试着回忆,贯藏也根本无从下手,就像面前放着一张白纸,却被要求说出上面画了什么一样。贯藏摇了摇头。伴随着摇摆的动作,头又痛了起来。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您都想得起来,是吧?六道斋问。
“也不是想得起来,到那时为止的事情都没有忘记——这样说或许比较合适。”从那时起,真的已经过了一年了吗?
“也就是说,”面前这位举止怪异的术士忽然大声说道,“和父亲和解之后的事情,您都想不起来了。”
唉,应该是吧。
“或许,是不愿意想起吧。”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不愿意想起?
“不,这只是假设,您不必介意。人若是做过亏心事,有时会因为想将其遗忘,于是将那些记忆抹去。可一般情况下,并不是想忘记就能够忘记……”
“什么叫做过亏心事?”那是……
不是说了吗,是假设。术士摆了摆手。“如果,您曾背着父亲做过什么事,然后,又在内心某处抗拒跟父亲和好。”
“你胡说什么!”如果父亲真给自己磕头赔罪了,那么……算了,不管怎么样,该认错的都是父亲。他身为父亲,却不把孩子当孩子看待。贯藏就是被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养大。受苦的是贯藏。
都是父亲的错。还有哥哥,他活该去死。是天谴。如果父亲也死了,那也是天谴。所以,我是故意不作声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定是为了让父亲苦恼,才故意那样做。对了,所以……“什、什么背地里,什么抗拒!我、我怎么可能做过亏心事!”贯藏怒吼道,“啰啰唆唆的烦死了。管你是术士还是什么东西,不要乱说话。老头子,你也是。我根本不认得你!”
贯藏将枕头狠狠地扔了过去。文作将头贴到地上,赔着不是。滚出去!贯藏的怒吼声更大了。
东家息怒,都是小的不好,文作哭丧着脸说。六道斋面带难色地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句多有失礼,几乎是将文作拖了出去。
终于变成了独自一人。管他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父亲不是死了么。贯藏盯着牌位。活该。他想。因为,因为你看不起我。若说痛快,还真有些痛快。父亲走投无路,焦头烂额,痛苦万分,受尽折磨地死了。如此看来那茶盏——还真是歪打正着。
“少爷——”微弱的呼唤让贯藏吃了一惊,似乎连胃都跟着揪作一团。他转过头,发现门被拉开了大约三寸,阿龙正露出半张脸。伴随着嘶的一声,门开得更大了,阿龙的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少爷,您真的……”
真的什么?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的将我给忘记了吗?阿龙说。
“没……”不,的确忘记了。但是……
“我之所以留下来……”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贯藏低头的同时,阿龙背后闪过一个人影。他再次抬头,发现阿龙身后站着的是林藏。林藏用右手轻轻拍了拍阿龙的肩膀。阿龙随即看了林藏一眼,起身退后。林藏绕过她,走进屋内,反手拉上门。
“干什么,不是说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吗?”
“唉,文作番头都蔫啦。东家,按道理说,在下虽在此帮忙打点一些琐事,但终究还是外人。请恕在下直言不讳。您再这样下去,阿龙姑娘就太可怜啦。”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藏碎步走至贯藏身边,安静而端正地坐了下去。“她可是用自己的身体服侍过您的。”
“是……是这样?”贯藏似乎也有所察觉。
“而且你们不是简单的鱼水之欢,是立过誓要托付终身的。”
“什么?”我竟说过要娶她?我?
“她自己恐怕难以启齿,我才代替她来说。阿龙说,您可是对她说过,‘当一切妥善之后,一定会娶你’。”
“我还能说出这种软言细语?”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东家,您说完之后还说了一句‘所以再等一等’呢。”
等……
这妥善究竟指什么呢?林藏道。“等,又是等什么呢?”
“你、你……”
“唉。我一开始也觉得应该是指那茶盏之事。因偷盗一事平生祸端,又因茶盏闹出问题,生意受挫,自然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要跟对方商议解决,挽回名誉,好让生意重回正轨,一切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所以再等等——应该指的是这类事吧。正常情况下应该这样理解。可是,细细问过阿龙之后,似乎又并不是这样。”
“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东家,您和阿龙发生关系是在去年夏天。而您说出那番好话,可是在生出事端后不久。”
“不久……”
“正是。确实,不得不将手头没有的东西还回去,这是个难题。可是,当时和对方还没有闹翻,生意也还没有惨淡,家里更是有不少钱。那个时候,任谁也没想道,小津屋竟会因那茶盏而一蹶不振。如此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
“当然是这样了。之前虽然也有诸多不幸,那时候却一帆风顺。那个时候,若说有什么问题,便只有一个——本需要归还的茶盏没有了。仅此而已。”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在大名找上门来的时候,您心里早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不是吗?”
原来如此。应该有吧?不,肯定有。
“可是,”林藏继续道,“可是,您却什么也没有做。即便父亲上吊死了,您也还是不闻不问。”
“是啊。”
“大番头喜助也死了,店里的人都陆续离去了,这时您才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在我看来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应该是吧。”
“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忘记了吗?贯藏回答。
“是吗?可是,您可是对阿龙说过这样一句话。您说,这店倒闭了也好。”
“哦?”
“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也没关系,到时把店铺土地家财全部变卖,去江户过好日子。您是这样说的。”
是的。倒闭了也无所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想起什么来了吗?”
“不是想起来。我说的是,明白了。林藏——你是叫这名字吧。多亏你告诉我这些。这下子我全搞懂了。我……”一定是无法原谅父亲。贯藏低沉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林藏。这个叫作林藏的人不可小觑。“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林藏回答。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林藏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是,正因为您的那些话,阿龙才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任谁都会离开。这家店,虽然还没倒闭,但已经不行了,全靠我和文作连蒙带骗才得以勉强维持。方才提到的那个大名,也是因为您昏迷不醒,才暂不追究。如果他再有动静,那这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我之所以收拾残局,”林藏将那张模糊的脸贴近贯藏,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分不清了,只有嘴还在动,“也是看透了您有所打算。我若真觉得无利可图,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这种已经歪了的船,坐上来也只有等死。您手上肯定还攥着另外一艘不会沉的船吧?”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在等着您那艘船呢。”
“你还真是好心肠啊,打着如意算盘来帮助别人。”
“此言差矣。这是善良。可善良归善良,想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好处?你想要多少?”这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开始感觉到有些冷。
“唉。正因为我有此打算,这才跑去找那江湖术士,亲力亲为地替您照看打点。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行了。”说完,已完全变成一团黑影的林藏站起了身,从贯藏身旁走开。
“为什么不行了?”
“这或许真的是某种惩罚吧?”林藏道。
“你什么意思?”
“东家,您是不是做过什么可能招致报应的事?忽然昏倒,又昏睡三个月不醒,还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这该不会是某种病吧?”
病?
“是啊。我可是看着您倒下的。那并不寻常,跟癫痫发作似的。不,您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一样倒下了。结果回来一问,才得知您之前并没得过什么病,一直体格健壮。”
招致报应的事……
“我知道。”黑影般的林藏说,“没印象——您肯定要这样说吧。那是当然了。人活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龌龊。曾经做过,也不认为那有多么坏。就算那么认为,也不会说出口。不过,东家,这世上可还有一种无端的恨。”
“嗯?”
“我可是知道的。”林藏嗓音低沉地说道,“人会生出没来由的怨恨。轻松自在地过完一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迎接死亡,哪怕是这样的人,还是会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留下怨恨。比如说,只因没能留下遗言,人死了也要回来兴风作浪。”
“遗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遗言。林藏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临终之时,没能跟亲人说一声谢谢,只因这一句话,人就会流连凡尘。因过于流连而重回人世的也不是人了,而是像人一般的亡魂,无法以常理看待。”
只是想道一声谢,只是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感情,便可以让人心生仇恨。“只是这一句谢谢没能说出口,或是没能听到,由此而生的遗憾便足够凝固幻化成鬼。只是这一点点话语,便已足够将人变成鬼。如何?”林藏问。
“什么?”
“已去世的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不、不知道!”连父亲去世这件事都不知道。不过,“父亲不是自寻短见的吗?既不是急病也不是重伤,一封遗书应该会留下吧?他或许是有遗憾,可也不至于恨我……”
不会吗?
我不记得他记恨过我。贯藏道。
“就算是吧。那,对了,送终水呢?”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