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对他没有多少好感,所以尽管就坐在他对面,我却一边听着他说话——他说的话有一半是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出——一边摆弄着刚买的智能手机。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放大画面是这样操作的。”他把身子往前靠过来,探头盯着我眼前的手机屏上显示的地图,伸出手来。
我们此时置身于仙台市内的一家咖啡店里,在一张双人餐桌前,面对面地坐着。
为了饲育锹甲虫,我搬到青叶区西端位于山脚下的新家。这之后,我来市中心仙台车站附近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但我只要上街来办事,或者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就会顺便来这家咖啡店。我喜欢这里小巧舒适的氛围。但他一进到店里,草草地环顾四周后就颇有深意地哼了一声,接着说:“你居然能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啊!”
我提心吊胆地希望他这句带刺的话没被店员听见。
“早知道这样,我们还不如到我住的那家宾馆的咖啡厅见面呢!”他又嘟囔了一句。他指的是仙台站旁边新建的外资高级宾馆,我还从来没去过。
“要放大画面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手机屏幕上,然后两个手指像要把屏幕拉开一样滑动。我看着他像是在确认手指上有没有粘糨糊的动作,觉得有点滑稽。不过地图还真的被放大了。好像拉伸橡皮一样摆弄液晶画面,这倒挺新鲜的。“缩小的时候,就这样。”那两根手指又像刚才一样,只不过这回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滑动,“你呀,大学时代就不擅长摆弄这种电子仪器吧?”
我和他还算不上朋友。论起关系来,仅仅是大学时同班过,但所属的课外同好会不同,虽然都是离家一个人住,但住的地方相隔很远。在教学楼里一见面,他总是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可我不太能接受他那轻率的言行和永远充满自信的态度,总是漫不经心地回应,尽量回避他。他的父亲很有名气,是一家连我都知道名字的一流企业的经营者,而他似乎早就坐定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大概因为有了这个先入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是让人觉得非常傲慢、目中无人,尽管实际上不一定如此。不,实际上他也确实是非常傲慢、目中无人。但即便如此,他在女孩子面前却非常吃香。所以,也许我是在嫉妒他。
整个大学生活中,能回忆起来的我跟他之间的联系,只有那么一次。可能是因为教学楼附近的空地上羽蚁过度繁殖,导致教授的轿车前窗上铺满大量羽蚁,黑压压的一片。我和他同时目击到了这一幕——同样形状的昆虫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我们同时感到恶心,同时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同时慌忙逃离了——这是我和他仅有的一个共同点。
大学毕业后,我们俩的关系就仅限于每年寄送一次贺年片了。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会收到他寄来的贺年片,每次收到他写有近况的贺年片,我就只好礼节性地回寄他一张,并在心里暗暗期望,这种勉强维持的来往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他几年前就进了父亲的公司,并立刻升到要职,这些都是通过他寄来的新年贺卡上的近况报告得知的。其他大学同学似乎从来没收到过他的贺年片,所以我一直无法理解,他究竟为什么选择我来维持联系。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当公司职员,而是选择了执笔创作这一比较特殊的职业,让他对我产生了一点兴趣。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他期待将来有一天,我能对他起到一点作用。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揣测而已。
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两天前。新买的智能手机突然接到一个没有号码的莫名来电。我还不太习惯操作,手忙脚乱地接通之后,只听见一个口气随便的声音说:“是我。”连名字也不通报,以为上来就是一句“是我”就可以畅通无阻,正是他这种傲慢的态度令我难以接受。不过我承认,尽管这是毕业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立刻明白“哦,就是那位光彩夺目先生”。
“要不要见个面啊!”他接着说。
我推托说现在工作很忙,于是他换了语气,说:“你能不能跟我见个面?”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见面!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不出来,这是我的弱点。既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优点。我多么期待能有人这样夸我一句。
“你知道一个名叫‘山家某某’的人吗?”店员把咖啡送上来,他瞧都不瞧店员一眼,甚至有点厌烦似的背过脸,问我。
“山家某某……”我重复了一下他随便抛过来的这个模棱两可的词。心里对他这种“我只负责暗示,思考是你们的事”的做法很反感,但我的脑海中确实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名,于是回答他:“你是问山家清兵卫吗?”
“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什么人?”
“你在仙台,却连山家清兵卫都不知道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我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位山家清兵卫的事的。仙台的居民当中,没听说过山家清兵卫的名字的,大概也不少。但我想,这样挖苦他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甚至可能获得嘉奖。
“我现在住在东京呢。”
“是吗?那就更成问题了。你在东京工作,为什么会出现在仙台?”我随口说出他本该就任的公司名称。
“哦,忘记告诉你了,我已经不在那里了,四个月前就换公司了。”
莫非他在父亲的公司遭到冷遇,被扫地出门了!我心里暗自欣喜。但他立刻接着说明:是他父亲的公司又创立了一家涉足新领域的分公司,想由他担任董事长。我这才明白,如今不过是他那一帆风顺的人生旅途中的一幕,心境顿时暗淡下来。
“那你是为了见我,而专门跑到仙台来的?”
“怎么可能?”他苦笑着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视察这边的工厂。”
“我就说嘛。”
“另外,这里有个女朋友。”他笑起来。他那看上去跟学生时代时相比丝毫没有改变的外表令我立生嫉妒。“我计划明天跟她一起去室内大剧院欣赏音乐会。”
“原来如此。”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实在没兴致追问这些。就如同北美买来的DVD用我家的放映机无法播放一样,他的常识与我的常识,规格不一致。“你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女生们的靶子。”我说这句话时饱含讥讽的口吻,不如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他的嘲弄。
“是的呢。”
没想到,我射出去的那支讽刺之箭,不但没能刺伤他,反而被他吸入体内,最终变成了助其成长的营养成分。
“你要知道,不管到哪里,总能感受到别人的视线,也是一件很令人发愁的事呢。”
我不由得想感慨,他这满腔的自信到底来自何方?我甚至想,如果他出本自传,我绝对不能放过,必须读一读才行。
正这么想着,就听他继续说:“不管怎样,你也算是个耍笔杆子的,我想你一定对历史那一类的事有所了解吧?”
“哪里,我对历史一无所知。”
“亏的你还是个耍笔杆子的。”
“是啊。”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反正是用电脑写文章,所以明明自己不会写的汉字,也能不动声色地照用无误吧。”
我不得不点头。因为随便翻开我写的书,满篇都是我不会写的汉字。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么攻击我的话,请马上滚回去!我很想冲他这样吼上一嗓子,但是对他,我连说这个都嫌麻烦。
“山家清兵卫相当于伊达政宗的家臣。伊达政宗,你总不会不知道吧?”我再次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伊达政宗,我知道。”他毫不畏惧地答道。
“山家清兵卫曾经被伊达政宗派到四国的宇和岛去。”我一边说,一边整理头脑里那些本来就记得不是很清楚的知识,“宇和岛原本是伊达政宗从德川那里得到的领地。”
“从仙台藩到四国,那可不是一般的遥远呐。”
“如此安排是故意刁难他的。”我也点头说道,“政宗的真正目的,是要把秀宗打发到宇和岛去。秀宗是政宗的儿子,一直放在秀吉那里抚养。”
“政宗的儿子由秀吉抚养,就叫秀宗,这名字取得真省事啊。”
“从前的人都是这样的吧。于是,山家清兵卫就作为这位秀宗的顾问,或者叫助理,被派遣同行了。当时政宗对秀宗说,你就把山家清兵卫当成你的父亲。可见山家清兵卫是一位深得政宗信赖的家臣。”
“哦。”他叹了一声。听上去跟之前的口气完全不同,像是很感慨的样子。我暗自提防,他是不是又要吐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话了。不过,他没再作声。
“山家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政宗交代山家:‘你要做到爱护家臣,不欺压百姓。我希望日后人们能感慨“秀宗不愧是伊达家的后代!”。秀宗就交给你了,好好抚养他。’而山家完全遵照政宗的嘱托严格执行。山家一定是一位严肃认真的人。”
“这是真的吗?”他眨着眼问道。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往下说了。”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发现,很相似啊!”
“什么跟什么相似?”我问他,但他没回答。
“总之,到了宇和岛,山家开始着手改革藩政。而必要的经费来源没有从百姓头上征收,而是靠降低藩士的俸禄、减低住民的税率和削减开支。”
“太不简单了。这连现在的国会议员都做不到啊!”
“现在的国会议员,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后来呢?”
“你也可以想象吧?受百姓称赞,却对官吏们严厉的人物的下场。”
“嗯。”他一脸严肃地说,“他不讨人喜欢。”
我点点头。
山家清兵卫被藩士们疏远,受人诬陷,甚至遭人暗算。
“他被人杀害了?”
我注意到他问这句话时,脸色变了。没错,山家清兵卫的确是被人暗杀的。
“山家清兵卫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二岁,我想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死不瞑目。”
我耳边响起这句话,还是两个月前,在仙台市内一栋时尚大厦的屋顶上听到的。
这栋大厦正好位于带拱顶的商店街的中央,里面进驻的多数是名牌时装店,所以经常聚满了年轻人。我在学生时代时也喜欢把这里定为约会地点,可以说,这里是仙台市内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性的场所。但我从来没想过,这栋楼的屋顶上居然有一座神社。那还是半年前有一次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对我说:“你知道山家清兵卫吗?他的老家原本就在这栋大厦的所在地,所以大厦的屋顶上建有一座祭奠他的神社。”我这才得知。
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现代时尚大厦的屋顶上,居然有一座祭奠四百年前离开人世的山家氏的神社。这样的组合搭配,的确耐人寻味。
后来我又得知,这座大厦的屋顶平时是禁止入内的,唯有一年一度的“三社祭”的时候才对外开放。因此,两个月前的那天,我和仙台市内某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就一起造访了这座神社。
按下大楼电梯里显示最高楼层的R键,眨眼间,就到达屋顶。迄今为止,我甚至从来没意识到这个按键的存在,更不用说试着按一下了。如果是平常日子,肯定按下去也不会有反应。不过原本也不会有顾客要到屋顶上来吧。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触到按键的手指紧张得微微颤抖。
到达屋顶后,我发现屋顶平台和一般的商业大厦一样。有用栅栏围出来的放置空调器械的空间。除此之外,果然有一个孤零零的小神社。即使心里有所准备,眼前出现的异样风景还是让我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可思议。旁边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向导,最初他似乎把我们当成按错键的冒失客人了,但在得知我们是专程来访的之后,他就用这句“我想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死不瞑目”开始了解说。
“山家清兵卫遭受突然袭击,被人暗杀的时候,正和他的孩子一起睡在蚊帐里,是吧?”编辑问道。
向导一脸神秘地回答:“据说有人要来突然袭击这件事,他事先早已知道,并且安排夫人和女儿逃出去了。”
山家清兵卫当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我一边参拜,一边在内心想象。首先,听到“顾问”这个词时,脑海中浮现的是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但事实上他当时只有四十二岁,还算不上年迈。
他当时的选择,是明明知道敌人要来暗杀自己,却还迎头而上呢?还是听凭天意,接受命运的安排呢?
我说:“山家清兵卫受命以来勤勤恳恳、尽职尽力,最后却被暗杀,真是天理何在啊!”
“不过,那些谋杀犯最终一个不留地全部丢了性命,正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或者叫作‘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呐!”向导叉着腰,静静地说道。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抑扬顿挫,似乎是在淡淡地说明自然天理。
“咦,是吗?”我和编辑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啊!”向导回答我们的口气中含有“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啊?”的意思,“山家清兵卫去世之后,先是策划暗杀的主谋者发着高烧坦白了全部罪行,之后就死了。山家去世三周年忌日那天,祭祀典礼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使得寺庙倒塌,死的全是与清兵卫敌对的势力。还有,清兵卫最大的对头,武士大将,也在藩主的法事中被掉下来的寺庙大梁压死了。”
“真是恶有恶报。”编辑脱口说道。
我想,这正是正义的复仇。脑海中回想起刚才向导说的那句“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无语。耳边隐约能听见吹过屋顶的阵阵风声。
眼前正好是祭奠山家清兵卫的寺庙,所以响在耳边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述说往事,不如说更像是在描绘现实中的复仇故事。我不禁感到背上涌起一阵阵寒意。
“过了一段时间,为了慰藉山家清兵卫的在天之灵,秀宗在宇和岛上建了一座神社,那就是和灵神社。接着,清兵卫的子孙们也在他的家乡仙台建了一座神社,就是这座神社。”向导一边说,一边像在心里肯定这一说法一样,轻轻地点着头。
听我说完以上有关山家清兵卫的基础知识,坐在对面的他“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我问他:“怎么样?”
“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向你说明,可你好像不以为然。”
“不是不以为然。我是在想,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
“简直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什么跟什么一模一样,纳闷的我又记起刚才他说了一句“很相似”。
“最近,我身边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连串事。咦,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他说得这么抽象含糊,加上那居高临下的口气,实在令我反感。“不知道啊。什么一连串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他歪着头说道。在我这个男人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有型。与学生时代相比,他吸引异性的魅力更加强了。更何况财力和地位都增加了分量,看来这位名副其实的高富帅的实力已经不可估量。
“我刚才不是说,我现在受命掌管新公司吗?”
“你刚才可没用‘受命掌管’这个说法!”
“那仅仅是表达的自由。”他立刻反击,恐怕是瞬时间想到的词,就脱口而出了吧,“当时,我父亲把他的一名亲信部下派给了我,他在原来的公司担任常务董事一职,经验丰富且德高望重。”
“哦哦。”这下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喝了一口咖啡,点头说道:“的确,这关系就好比你是秀宗,这位常务董事是山家清兵卫。”
“没错。”
“不过,这种事还称不上一模一样吧。富二代就任掌门人时,给他派一个顾问什么的,也算是稀松平常的做法。”
“也许吧。”他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态。
“怎么?难道你想说,你的这位顾问也被人杀害了?”我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图,只不过,凭借现有的情报,构思出令人惊讶的情节,这几乎就是我的工作内容,所以我就随口说出了心里闪过的念头。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立刻呈现出畏惧的表情。只见他面部肌肉抽搐,好像打算对我的话付之一笑却没能成功,想表现出困惑之意可自尊心又不允许,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表情。他伸手端起咖啡杯,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摆弄着盛糖的容器。
“啊!是真的吗?”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什么?原来你刚才是瞎猜的啊?”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事件发生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当场死亡。当时天下着雨,他滑倒在地,不巧被驶来的车撞上了。”
我感觉面部肌肉紧张,平常我最害怕谈论死人的话题。虽然对方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甚至未曾谋面,但确确实实、曾经存在的“某个人”,现在完全消失了。这个“某个人”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这个事实令我无比恐惧、难以忍受。
被车撞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家人的生活一定天翻地覆了吧。
“不过,那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吧。这怎么能跟山家氏的遭遇相提并论呢?”
“实际上,并不是事故。”他用稍微有点变调的声音又添上一句,“有这种传言。”他虽然已经是满脸的忐忑不安,但那傲慢不逊的姿态却丝毫不变。
“并不是事故?”
“矶部的确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可他思考和处理问题时总是站在普通员工的立场上,而不是站在掌握实权的上层们这边。”
“他名叫矶部呀?”
“跟你刚才讲的故事一样,这种人容易遭人厌恶,不是吗?因为他过分较真。”
“较真,这不是很难得吗?”
“但在残酷的现实社会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等等,你不会是想说,是矶部的反对派们策划杀害了他吧?”
“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啊!”
“这太不现实了。”
“你这种整天编造虚假故事的人,哪里懂什么叫现实!”
为什么突然把枪口对准我,实在莫名其妙。“真的不是事故吗?真的是因为反对派们的恶意,山家,哦不,是矶部,矶部才遇难的?”
“不排除伪装成事故的可能性。”
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黑影,在雨中猛推矶部的后背。
“或许仅仅是你过于紧张了。突然间失去了矶部这个得力助手,所以你的神经反应过激,要么就是胆怯了。”我原本不打算故意火上浇油的,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刺了他一下。
他立刻虎着脸,鼻孔翕张,瞪着眼睛,目光炯炯地朝我直直看过来。“我跟你说,即使矶部不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并没有不安。”
我心想,你何必这么较真呢。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向他发问:“我再问你一遍,那你为什么特地跑来问我山家清兵卫的故事?”
坐在对面的他似乎不习惯被提问,脸上再次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回答道:“前不久,矶部的女儿到公司里来取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时见过我了。她还是个高中生,长得可真漂亮,不过这个暂且不提。总之,他女儿对我说:‘我父亲很敬佩山家清兵卫,平常总爱把自己跟他做比较。请问,您知道山家清兵卫吗?’她虽然脸蛋长得不错,但是神情沮丧,一点儿都不可爱。女高中生应该更加明朗快活,充满青春活力才对啊!”
“她父亲刚刚离世,表情沮丧也是自然的。”我明明知道跟他说这些是白费口舌,但还是忍不住开导他,“不过,敬佩山家清兵卫的常务董事,很罕见吧?山家清兵卫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吗?”
惭愧的是,尽管已经在仙台生活了近二十年,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山家清兵卫这个人物的。
“所以,刚才听你说了山家清兵卫的故事,我终于茅塞顿开了。因为矶部就是宇和岛出身的。我父亲跟四国有缘,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和他特别亲密。”
“宇和岛呐!”这位矶部先生,或许这一生都是陪伴着和灵神社度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很有可能对山家清兵卫充满敬仰之情。我这么想着,便问他:“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女儿的?”
“我口气温和地回答她:你父亲的确有这样一面。”
“但事实上,你对山家清兵卫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要我对一个女高中生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告诉我’吗?告诉你,与其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出洋相,还不如当场做出熟知的样子,事后再暗地里调查了解。上网搜索也好,找一个可能知道的家伙问个大概也好。”
“原来如此,我就是那个‘可能知道的家伙’呀!”我指着自己说。
“其实我也想上网搜索一下,但那个名字我没能完全记住,‘山家什么’,单凭这个关键词,根本无法搜索。所以这才给了你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啊。”
我已无法分辨这句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讥讽我。“不过,他女儿说得不错。刚才我也说过,矶部确实与山家清兵卫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未来的接班人前去开辟新天地之际,他身受顾问这一重任随同前往,并且鞠躬尽瘁。因为替部下们着想而遭到某些人的反感。嗯,他们俩的确很像。”
但是,深究起来,说到相似,也就是这些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其实,这件事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矶部被车撞死,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而且就在他遭遇车祸之前,有一个公司职员跟他在一起。是个四十多岁的课长。他们俩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然后一起走路回家,一直走到道路岔口才分别。”
“难道这个课长也遇到什么了吗?”
“死了。”
“啊?”
“就在矶部遭遇事故两个星期之后,那位课长按照早先在医院预约的安排,作了一个简单的内视镜手术。”
“是医疗事故吗?”
“不是。你最近都没有看报纸吗?不是有关于医院内部感染热性病细菌的报道吗?”
哦,我想起来了,是看过这样一则报道,说是东京都内的某家大医院,一位在国外感染了热性病的病人引发了交叉感染,导致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另一位病人身亡。我还记得当时读完这篇充满耸人听闻之词的报道后,心里立刻感到忧虑不安。
报道中提出了很多疑点:两个病人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为什么会引起感染?为什么抗生素药品对其他病人都有效,而唯独对死去的这位病人没有效果?但是,由于没有出现其他受感染的重症病人,最终便以一句“这可能是一场意外事故”做了了结。我想了起来,于是对他说:“就是那件事啊,原来那个遇难的患者就是你的部下,这位课长啊!”
“就是他。我怀疑这个课长,正是谋害矶部,并将其伪装成交通事故的真正凶手。”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而且,还没完,这件事还有后续。”
听见他说这句话,我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是因为他话里有话,而是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之感。“到底是怎样的后续?”
“那天,正好是矶部遇难四十九日的时候,我们公司的办公楼在进行天花板施工。结果,一块木材掉落下来,把下面的常务给压死了。这块木材原本是不可能落下来的,常务呢又是那种几乎不来公司,空挂着个名,光拿工资的闲人。那天他是为了跟施工单位进行商谈才来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件事没在报纸上读到过,听上去是很有新闻价值的一件事啊。难道是我漏看了这段报道吗?
“这位常务,平常很讨厌矶部,还曾经逼过我,说‘要么让矶部走人,要么让我辞职’!”
“也就是说,他是矶部的死对头喽?这样一来,还真有点恐怖。”
如果矶部真的是被伪装成遭遇事故,实际是遭人暗害。那么这些后续事件,看上去简直就像在模仿山家清兵卫身上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这简直就是一出复仇剧,或者该叫作“恶有恶报”,不,应该说是正义得到了伸张。
“对了,说起来。”他此时的神态,就好像打开了记忆的宝库,从里面找出一件令人愉快的宝贝一样,“还有一件,与我们公司的领导关系密切的另一家公司的职员,在打高尔夫球时遭雷击身亡了。”
“真的吗?”
“为什么要骗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越来越相似了吗?”我记得山家清兵卫死后,也有一位遭暴雷击打而死的人,“这太可怕了!”
“啊?这有什么可怕的?”听他反问,我略感惊讶。
本来我想解释说“你看,这位矶部死后,居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这难道还不可怕吗?”,可话到嘴边,我突然恍然大悟。
“哦,你说不可怕,是因为即使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但那些死的人都是坏人,所以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可害怕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你又误会了。”他用嘲笑的口气说,“什么报应啦、鬼魂作啦,这种迷信的东西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出现?更别提什么可怕了。不是吗?”
“呃,那你是怎么看待矶部这件事的啊?对于矶部遇难的真相,以及相关人物的相继死亡,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一边问他,一边暗想,如果你不是相当在意这一连串事件,会专门找到我来询问吗?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再设身处地替他分析,简直是无聊至极。于是,我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在桌上摆开,意在暗示他:我没工夫陪你闲聊,我要开始干活儿了。
“那些都不过是偶然事件。当然,听了你的说明以后,我确实感觉那个叫山家的,跟矶部的事件有相似的地方,矶部也深受我父亲信赖。所以,我对这些相似的地方感到很惊讶,也很佩服。不过说实话,那又怎样呢?比起来,在我看来,你那一脸妙不可言的表情才更令人害怕呢。是不是你们当作家的都这么天真啊?不,用天真这个词还是高估你了,应该说都是这么幼稚吗?幼稚到,居然相信鬼怪作这一套!”
“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只不过因为前不久,我观察自己饲育的锹甲虫时,产生过类似的想法。”
“锹甲虫?”
“对。我发现如果把几只锹甲虫放进同一个饲育箱里养,他们就会互相攻击。有时还会搏斗得很激烈,甚至会出现奄奄一息的战败者。”
“那又怎样?”
“我有时会暗中帮处于弱势的锹甲虫,有时还会严惩横行霸道的家伙。于是我想,我的举动,在锹甲虫看来,是不是相当于神明在路见不平、主持公道呢?”
“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他已经显得极不耐烦了。
“也就是说,世间发生的事,如果被正在某处的神明看见了,说不定他就会伸出万能的手来相助,或者毫不留情地严惩恶人呢。”
“就是说,有因果报应?”
“是啊。如果当时正好被神明看见的话。”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道:“不管怎样,我心里的这个疙瘩总算解开了。不仅知道了矶部的女儿说的‘山家某某’是个什么人,还可以大致推测出她说那番话的原因。不过,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父亲死去之后,那些因果报应的部分也跟山家的故事这么相似。”
真的如他所说吗?听了他的这番话,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串问号。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女高中生,她身着学校制服,一脸冰冷的表情,吐出一句:“我的父亲一直非常敬佩山家清兵卫。”
从她雪白的肌肤上延展出带着飕飕冷气的蚕丝一样的细丝,这些细丝在空中轻柔、缓慢地延伸着,最后缠绕上她对面那个男人的脖子。伴随着她的轻声低语:“我父亲坚守信念,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而且,他必定会为那些作恶的人准备好他们应有的下场。
“我父亲并不是固执地念念不忘,要为自己报仇,他只是出于坦诚耿直,看不惯世间的各种邪恶。路见不平,忍不住要站出来大吼一声。不能容忍世间失去公道。”
从这个女孩儿口中吐出的这些话语,仿佛冰块贴上脑门一样,一字一句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可是,画面中,女孩儿对面的男人的表情却无法看清。应该就是这个不知世事艰辛的富二代,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女孩儿的心思。
“对不起。”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一看,只见我们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穿朴素的制服,看上去像是个白领,面含羞涩,带着难为情的表情。
来了!我在内心推测,这位女子应该是我的读者。虽然我作为一个作家没有什么显赫的名声,也不爱张扬,但因为曾经上过当地的报纸杂志,以前也经历过被陌生人突然搭讪,说“我读过你写的书”的情况。虽然这样的经历次数寥寥可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
“你有什么事吗?”我摆出几分威严,问她。
这位女子看了看我面前的他,问道:“请问,你是演员吧?”居然不是跟我,而是和对面的他打招呼,我不禁愣住了。接着,听她说明才知道,她一直关注的某个舞台剧团里有个帅极了的演员,跟我对面的他长得很像。
“我经常被人弄错,但很可惜,我不是你要追的那个明星哦!”他面不改色,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着,脸上却丝毫没有可惜的表情,甚至展现出在我面前从来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她就认错人一事向我们道歉,但不知是不知悔改呢,还是出于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的执拗,她又马上改口说道:“能碰上你也算是个缘分,能不能让我拍张照片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什么,我想呐,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不就差不多嘛!”
“‘那不就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能理解。
“因为我喜欢的那个演员长得特别帅,特别有魅力,让人看不够。而既然现在眼前就有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那也不成什么问题了,不是吗?”
“什么成不成问题,似乎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
我还在这边絮絮叨叨地穷追不舍,旁边的他已经豪爽地答应了。
“好吧好吧,不就是拍个照嘛!”
“我太高兴了!”脸上泛出光彩的陌生女子嘴上说着,又好像打算把刚刚开了个孔的矿脉坚持不懈地深挖下去似的,说道,“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地址呢?”
我只能认定,她的大脑回路和我的不一样。
这回他终于回答了一句“这可不太方便”,不过她脸上没有丝毫沮丧的神情,嘴上应道:“嗯,那也挺好的。”
结果,我最终依照这个女子的愿望,用她的手机拍下了他和身穿制服的她、两人站在桌前的合影。
“刚才我还以为那女的是大作家先生的粉丝呢,没想到居然是冲着我来的。”临别时,他笑眯眯地给我留下了这句话。
“谁能比得上你啊,无论何时何地,永远能光芒四射、引人注目啊!”我只能这么回答。虽然有些讽刺成分,但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老实说,我这种人也很辛苦呢!”
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不如让我也拍一张你的照片吧,可以吗?”
尽管他一脸的不情愿,但我还是打开智能手机,启动了照相功能。
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好战,性格属于与其跟人争执,不如早早撤回自己的意见这一类型的。因此,在周围人眼中,我经常被误认为性格温和、好相处。其实不然,我很爱耍阴谋。在冷战时期度过了少年时代的我,被过度灌输了核武器的恐怖,以及日本宪法的重大意义,其中尤其对自卫队的“专守防卫”战略颇有同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很欣赏这种坚决防守的姿态,并把它的意义稍微扩大了一点,不知不觉中,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方针——我决不先发制人,但一定以牙还牙。
因此,我刚与那个年纪轻轻就有了老总称号的同龄人分手,就马上给一个熟人打了通电话。
他名叫黑泽。以前我和出版社产生一些摩擦时,曾经委托他帮我调查,那以后就一直跟他保持联系。他办事迅速稳妥,值得信赖。
“没问题。只要在这家伙偷情约会的现场拍下他们幽会的照片就好了吧?”
我在电话中简略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和要求,就得到了黑泽这句非常轻快的回答。“只要搞清楚对方的姓名和住址,还有相片,要找到这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告诉黑泽:“他说明天要去室内大剧院欣赏音乐会。”
“那能把在大剧院幽会的画面偷拍下来就更好了。”
“那里肯定人山人海,你能分辨出他来吗?”
“没问题,只要他真的是去幽会的。”
“只要真的是去幽会的?”
“那么最终,他们俩一定会单独相处。”
这话的确有道理。我在心里笑着,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之后,心里还是稍有犹豫。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仅仅因为他态度傲慢,我就拉开架势,打算揭发他的出轨行为,这种报复对吗?——不,我所犹豫的才不是这个。我犹豫的是,就我这点举动,对他来说算一回事吗?他能感觉到一点痛痒吗?一生下来就受人瞩目,经常活跃在各种高级场所,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是家常便饭,几乎可以肯定,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他,思维方式会超出我的预测范围。
按常理说,自己公司的数名职员接二连三地死去,而且都是死于非命,稍微表现出一点悲伤,或者对死者遗属表达同情和关心,或者不安,这样的反应才算正常吧?但是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这样正常的感情。即使听了山家清兵卫的故事,他的感想也仅仅是“非常相似”,此外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感受。就好像读完一部被称为名著的古典文学之后,唯一的感想是“这本书里有字呢!”一样,他的悟性就如此干枯贫乏吗?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偷情的照片对于他,可能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一样,不足挂齿。哪怕向他的妻子告密,估计结果也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即便如此,不治他一下真的难解我心头之气。怀着阴暗之心的我并不打算取消这项计划。这与我施加在坏蛋锹甲虫身上的天诛相比,或许也算不足挂齿呢。
就在这时,编辑给我打来了电话,询问原定月底交稿的短篇小说进展如何。进展如何?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不敢照实回答说“我还没决定该写什么内容,所以一个字也没写”。这时,脑海中突然掠过刚才的经历,于是我稍加联想,回答编辑:“我正在写一篇和山家清兵卫和宇和岛事件有关的故事。”
编辑一听,立刻挂断了电话,连本来可以随口说一句的客套话,比如“听上去很有意思啊!”都没有舍得留给我。
没别的办法,为了交稿,我只好开始着手收集有关山家清兵卫的资料,以及调查宇和岛、和灵神社的情报。上网搜索信息、去图书馆查询、走访县政府的资料室,不知不觉中,两天过去了。
再次记起他,缘于以下两件事——当时我坐在自家的书桌前。
先是我的智能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不过,在确认邮件内容之前,我正好在读收集来的一份写着“依据近年发现的书信”的资料,从而想起了他。所以这两件事的正确顺序应该是资料在先,其次才是手机的邮件。
这份资料中记载的所谓的“近年发现的书信”,据说是仙台藩第四代藩主纲村写给宇和岛第二代藩主宗利的书信。信中写道:“秀宗公,惩办名曰山家清兵卫者。”依此推断,山家清兵卫是因为秀宗的指令而遭暗杀的可能性很大。想当年,山家受政宗一句“我把儿子交给你了”的嘱托,为了不辜负这份信赖,才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来到宇和岛。可万万没有料到,山家偏偏被这个政宗的儿子秀宗暗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吗?一想到山家清兵卫的那份遗恨,我就感到胸口有被撕裂般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出于我的单纯,还没来得及仔细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心头已经涌起一团对秀宗的怒火,能感觉到复仇的岩浆正慢慢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那份资料里还写着“或许因为山家有从仙台的伊达藩独立的意图”这样的推测。即便这是真的,秀宗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能为天理所容吗?不能,绝对不能!
于是,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个富二代来。
原本就已经把他和秀宗,以及去世的矶部和山家清兵卫重叠在了一起。依照这个模式,如果秀宗是山家清兵卫暗杀事件的主谋,那么实际上,这个富二代不也和矶部的遇难有关吗?我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推测起来。不过,我立刻觉得,自己虽然讨厌这个同龄人,但怀疑他是指挥这场犯罪的主谋,似乎有点反应过激了。我必须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
接着,我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智能手机,这才打开刚才收到的邮件。
这封邮件是那位协助我调查富二代偷情证据的侦探黑泽发来的。邮件名就单纯简单的两个字“汇报”,邮件内容是:调查对象当天在幽会现场的照片我全拍下来了,但是照片太大,不便发送到手机,因此改日把印刷出来的照片和保存好的原始数据一并邮寄过去。这些费用也算在调查费之内。
不过,跟这封邮件也一起发来了一张照片。我操作智能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来的是一张密密麻麻有很多小小的人头的扁平的照片。一定是那个圆形室内大剧院的观众席吧。可能是从对面观众席拍过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上去比米粒还小,不过是一些点。就凭这种照片,甚至无法辨认出他的所在位置啊。黑泽发来这张照片,或许是作为“大剧院到此一游”的证据吧。
我立刻给黑泽回了封邮件,感谢他的辛劳,称赞他行动神速。不用说,邮件中还附上了一句,请他别忘了把音乐会的入场券金额也计算到调查费中。
为了归还借来的写作所需资料,我去了一趟仙台市内的图书馆。之后顺路来到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样利用这些照片来惩罚他一下呢?
“啊,请问,你是上次的那个人吧!”耳边响起这个声音时,我刚坐下来,正要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位女子。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正是上次在这里遇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女白领。
“是的,我是上次的那个人。”我指着自己回答她。
“上次的那个人在哪里?”
这句问话听上去像是在玩文字游戏,不过我能领会她的意思,于是马上回答她:“上次的那个人住在东京,上次他只是恰巧到仙台来。你还想见他,是吗?”
“上次的照片,我后来看了。”
“看看,每句话都离不开这个‘上次’。”
对于我的挑剔,她轻轻一笑,说道:“那个人,是不是不太妙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把屏幕转给我看。
“不太妙?”我暗自在心里猜测,不会是他给这位女子发了邀请约会之类的骚扰邮件吧。
我抬头往手机的液晶屏幕看去,是那天拍的照片。就是在这家咖啡店,他和她,两个人并排站在桌子前。
这确实是我那天拍的照片,不过,我的心里“噔”地震了一下。这张照片的异常之处一目了然。因为他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从我这边看过去,从右边起,依次是这个女子、他,和在他左边的那个男人。
“我说的没错吧,是不太妙吧?上次我们拍照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个陌生男人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领会到她说的“不妙”的意思。
我只能点头。
照片虽小,但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是身体相碰。那位白发的陌生男人扭着身子、弯着腰,还伸长脖子死死地盯着他。看上去就像是狗为了嗅气味而凑近人的那种姿势。
“这张照片很诡异吧?”身边的女子又发话了。
我只能再次点头。那个陌生男人完全没有模糊不清、身影淡薄的印象,十分清晰,看上去就是店里的一位顾客,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结实的身体。虽然照片没把他的脚拍出来,但能看到他的手正触摸着我放在桌上的电脑。
“当时店里有这个人吗?”我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如果有,肯定会注意到的。你看他的脸靠得这么近。”
没错,如果当时店里有这个人的话,我拍照的时候肯定会察觉。
我隔着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身体,站在身旁的女子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好像要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都扫下去。
“灵异照片,这个词也太老套了。”我苦笑着说。可是,一旦眼前真的出现了灵异照片,才知道这玩意儿可比想象中的要恶心多了。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呢?是守护神吗?你有听说过穿西装的守护神吗?”
“这很难说。”我只能这么回答她。我回想起刚才在家里读过的资料。
难道,他果真与矶部的死有关系?这个念头再次渗入我的大脑。
就如同秀宗是暗害山家清兵卫的主谋一样,他是不是也与矶部之死有关呢?即使他没有直接下手,但他是否有可能是幕后的指挥者呢?
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正因为没有证据,这张照片上才出现了这个男人,不是吗?我不禁这么想。
照片上的男人,双眼发出犹如利剑一般的视线,看上去不正像要揭发逃脱制裁的恶人的样子吗?
“我奶奶说了,碰上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最好还是请人做一下法事为好,那样才能祓除不祥。”她一边说一边啪地合上了手机。
“什么?”
“我是说,我听说遇到这种事,要请人来驱一下魔才好。”
身边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像咒语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慢慢恢复了冷静,心想:驱什么魔!在他那种人看来,这样一张灵异照片,恐怕也不会带来多大的震憾吧。
他这种人对别人的生活漠不关心,连公司职员的死都丝毫不感兴趣。
因此,即使出现鬼魂作这种可怕的现象,很可能他的感想也不过是“那又怎样”?
若单纯地从事情的来龙去脉考虑,刚才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一定是矶部。不难推测,这位故人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揭发这个凶手。就是他,像把纸片揉成一团那样,随随便便地把别人的人生毁于一旦。
同时,我在心底感到无比的悲哀与愤恨。
因为我明白,矶部这种出自义愤的举动,对那个富二代根本不起作用。他那种人,从小就习惯于受众人注目,矶部射向他的复仇的目光,结果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对牛弹琴,徒劳无益。
哪怕出现这样的灵异照片,哪怕矶部以这种超自然的方式登场,试图揭发他的罪行。这样的尝试,对他那固若金汤、顺风满帆的人生,也不可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有这种预感。
此时,我有点后悔,刚才应该向那位女子把那张照片要过来。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这么一想,我立刻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黑泽打来的。
我拿起智能手机,按下通话键,举在耳边接听。因为在店里,不方便大声说话。我一确认是黑泽的声音,便首先向他致谢。
接着,只听见他说:“我刚才看了你回给我的邮件,才发现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并没有进到大剧院里面去,所以没有花钱买入场券,因此调查费里面也不会有这一项哦。照片我马上就去寄给你。”
“你说什么?你没有进大剧院?那刚才你在邮件里附上的照片是怎么拍的?照片上不是大剧场的观众席吗?”
“我没有发送什么照片给你呀!”
挂断电话,我火速把智能手机放在桌上,再次操作。调出黑泽通过邮件发来的那张照片。是大剧院的观众席啊!一点没错,这张照片确确实实在我的手机里。
我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上,用大拇指和食指,像要把画面拉伸一样稍微用力,图像慢慢被放大了。
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焦急,慢慢地滑动手指。图像一点一点地变大。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在渐渐拉大。
终于,我停住了滑动的手指。
一阵阵恶心,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我感觉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眼前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图像是:照片中央,正好是宽敞的观众席的正中央一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坐在那里。原来照片可以放大到这么清楚。照片上的他直直地注视着这边,也就是舞台方向。
问题是他的周围。
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大量的昆虫——这是我的直观反应,就好像那时候看见轿车的前窗上铺满了大量的羽蚁一样。
他的前后左右,周围的观众席上,全都是同一个人。全都是同一个白发苍苍、脸色发青、眉间印有皱纹的男人,上百个一模一样的人。之前看上去像米粒般大小的人脸,放大之后发现全部是同一个人的面孔。而且,这无数张同样的脸,全部盯着图像中央的他。坐在他右边的人脸朝左,坐在他下排座位的人扭着身体,朝上望着后排的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继续移动手指,滑向屏幕的其他方向,目光投向观众席的其他位置。
所有座位上全都是同一张面孔。数量超过两千,毫无表情的同一张脸,将利剑一般的炯炯目光投向他,仿佛发出无言但犀利的控诉。所有目光的聚焦点,照片中央的他,则无拘无束地微笑着。
“灵异照片这种东西,”编辑带着不屑一顾的口气说道,“这样的故事,多如牛毛。不如说多得要长霉、发酵,都够变成乳酸菌饮料了。”
“喝一口,味道好极了。”
“而且这种照片,结果还不都是恶作剧吗!这个年代,加工一张照片,不是易如反掌吗!把两千人处理成同一张脸,只是稍微麻烦一点而已,但不会做不到吧?”
“但事实上,分辨率那么高的照片,通常我的手机是不可能接收到的。文件过大而无法接收。更何况,这张照片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帮我调查的侦探发来的邮件里的,难道这还不算灵异吗?”
“现如今的灵异现象,已经紧跟形势,发展为IT化了。”编辑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听口气,他根本没把我的话当真。
为了商量下一部作品的内容,我和编辑面对面坐在咖啡店里。闲谈中,我试着提起几年前遇到的这件事,可我对面的编辑对此反应冷漠,这反而让我较起真来,说道:“真正恐怖的还在后面呢。”
“哈?”编辑对我的话已经毫无兴趣了。
“刚才不是说到,最初发现那张脸,是从我在这家咖啡店拍的那张照片上吗?拍照时明明只有他和一位女性,但后来照片上出现了异常的人物。”
“难道照片上的那个人真的是死去的矶部吗?你真的相信那是他的鬼魂?”
“当时,那个怪异男人的手伸到我的这台电脑上来了。那张照片上,他的手摸到我的电脑了。”
“嗯,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就是这台电脑吧?”编辑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问道,“那又怎样?”
“就是从那以后,我写的小说就没有味道了。”
“哈?!”
“写来写去,净是些没意思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这只可能是某种恐怖的超自然力量在作怪。真是太痛苦了,简直是既痛苦又恐怖。”
编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嘴,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是一声充满倦意的长长的叹息。
从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这位“光彩夺目先生”寄来的贺年片,也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