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啊?你说了什么吗?”
天久鹰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放下她原本在看的精装本小说,瞪着我。
光辉的鬼火诡计被拆穿的隔天深夜,我依然没有办法回家,被软禁在鹰央的‘家’里。昨天结束之后,我立刻回家,睡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又到医院上班;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工作。在鹰央的命令之下,我每个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被借调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室,充当‘出借小帮手’。
结束繁重的急救工作之后,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大睡一觉。为了避免被鹰央逮住,我没有前往自己位在楼顶的办公桌,而是穿着急诊室制服,直接走向停车场。
这时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我的爱车RX-8的黑色引擎盖上,滑着手机的鹰央。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鹰央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说不出话的我。
就这样,我又被带到鹰央的‘家’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假寐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为个子娇小的鹰央量身订做的这张椅子,对于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我来说实在太小,动不动就差点滑下来,完全无法熟睡。鹰央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躺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看书。
“那个,请问我得在这里待多久的时间才行呢?”
我再次提出几个小时内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问题。
“马上就可以了……应该吧。”
“什么应该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这个问题我也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哎呀,你很啰唆耶。别管那么多,安静地等就对了。我等一下就会说明啦。”
天久鹰央不耐烦地说道,再次看起她的书来。我只能对着天花板叹息。
每次都这样。鹰央就算解开了‘谜团’,也绝对不会事先说明,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鹰央那莫名其妙的行动耍得团团转。
就在我闭上眼睛,想要再次小憩一下的时候,放在沙发旁小茶几上的分机电话响起。鹰央迅速地伸手拿起话筒,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谁会在这种时间打分机电话来啊?
“小鸟,走吧。”
天久鹰央将话筒挂上后,在被她拿来当家居服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上白袍。
“走?去哪里?”
“817号病房。”
“817号病房?那个高中生又做了什么事吗?”
对于我的疑问,鹰央笑而不答,就这样走出了房间,我也只好追了出去。
天久鹰央离开‘家’之后,用小跑步穿过楼顶,再顺着楼梯往下跑。我追着她的背影,同时满心疑惑。817号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大脑处理速度很明显变慢了,因此没办法掌握状况。
我们抵达八楼病房后,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转过转角,便看见从817号病房泄出的光线。
这么晚了还开着灯?某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刺激着我的鼓膜,那声音既低沉又混浊,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而且愈靠近817号病房,就听得愈清楚。
那是低吼声?还是痛苦的呻吟?那种诡异的声音不禁让我背脊发凉。
天久鹰央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直沿着走廊往前走。我当然不能让鹰央自己一个人去,所以也带着紧张的神色,踏出脚步。鹰央和我一起探头望向817号病房。
“啥?”我不由自主地从喉咙发出诧异的声音。
病房门口附近的厕所门打开着,日光灯的光线从门内射出。光线下,只见护理长带着伤脑筋的表情站在那里,在护理长的身旁,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病人服的男子背影。
男子跪在厕所的马桶前,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无法看见他的样貌,但是从发量稀少的后脑勺看来,应该是个中年人。
男子把头伸进马桶,激烈地呕吐着。刚才听见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原来就是这名男子的呕吐声。护理长轻拍着男人的背。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僵立在原处,鹰央则是从后面一步步走向正在呕吐的男子。男子抬起头来,以空虚的眼神看着鹰央。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看见他的脸,我便立刻明白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人我其实经常见到——在深夜的风化区。
红通通的脸、空虚而充血的眼睛、虚弱瘫软的身体——这名男子绝对是喝得烂醉如泥。
“为什么病房里会有醉汉?这个人是……?”
我怔然地记么说,鹰央转向我,谢出洁白的牙齿。
“这家伙就是制造出第一个‘鬼火’的犯人。”鹰央挺起胸膛高声说道。
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犯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演员马上就到齐了。”
“演员……?”我喃喃地重复道,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让您久等了,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现的是千惠子。
“佐久间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护理长要我立刻过来的。”
原来护理长除了我们之外,连千惠子都叫来了。
“好,大家都到齐了。我本来也想将那个叫做光辉的小鬼一起叫来,但是三更半夜的把病人吵醒好像也不太好。那么,我现在就来开始解谜。”
“鹰央,小声一点,你会吵醒病人的。”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经过护理长提醒之后,鹰央皱着眉,将声调稍微压低了一些,开始说明。
“最先被目击到的‘鬼火’,就是这个男的制造出来的。没错吧?”
天久鹰央将话锋转向男子。但男子只是以失焦的双眼仰望鹰央,什么都没回答。
从那模样看来,鹰央说的话他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吧。
“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是阵内先生……住在这间病房最里面那一床的病人。”
回答我的问题的不是鹰央,而是千惠子。
“没错,这间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昨天受到惩诫的气胸的高中生、正在以干扰素治疗C型肝炎的男性,最后一位就是这名男子。”
“我记得最后一位病人是……”
“酒精性肝炎。”鹰央竖起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一边摇晃一边说着。
酒精性肝炎?不,更重要的是……
“呃,请问这个人为什么会醉成这样?他在病房里面喝了那么大量的酒吗?”
“不,我想他应该没有喝很多。”
听见我的问题,鹰央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可是他醉得不省人事耶。”
“因为我让他吃了戒酒药。”
“戒酒药?”
“嗯,对啊。戒酒药,也就是氨基氰(Cyanamide)。服用后,氨基氰会抑制代谢酒精所需的醛脱氢酶(Aldehyde dehydrogenase),这时如果喝酒,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就会堆积在体内,因此即使只喝下少量的酒,也会陷入‘烂醉’状态,非常痛苦。”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发表有关‘戒酒药’的知识。
“你让这个人吃了那种药?”
“我不只给他吃,也给了另一个因为C型肝炎住院的病人。当然,护理长已经向他们本人说明清楚了:这种药物,是因为在治疗的过程中有需要,所以才让他们服用的;若在服药期间喝酒,将会造成危险,所以绝对不可以喝酒。”
“都已经知道有危险了,这个人却还是……”我低头看着男子,喃喃说道。
“没错,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
“不过,阵内先生应该没有办法买到酒才对啊。阵内先生的状况很差,几乎无法离开病房,也几乎没有人来探病。”
千惠子插嘴说道,鹰央闻言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他的确没有办法买到‘酒’,不过‘酒精’倒是有办法取得喔。”
不是‘酒’,而是‘酒精’?我听不懂鹰央的意思,皱起了眉头。酒精……
不是酒,而是酒精……
“啊!”我和千惠子同时发出惊呼,并且将视线转向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
“没错,这个男人因为没办法买到酒,所以就把消毒用酒精藏起来喝。”
“在明知自己正在服用戒酒药的状况下……?”千惠子诧异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酒精成瘾呀。理智虽然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克制喝酒的欲望。所以酒精成瘾的病人,除了生理的治疗以外,还需要心理层面的治疗。”
“……再怎么说,也不必特地给他吃戒酒药,让他经历这种痛苦嘛。”
千惠子看着一脸苍白地趴在马桶前的男子,喃喃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责难。
“为了查出到底是谁在偷喝酒精,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呀。这间病房里有两名病人的肝功能以及其他检查报告都不尽理想,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C型肝炎的病人。我推测他们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摄取了酒精,而使得身体状况变差。然而光看检查报告,根本没有办法得知究竟是谁喝了酒精,而且就算去质问他们,也一定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会让他们服用戒酒药。”
千惠子虽然露出无法全然接受的表情,但仍保持沉默。
“现在我们知道是这个人偷喝消毒用的酒精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制作‘鬼火’呢……?”
我代替千惠子提出这个疑问。
“什么嘛,你还不知道啊?听好了,第一次出现‘鬼火’,是在那个叫做光辉的高中生抽烟被抓到的两天后,对吧?”
天久鹰央将视线从我这边移到千惠子身上。
“是、是的,没错。”千惠子连忙回答。
“当时你们检查了那个高中生身上携带的物品。”
“是的。我记得在‘鬼火’出现的那天中午左右,我们在他父母的许可之下,检查了他身上的东西。”
听到千惠子的回答,鹰央骄傲地点点头,开口说道:“那个男的看见你们检查物品,以为你们接下来可能也会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或许是有某种原因让他这么觉得吧。”
听见鹰央的话,千惠子发出“啊”的一声。
“这么说来,在我第一次看到‘鬼火’前没多久,我来到这间病房巡房。当时我曾经自言自语:‘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但我指的是抽血检查……”
“啊,所以他误会了。”鹰央心满意足地说道。
“我猜这个男的偷偷藏了很多消毒用酒精,打算在半夜小酌。可能是放在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吧。那么,当他误以为明天早上每个人都要进行物品检查时,会怎么处理那些珍藏的酒精呢?”
“这个嘛……应该是丢掉吧?”我如此说道,鹰央轻轻颔首。
“要丢到哪里去呢?”
“呃,比如说倒进马桶里冲走之类的……”
“没错,在护理师巡房结束后不久,他就赶紧将酒精倒进洗手台里——也就是那个洗手台。”
天久鹰央指着身后的洗手台。我瞪大了眼睛,如果记得没错,两个星期前,那里……
“两个星期前,那个洗手台堵塞了。他倒下去的酒精并没有流走,全都塞在那里。所以他慌了,要是酒精一直留在那里,等酒精挥发后,可能就会发出味道,继而被人发现。于是他打开洗手台下方的柜门,检查配管,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将堵塞的水管修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将目光转向我们。说到这里,两个星期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没错,他找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因为怕被没收而藏在那里的高级打火机。男子看到打火机后便心想,如果没有办法将酒精冲走,干脆就把它烧掉吧。那个酒精的浓度很高,我想燃烧的时候,一定是冒出了蓝色的火焰吧。这个洗手台位于从走廊看不见的死角,所以在走廊上没办法直接看到火焰。但是火焰却投射在装设于洗手台侧面的镜子里,从走廊看过来,就像是蓝色的火焰浮在半空中一样——这就是第一次出现的‘鬼火’的真相。”
天久鹰央满意地说道,她漂亮地解开了有关‘鬼火’的谜团。现场陷入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鹰央踏着缓慢的脚步,走向抱着马桶、瘫坐在地上的男子。
“我刚刚的说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天久鹰央对坐在地上,始终低着头的男子说道。男子缓缓地抬起头来,虽然依旧满脸通红,但是他的双眼已经可以聚焦了。他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我会被赶出去吗?要是这间医、医院把、把我赶出去,我就无处可、可去了。喝消、消毒酒精是我不好。可、可是、我就是忍、忍不住。而且,我点火烧酒精,并、并不是刻意要吓佐、佐久间小姐的。我只是害、害怕要是我偷喝消毒酒精的事被、被发现,我就会被、被赶出这间医院……”
男子趴在厕所的地板上,语无伦次但诚恳地请求着,那模样令人心生怜悯。
这个人知道,要是被赶出医院,自己就会毫无节制地喝酒。当然他也很清楚,再继续喝酒,会对自己已经濒临界限的肝脏造成致命的伤害。
“你在说什么啊……”鹰央低头看着男子,她的声音和刚才在说明“鬼火谜团”的时候明显不同,带着一丝不悦。男子的表情僵硬。
“我们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呢?轻忽了你的酒精成瘾症状,是我们的错。酒精性肝炎的病人住院之后,检查报告的数字如果还是持续恶化,当然就应该怀疑病人是否偷偷喝酒。我会好好地告诉主治医师的,从今天开始,除了身体以外,你也必须同时让精神科医师治疗你的酒精成瘾症状。”
说到这里,鹰央望向护理长,小声说道:“这样总行了吧?”护理长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苦笑。男子脸上浮现安心的表情。
“好,这样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在鹰央的大声宣告下,‘病房的鬼火事件’就这么落幕了。还有,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今天辛苦你了。”在楼顶上的‘家’门前,我对鹰央这么说。
如此一来,我总算可以回家了。明天是星期六,我放假。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
“什么,你要回家了?”鹰央一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现在已经将近半夜三点了耶,我要回家睡觉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真是的,难得解决了一个有关酒的事件,我还想喝一杯来庆祝一下呢。陪我喝一杯嘛。”
看见鹰央做出拿着酒杯一饮而尽的动作,我的表情变得僵硬。鹰央的身材虽然娇小,酒量却非常惊人。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几次鹰央的‘宴会’……应该说是被迫参加,每次都被她灌到烂醉。
“不,那个……我想今天还是不要好了。我已经非常累了,再喝酒的话,实在有点……”
“什么嘛,只喝一点点,有什么关系?”鹰央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
“绝对不可能只喝‘一点点’吧。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回家。”我以稍微强硬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天久鹰央鼓着腮帮子,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走进‘家’里。过了几十秒后,她左手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给你。”鹰央将左手上的东西抛向我。我反射地接住了朝我飞来的东西,那是一罐营养饮料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是营养饮料啊。这次真的太勉强你了,那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喝完后,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毕竟你的身体若是搞坏了,我也很伤脑筋啊。”
“啊,谢谢你。”
这种体贴的行为,实在不像她的作风。我带着疑惑的心情,转开瓶盖,一口气喝下瓶子里的东西。
“呕!”在嘴巴里扩散开来的辛辣感,让我不禁作呕。“这、这是什么?”
“你喝下去了呢……”鹰央露出邪恶的笑容。“那是威士忌。”
“威士忌?”我看着空空如也的瓶子,看来她把内容物掉包了。
“没错,这样一来你就回不去了。要是开车,会变成酒后驾驶喔……”
“……没关系,我搭计程车回去。”
“这样啊。对了,祝福你停在这里的爱车不会被人涂鸦啰。”
你想对我的RX-8做什么。
“……我喝就是了。只要陪你喝就好了对吧!”我垂下双肩,无奈地说道。心爱的爱车被当作人质,我也只能投降了。
“这样啊,这才是小鸟嘛。好,今晚我们就来喝个痛快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鹰央的家里,鹰央则是踏着轻快的脚步,拍拍我的肩膀。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后,被鹰央彻底灌醉的我,便呈现出和服用戒酒药的男子一模一样的丑态。
“医师,我听说了唷。”
鬼火骚动过后一个星期左右,某个下午,我在急诊室边喝罐装咖啡,边输入病历表的时候,鸿池这么对我说。
“你听说了什么?”
该不会又听到了什么鬼故事吧?鸿池走到我身边,用手时推了推我的肩膀。
“医师和鹰央医师明明就很甜蜜嘛。”鸿池轻声这么说,我忍不往将嘴视的咖啡给喷了出来。
“哇,好脏……”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事实并不是这样吗?”
“又来了又来了,你想否认也没有用喔。这次可是有人亲眼目睹呢。”
“亲眼目睹?”
“你们两个半夜在空病房约会、鹰央医师穿着护士服玩角色扮演,和小鸟医师打情骂俏、小鸟医师一大早摇摇晃晃地从楼顶上回家。真是的,你和鹰央医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啊?怎么会虚弱成那样呢?”
鸿池开心地弯下手指细数,我忽然觉得脸上失去血色。
“你、你该不会又把这些事情传出去了吧……”
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鸿池。
“咦?我当然已经跟朋友们说了呀。这么大的八卦,我怎么可能忍住不说呢?”
鸿池一脸天真无邪地说着,至于一旁的我,手中的咖啡罐就这么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