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钱袋放进后备箱时,右手腕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我未曾想过一个食不果腹的拾荒者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反抗,也许那一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死亡。
我撸下袖子将伤口遮住,匆匆钻进驾驶室,发动车子准备离去。这时,突然有人敲副驾驶的窗玻璃,我扭头一看,车窗外面现出季警官那张充满正义的脸。
我摇下车窗问他什么事,他却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哎呀老于,听说你昨天逮捕嫌疑人时挂彩了,严重不?”
季警官说着就要来查看伤口,敢情他就是传说中的黄飞鸿,能打又能医。我身手慢了,被他看到伤口,说:“只是抓破点儿皮,不碍事。”他却不言语,端详了半天,最后诊断道:“确实只是抓破点儿皮。”
我不计较他的废话,惋惜说:“只可惜他拒捕,从高楼失足跌死,他这一死会不会就死无对证了?”
季警官安慰道:“放心啦,有人目睹绑匪刘二狗和嫌疑人曾进出过出租房,并在那里住了一宿,直到第二日清晨赎金交易前才离开。现下技术人员已从出租房里提取了指纹,正在和嫌疑人的指纹进行比对,虽然结果还没出来,但八九不离十。”
季警官口中的出租房指的是三楼那个监视点。在这一点上,我挺佩服季警官的,按理说绑匪死了人质得救完全可以结案了,他却抱着怀疑的态度,回查第一次交易赎金时本打算用来监视的那间房间,硬是把第三名绑匪揪了出来。
季警官怀疑上了瘾,前脚刚说完“八九不离十”,后面话锋一转,改口又道:“不过还是有一点说不通,第一次交易赎金前,嫌疑人既然已经租下监视点的房子,可为什么在交易当天突然撤掉监视,偷偷溜走了呢?”
我说:“也许我们警员在布控埋伏时引起了绑匪的警觉,以致其临时改变主意取消了监视。”
季警官沉思不语,过了许久,忽然反问说:“老于,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赎金交易时,那孙胖子一见面就指责王建国报警,要坐地起价,对不对?”
不得不承认,那天布控确实很失败,不但打草惊蛇,还让绑匪占尽主动!
正当我虚心地准备自我检讨之时,却被季警官打断:“今天旧事重提绝非要追究责任,而是探究另一件事。”
我愣了一下:“什么事?”
“既然我们的布控埋伏绑匪早已知晓,那么绑匪是从什么时候知晓的呢?”
此言一出,我更加疑惑不解。
“是布控的当天早上走漏了风声,引起绑匪的警觉?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呢?”
“更早的时候?”
“老于,难道你忘了吗,交易赎金时,孙胖子曾提到市政人员检修监控摄像头一事!”
我恍然大悟,诚然如此,在交易现场,孙佩齐确实口口声声称看到有人检修摄像头,从而才认定王建国已经报了警。
季警官接着道:“这样问题就出来了,既然市政人员检修摄像头时已经打草惊蛇引起绑匪警觉,那么绑匪头一天晚上为何还要在出租房里住上一宿?”
我说:“也许那时绑匪还不能确定监控维修和绑架案是不是有联系,故而才在头天晚上入住出租房进行监视。”
季警官点点头:“有这个可能,但却又暴露出另一个问题,绑匪既然已经警觉,那么他在出租房的一举一动应当特别注意,可是技术人员汇报,出租房里布满了入住者的指纹痕迹,倒似他全不在意。”
我笑笑说:“季警官,你多虑了,绑匪哪能料到你会去查出租房,所以才会无所顾忌地留下指纹痕迹。”
季警官却说:“倒不是我多虑呦,如果我猜得没错,绑匪在租下监视点时,已经防备警方会对那里进行搜查了。”
“这话怎么说?”
“很简单,刘二狗和嫌疑人一起进入出租房,房里却找不到一枚刘二狗的指纹!”
“这?”我大吃一惊,欲言又止。
季警官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啦,那个入住监视点的拾荒者很可能是个替罪羊!”
我说:“不能吧,他若不是绑匪,昨日何必拒捕?”
“城管联合执法时,小商小贩见了都撒欢似的玩命跑,何况区区一个拾荒者。”
“我们又不是城管!”
季警官淡淡道:“匆忙之中,看花眼了,把我们当成城管也不稀奇啊!”
我长这么大,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从来没听过这么没谱的推理,嫌疑人的畏罪自杀竟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扭曲。
我懒得和他争辩,只是说案子已经破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可不等我说完,季警官却挥手打断,一本正经地问我:“老于,你觉得我和一般的警察有什么不同呀?”
我知道他又要自吹自擂了,随口道:“你是警官,他们是警员。”
“这只是表面现象啦,你要透过表面看本质,往深里说。”季警官耐心启发。
我说不出来,摇摇头。
季警官不计较我的无知,亲自点拨:“我和一般警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不一般!”
说到这儿,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自我表扬:“通常警察办案,只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而我不同,我破案讲究意识追求感觉!”
接着他又理论结合实际,就案论案:“就拿眼下这起案子来说,表面上它破了,我却感觉它没破。表面上绑匪都已伏法,我却感觉真正的幕后黑手还逍遥法外!”
季警官越说越起劲,接着进行案情分析:“你还记得第一次赎金交易吗?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孙胖子灭口,足见这个幕后黑手心思缜密深藏不露。这样一个人必然会布置一场精彩绝伦的绑架案,而案子的结尾也一定非常完美!”
我点点头:“是啊,绑匪料到一旦交出人质,警方便会毫无顾忌地实施抓捕,所以他让负责交易的同伙身绑炸药,这种看似同归于尽,实际上却让咱们警方投鼠忌器不敢贸然行动。可惜最后炸药误爆,让这个完美的结尾支离破碎了。”
季警官摇摇手指:“No,No,No,恰恰相反,正是炸药的爆炸,才让这起绑架案完美落幕!”
“什么意思?”
季警官又开始耐心启发:“老于,难道你忘了吗,你曾在赎金包里安装了跟踪器,若炸药不爆炸,我们便会顺着跟踪器将第三名绑匪也一网打尽,哪会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想想也是,我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啊!”
季警官却冷笑着说:“不不不,这不是天算,这是人算!”
他的话越来越让我不解:“你的意思是,炸药误爆是绑匪故意而为之?”
季警官点点头:“我觉得眼下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我大吃一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吃饱撑的想法。
“难道不是吗?你好好想想,交易赎金的绑匪根本没必要在身上绑真炸药,即便他绑上假的,咱们警方也不敢开枪。再者,你还记得吗,炸药引爆线是和绑匪手腕脉搏相连的。绑匪既然掌握了脉搏炸弹这种高端的技术,怎么会犯误爆那种低级错误?”
我说:“可当时咱们已经下达命令不准警员追捕,他又何必鱼死网破引爆炸药?”
“引爆炸药的不是交易赎金的绑匪,而是制造炸药的绑匪。”
“无稽之谈,他无缘无故炸死自己同伙做什么?”
“他枪杀孙胖子是为了灭口,他炸死刘二狗自然是为了隐匿行踪,我想他已经知道你在赎金包里安装跟踪器了!”
我说:“这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
季警官开始站在游戏的角度看问题:“如果他是GM,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GM?”
季警官道:“你还记得第一次交易赎金吗,警方重重布控,他却能携枪杀人,来去自如无踪无影,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物不是GM是什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
季警官笑了笑,吐出两个字:“内奸!”
“什么?”
“不错,是内奸!警察里混进了绑匪的内奸,只有这种假设才是最好的解释。”
季警官的推理太匪夷所思了,以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警察枪杀的孙佩齐?不可能,事后咱俩检查了所有警员的配枪弹药,核实数目准确无误啊。”
季警官在假设的基础上继续假设:“那是因为内奸没用警枪射击,他有两把枪!”
接着他又顺水推舟往下推理:“如果真有内奸,你在赎金包里安装跟踪器一事自然瞒不住绑匪,他为隐匿行踪,牺牲同伙引爆炸药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说:“我从警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富有想象力的推理,你这种假设支持假设的推理听起来很过瘾,可是有意义吗?绑匪忙活了一顿到底为了什么?赎金?不不,那两百万早炸得粉碎,他牺牲了两名同伙,自己又制炸药又白养人质,到头分文未得,这恐怕是世上最愚蠢的绑匪了!”
“哪有,他才不蠢,人精着呢!呵呵!”
季警官正要辩解,却被我强行打断:“好,用你的话说,炸药不是误爆而是绑匪刻意引爆。如此一来,绑匪在制作炸药之前已经得知咱们会在赎金包上做手脚,那样他应该立即制止赎金交易,至少不该释放人质。”
季警官反打断道:“这正是绑匪的高明之处,他知道王建国已经报警,所以不论何时交易警方都会插手。与其拖得久了夜长梦多,反不如一次交易成功。”
我冷笑道:“说得好听,绑匪高明最后还能落得人财两空?”
季警官正色道:“谁说人财两空?”
“人质放了,绑匪死了,赎金炸了,这还不叫人财两空?”
季警官却说:“赎金没炸!”
我倒诧异了,眼睁睁的事情还能睁着眼说瞎话。
季警官接着道:“赎金包是炸了,现金也烧了,但烧的不是两百万,是二十万,也可能是十万,还可能是五万!”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季警官说:“有人在赎金交易前,把赎金包里的现金调包了,在外人看来人质放了,绑匪死了,赎金烧了,实际上是,嘿嘿,人质放了,同伙死了,赎金他独吞了!”
我很佩服季警官的想象力,像这种胡诌八扯信手拈来的本事,即便是搞文学创作的也望尘莫及。
正当我嬉皮笑脸之时,季警官却义正辞严地告诉我他的假设已经得到了证实。
他说:“我拿和两百万现金同等重量的报纸试验,一样分量的炸药做爆破,所残留的纸屑灰烬远远多于案发现场残留的!”
季警官的话让我隐隐感到不安,我说:“就算真如你所说,但是这并不能作为证据,你有切实的证据吗?”
季警官被揭了短处却依然不折不饶:“证据可以慢慢找,现下至少把嫌疑人的范围确定了。”
“哦?”我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接着就听季警官又道,“绑匪潜伏在警局内部,两次交易赎金的行动他都参加了,他懂得炸药爆破知识,知道赎金包里安装了跟踪器。最重要的是,他有机会接触到赎金并进行调包。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是不是就变得很小了?”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不安了,我说:“说来说去,你倒像是把嫌疑人锁定在我身上了。”
说完,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我自警校毕业参加工作,至今已干了十年刑警,在这十年里我破案无数,逮捕罪犯无数,俨然是正义的化身、罪恶的克星,世上从来没有人会把我和罪恶联系在一起。
季警官淡淡的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却让我呆愣在当场。
他接着道:“你和绑匪相识,你又懂爆破,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利用给赎金包安装跟踪器的机会将两百万偷龙转凤,没错吧?”
我说:“荒唐可笑,既然你认定我最有嫌疑,那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只是有一点,请你拿出证据!”
证据对季警官来说如同大家闺秀,不肯轻易示人。难能可贵的是他拿不出证据却依然能理直气壮地进行质问:“于大虎同志,你破案无数,逮捕罪犯也是无数,所以你深知警方破案的套路,更知如何规避犯罪漏洞,像证据这种致命的东西你怎会轻易暴露?”
我吐了口唾沫,冷笑道:“没有证据还穷扯淡,快下车,我下班了!”
季警官已无话可说,他的手终于抓到门把手上,确实是要准备开门下车了。可就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却忽然扭转回身子笑问我:“嘿嘿,老于同志,咱俩聊了这么久,你车子始终不熄火,是不是真的急于跑路啊?证据难道就在你车上?”
我说:“胡说八道什么,这几天为了任务天天加班,好不容易案子破了,我是急着赶回医院看我儿子。”
季警官置若罔闻,接着道:“是啊,这些天为了破案大伙在局里同吃同睡,你调包回来的赎金没有机会带出去,而今天案子告破,以你的谨慎小心,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它转移出去。如果我猜得没错,现在那剩下的一百多万赎金就躺在你汽车的后备箱里!”
我笑着问:“你下一步是不是要检查我的后备箱?”
季警官笑吟吟道:“如果要证明你的清白,这肯定是最快的方式。当然如果你要拒绝,我也无能为力,毕竟我手上没有搜查令。”
我笑了笑:“申请搜查令只是时间问题,你既然怀疑我,那么跟踪监控搜查都是早晚要走的流程,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把事情说清楚了,免得日后麻烦。”
说到这儿,我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搜查后备箱是吗?那你现在搜查吧。”说着我按了下车内按键,后备箱的锁自动解除。
季警官不识空城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喜不自胜道:“哎呀,其实不只后备箱,整个车都要好好搜查一遍啦。”
我淡定地说:“没事,搜吧。”
季警官又补充道:“你家以及办公室也都在搜查范围之内。”
我笑着说:“没事,慢慢来,尽管搜。”
季警官无话可说,他咳嗽一声,身子朝车外探去,嘴上却在婉转地留后路:“老于,我知道你的为人,要说你是内奸打死我也不信,无奈这绑架案太诡异,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你,我这也是必不得已啊,当然真要什么都搜不出来,证明了你的清白,岂不更好,咱们同事一场,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他已下了车,转到车尾准备打开后备箱查看。
就在这时,我的脚猛踩油门,车顿时蹿了出去。
正要打开后备箱的季警官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值得颂扬的是,他摔得龇牙咧嘴却仍不忘伸张正义,就看他扑在地上,一边在身上摸枪,一边放声高呼:“于大虎,你果然做贼心虚,跑什么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这一喊,周围同事纷纷探出头来查看。我急红了眼,右脚将油门踩到底,左脚逼着离合,迅速挂到四档,眼见就要冲出警局大院。
也就在这一刻,“砰”地一声,季警官开枪了!我想他这一枪本是瞄着我的驾驶座,或者是汽车车轮的,可是当这子弹真射出去时,却打在了传达室的窗户上,玻璃顿时碎了一地。门卫大爷受了惊吓,只当是恐怖袭击,赶紧拉响警铃,放下拦车杆。
我车速太快,撞开拦车杆的时候,剧烈的颠簸将后备箱盖震开,然后钱袋里的钞票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
我当时真想停车下来捡钱呢,说实话,绑架勒索这行真不好干,别着脑袋赚个一两百万,都不够跑路的,再给孩子交了手术费医药费,啥也剩不下,所以看着那些钱在天上飘呀飘,我别提多心疼了。
可我终究没有停车,因为我明白,我已经没有后路了,逃跑是我唯一可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