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员两个两个走上舞台,我负责殿后。
天花板很高,灯光却眩目极了,因此观众席反而显得阴暗,看不见观众的脸,不过这样反倒好。确定所有的成员就定位后,我站起来,拉了一下开放弦。
从A弦开始调音。五十四人的耳朵集中在这个音,各自为自己的乐器调音,我的皮肤可以感受到众人的紧张正在逐渐升高。
专注……专注……
不安消失,紧张与使命感支配了精神与肉体。
唯有现在这个时刻,我得到众人全副的信赖。
很快地,岬老师伴随美铃出现在舞台。不甚热烈的掌声响起,这也是当然的。岬洋介虽然正以钢琴家的身分崭露头角,但今天他在台上担任指挥;而原本预定登场的音乐界的至宝柘植彰良,代打的又是一个没没无名的学生。
岬老师在指挥台上站定,看过每一个人之后,回头以眼神询问美铃。调整好座高的美铃用眼神回应。
然后岬老师静静地微笑,举起指挥棒。
第一乐章,中板,C小调二二拍。
美铃缓慢地弹出第一音。
俄罗斯正教教会的钟声从彼方徐徐逼近,撞入胸中。长达八小节的和弦连打提升了阴郁的热情和紧张。这连打一次有十度的间隔,所以手小的演奏者一般都是使用琶音来弹奏,但美铃原本体格和手掌就十分庞大,弹起来毫无滞碍。手指沉下键盘后不反弹,然而音却没有中断,下一个音紧接其后。有时缠绕在键盘上,有时大大地跃起,弹奏着分散和弦,不断地渐强。
然后交响乐团突然演奏出第一主题。
以C小调形塑的痛苦与隐忍的旋律,攀爬在地面似地低回着。我们第一及第二小提琴就像练习时那样,以手指的力道为主轴来拉弓。
第一主题的提示掌握在弦乐器,而钢琴支撑着主旋律。所以钢琴掺杂在弦乐器的合奏里,并不明显,但是在这段期间,钢琴仍旧持续着运用大量琶音的超技。从我的位置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美铃的运指,那又长又大的手指彼此缠绕。交差、驰骋,模样看起来就像在玩复杂的翻花绳。
主旋律由大提琴开启,音型渐次推移,然后钢琴持续弹奏着琶音,承接第一主题。美铃弹奏的主题相对于交响乐的庄严,吟唱着孤独与隐忍。那完全就是她自身的主题。
在近处持续聆听美铃的钢琴,我发现了一些事。乍看之下,美铃在许多比赛中得奖,华丽地活跃,但实际上她却恐惧着无数的劲敌,承受着周围对她任性的期待。当然她不曾提到过这些,但听着她的琴声,我可以听出那隐藏的心境。
而她的琴声现在正在改变。虽然一样孤独,却已经没有了那种排斥他人的尖锐,而是变化成寂寞与渴望他人的手的激狂。
钢琴独奏持续了一阵子,旋律抒情而悲切。如果是以前的美铃,应该会淡淡地弹过这段旋律,现在却执拗无比、毫不中断地弹奏着。然后她渐渐加快拍子,一直提升至极强后,所有的乐器一股作气粗犷地涌入,总结第一主题部。
很快地,在中提琴引导下,钢琴单独提示降E大调的第二主题。相对于阴暗庄严的第一主题,这第二主题的曲调甜蜜而多愁善感。而由于旋律感伤,这里正是钢琴独擅胜场之处。第一主题由交响乐做为前导,然而承接第二主题的却是钢琴,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宛如对恋人的甜言蜜语,温柔而平静地——这段优美的旋律淋漓尽致地具体呈现了拉赫曼尼诺夫的个性。钢琴声宛如河水粼粼,偶尔激起一点小浪花。
不久后,将第二主题变形的钢琴声益发激昂地奏起,双簧管、单簧管和低音管等管乐器强劲地吹奏起来。舞子和友希坐在一起吹奏着。平时这两个人总是为了雄大反目争吵,然而这一瞬间却像一对默契十足的好姊妹般,齐声编织出乐声。
钢琴的装饰奏推动着音型,很快地,曲子在管乐器的盛大吹奏下进入发展部。雄大的小号也没有从周围的音乐分离出来,完全融入其中。
冷不防地,美铃的钢琴独奏开始了。从缓慢的动作渐次加快步调,不久后开始奔跑。
奔驰的旋律。不断向上的曲调。
美铃的运指令人目不暇给。快速,而且强劲。钝重的肉体摆脱桎梏,美铃的灵魂生出翅膀,在天空驰骋。只要是一起演奏的人就能了解,她自己也为了获得解放的欢喜而颤抖着。她已经领略到过去的钢琴所没有的解放感了。
岬老师的指挥动作倏地变大。刺上天际的指挥棒头成了疾风怒涛的信号。
每一种乐器都竭尽所能地扩张音域。音的奔流形成快板,变化成冲刺般的节奏。
以此为顶点,美铃粗暴地敲击琴键。张大到极限的手指化成锐利的钩爪袭向钢琴。极强和极弱交互出现,反反复覆,化成巨大的波涛。
呼吸加速。心脏蹦跳。
然后交响乐的起伏与钢琴的奔流交缠在一起奔向顶点,总算到达了最高潮。
但甚至没有时间喘息,再现部开始了。
我将贮存的力量集中在指尖上,重现第一主题。结果钢琴立刻反应,模仿刚才的小提琴音型。
是肖似华尔兹的和缓舞蹈节奏。
靠小提琴维持着平缓的拍子,以颤音将第二主题覆盖上去,法国号扩张音型,悠扬地吹奏起来。四下流过静谧的空气,可是这也没有持续太久。渐渐地,法国号的音色转变,呈现出危机四伏之色,由钢琴承接下去。
岬老师变成前倾姿势,缩起双手压抑音量。从这里开始,钢琴将在弦乐器的伴奏下一个人持续奔跑。
彷佛窥伺周围般屏声敛息的琴音。美铃压抑着隐藏在内心的激情,模索着宣泄的方向。
渐渐地,钢琴找到了方向,逐渐加快拍子。我们一动也不动,将意识集中在琴音的动作以及岬老师的指尖上。多骇人的紧迫感啊。两人的紧张热辣辣地传到皮肤上。岬老师指示方向,美铃跟随。那里没有一瞬的迟滞或一丝紊乱。两人手牵着手,试图突破中央。那副景象令我感觉到一股不小的嫉妒。
突然间,美铃的钢琴开始冲刺,一点一点地提高速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上升。
迫切的节奏。啦哮的旋律。
然后在极强的强劲打键及重槌般的交响乐之中,第一乐章结束了。
狂暴的寂静之后,岬老师张开左手的瞬间,所有的团员都叹了一口气,就像获得了解放般。
我一阵哑然。刚才的合奏是怎么回事……?
刚才的交响乐,首席是我吗?怎么可能!
可是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这跟首席是什么人无关。打造出这场交响乐的,是站在指挥台上的岬老师。
兴奋未平的情况下,老师的手又举起来了。
第二乐章,持续的慢板,E大调四四拍。
首先是弦乐器与单簧管、低音管、法国号演奏出C小调的主和弦,很快地,钢琴的三连音分散和弦缠绕上来。充满抒情性的旋律——我的脑中浮现月光皓皓普照下界的夜晚。
在这样的音型上,长笛重迭上来。
长笛演奏的主题就像在月夜里徐徐吹过的风,由美铃的钢琴声温柔地支持着。长笛的旋律很快地由单簧管承接下去,变化成哀切而甜美的旋律。
旋律这次由钢琴接下,就好像旋律的接力赛般,而且每次接棒,旋律就会出现微妙的变化。以钢琴为主体的主题无尽甜美,却又内含几许哀伤地流泻而出。这是这首协奏曲中最能发挥拉赫曼尼诺夫色彩的部分吧。
钢琴独奏持续着。
我以拨奏演奏着分散和弦,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与初音一同度过的时光。在她的房间合奏喜欢的曲子、为了共同朋友的趣事笑得满地打滚,彻夜谈论等我们成为职业音乐家后要在哪里演奏哪些曲子……
然后是初音无法承受突如其来悲剧而掩住脸庞的模样。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抛下她?或许就像岬老师说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应该让她一个人的。就算被打、被骂,我还是应该陪着她的。
她的灵魂是孤独的。即使有个崇拜的祖父——不,正因为祖父太伟大了,她更加孤独。可以商量的父亲缺席,在校内也因为她的身分,没有可以敞开心房的同学。
她只有我。只有名字与她的祖父同音,对她校长孙女的身分还有身为演奏者的实力差距都不以为意的粗线条的我而已。
然而我再也无法帮她任何事了。
即将来到中盘时,主题转调了。相对于歌唱着主题的钢琴,低音管演奏着对比旋律。接下来几乎是钢琴的个人秀,以同一个主题为基础,旋律逐渐发展。
不意间,歌声变得热情。一下子变得激越的过渡乐节奔跑起来,就像在渴求答案。那种热望牢牢地抓住听众的心,并且震撼了演奏者的灵魂。
人无时无刻都在提问,求解。为了得到解答而彷徨、挣扎、愤慨、叹息。就像对于继续走在音乐之路感到怀疑的我。
可是现在它的解答逐渐变得明朗。真是讽刺。居然到了最后的最后,我才即将摸索到演奏的意义。
不断迷惘、彷徨的钢琴声急速向上攀升,美铃迸射出最高音。弹起的指尖贯穿天际,那个模样就肖似刚才的岬老师,就好像岬老师附身在她身上了。
强烈的打键几乎像是要敲断键盘一般。虽然有些矛盾,但她的动作华丽极了。两双手就像不同的生物在琴键上来来回回。才刚激烈地弹跳,却又嘎然停止,随即移动到一个八度音之外。才刚连打极强,下一瞬间又轻捏键盘似地弹奏极弱。
但是就在华丽的钢琴之舞结束,短暂的装饰奏开始时——
指挥台上的岬老师出现了异状。
他微微失去平衡,头往左边晃倒了一下。
我吃了一惊,但岬老师勉强踏稳左脚撑住了。
交响乐反复演奏主题,温柔歌唱似地包裹住钢琴声。但这是为了进入完结部而做准备,因此持续不长。很快地钢琴声升起,这次与交响乐的音型缠绵着开始舞蹈。
这不是对位,而是交响乐团与钢琴的回旋曲。交响乐温柔地,钢琴激越地,可是两种旋律手牵着手,在月光下舞蹈着。
歌唱的欢喜,合声的喜悦充满了我的身体。
感觉这就像永恒的瞬间。
不要结束。
还不要结束。
可是事与愿违,钢琴很快地停止舞蹈,沉静,变细。
极弱音隐约传到观众席,但它也渐次拉开间隔,终至再也听不见。
然后横躺下来似地打下句点,宣告这一乐章结束。
我偷看老师的脸。虽然有适度的紧张,却看不见一丝慌张或困惑。不,反倒是显露出即将迈入最终章的激昂,我禁不住慌了。他那具纤瘦的身体中,究竟是在哪里潜藏了那样的斗志呢?
老师快速地扫视所有团员的脸,轻盈地举起指挥棒。
他做了个无声的“开始啰”信号。
第三乐章,诙谐的快板,C大调二二拍。
以弦乐器为主体,拉奏出节奏感十足的弱音——然后突然间,所有的乐器同声咆哮。
钢琴随即承接下来,流丽、但激情地弹奏。是滑音风的音型。美铃的手指就像触碰到烧得通红的铁板般,在键盘上飞快地弹跳着。
管弦乐器加入,与钢琴交互刻画出节奏。这旋律充满了斗志,在弦乐器的齐奏告一段落的时候,提示出第一主题。这个主题的特征是雄伟,以强韧的精神力挺身面对困难——听起来就像在替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道出心声。遭到许多的评论家和听众抨击,还被尊敬的文豪否定才能,精神患病,肉体衰弱,即使如此仍鞭策身子,持续完成了这首大作——
这番主张若是在几个月前,或许我会忍不住要嘲笑,然而现在它却成了切实的命题,紧逼在我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拿失败的机率当借口,学会了逃避。反正挑战也是白费力气,倒不如把徒劳的努力用在其他地方吧、所以这次先跳过吧——多少次卖弄这样的歪理,不愿流汗流血?我逃避、放弃机会,把终于不得不面对的前途无光怪罪到自己以外的原因,无为地度过只知道不断地发牢骚和无理强求的每一天。
此时此刻,在这里拉奏着小提琴,我感到一股几乎要咬牙切齿的后悔。应该再减少打工时间的,什么生活费,多少都能节省下来不是吗?应该要更贪婪地参加比赛的,向江副副教授低头恳求算得了什么?为了微不足道的满足、渺小的自尊,你犠牲了多少宝贵的时光和机会?
法国号和中提琴高唱第二主题。是与雄壮的第一主题呈对比的浪漫旋律,也是被称颂为拉赫曼尼诺夫的最高杰作的旋律。钢琴承续这个旋律,加以反复。钢琴歌唱的第二主题就好似在水上跳跃嬉游,完全就像它的指定速度——诙谐的快板。
钢琴以三连音型为中心,轻快地奔跑了一阵子。交响乐反复着回忆第一主题的音型,定音鼓的颤音与铜跋紧接在后。虽然节奏变慢,就像在探査周围一般,但这是为了接下来的大合奏蓄势待发。
钢琴突然敲下极强音,交响乐以急板奏出第一主题的变型。那就像逼近的暴风雨般粗暴地摇撼、翻弄着听众的心与灵魂。
全身的血液沸腾了。
我在指尖使尽浑身之力拉下琴弓——就在这个时候。
叮嗡嗡嗡!一道声响忽然传进耳中。
右方视野有什么东西弹开,同时额头感觉到,道锐利的痛楚。疼痛让我瞬间闭上眼皮,再次睁眼一看,眼前是绷断垂下的E弦。
弦断了!
居然在这最后关头……。
我依照这种情况的处理程序,将无法使用的奇奇里亚帝交给后方的小久保,接过她的小提琴。然后她与后方的下村进行相同的交换程序。
但是交换小提琴的时候,小久保看到我,眼睛惊讶地瞪大了。
怎么了吗?——我反射性地伸手触碰疼痛的额头,结果掌心印上了一道直线血迹。看来流了不少血。可是理所当然,台上没有OK绷。
可恶,谁管它!
我不理会汨汨流出的血,与交响乐会合。
交响乐和钢琴一起冲刺前进。
为了对抗接踵而来的困境,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斗志武装自己。
美铃冶艳地弹出强音,管弦乐器的合奏交互演奏出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
然后一口气冲进完结部。
美铃起伏弹奏着第二主题。大小波浪高高低低的节奏撩拨人们的期待。短短一拍的延迟,让人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大合奏。
在基调扩散之中,我的弓毫不停歇。颤音、跳弓、连弓、波弓。我动员所有学习到的运弓方法,与这首曲子对峙。
汗水从额头滴落——不,这不是汗,落在肩上的水滴是鲜红色的血。E弦很细,想必割得相当深,伤口从刚才开始就阵阵发疼,看在旁人眼中,我的模样一定形同厉鬼。
那又如何?
如果在这时候罢手,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不管浑身是血还是全身包满绷带,我都可以拉弓。只剩下五分钟了。只要演奏结束之前我的双手还能动,我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我的手能动,其他的全部奉送给恶魔也无所谓。
曲子的意象扩散之中,我华丽地拉奏出勇猛的第一主题。
妳听到了吗?
这是我的声音。
这是我最后的小提琴。
美铃再次敲出激烈的极强。强音的连击让美铃也变得披头散发,双臂疯狂地在空中挥甩。
交响乐也一次又一次地激出惊涛骇浪,催促钢琴爬上巅峰。
再大……!
再激烈……!
钢琴响应那声音,弹奏出海啸般的旋律,美铃的上半身也跟着猛烈地左右摇晃。那是狂乱的舞蹈。我在练习中看过她演奏好几次,但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弹奏得如此疯狂。
不久后,交响乐覆上钢琴,两种旋律化成翻滚的音乐洪流,冲上顶点。
岬老师的动作更激烈了。
友希咬紧牙关。
舞子双颊泛红。
雄大高高地举起小号。
然后隔了一拍——
终于进入第二主题的大合奏。这是交响乐的最高潮。我们使尽最后的力量,全速冲刺。宏伟的旋律高歌着勇气与决心,不安与争端也被那轰然巨浪给吞没,冲刷得形影不留。
心的温度不断地上升。视野缩小,我只看得见岬老师和美铃了。
单挑百万敌军的蛮勇——但勇士的心中没有一丝踌躇。因为这是他唯一的道路。因为这就是他活着的理由。
我总算明白了。
音乐不是职业。
音乐是生活方式。
是否靠演奏糊口、或是过去是否赢得名声都不是问题。现在这一瞬间是否正在演奏音乐?而自己的音乐是否打动了听众?唯有这些,才是音乐家的证明。
美铃的钢琴以最强音装饰之后,更进一步加速,如狂风般将阻挡前方的事物全数横扫一空,如怒涛般吞噬一切向前迈进。
强音无止境地向上奔驰,旋律化成巨龙飞上空中。
还有六小节。
还有四小节。
然后与交响乐一同做出四连打的强打和弦,最终章结束了。
岬老师的手臂落下,同时美铃的手臂跳了起来。
一瞬间的空白后——
“Bravo……!”
以这一声为信号,整个表演厅爆出热烈的欢呼。那惊人的热情彷佛用力地搓揉着我的全身。这就是所谓的掌声海啸吧。
紧张突然绷断了,我颓坐在椅子上。我的手臂几乎完全抬不起来,舒适的疲惫感被如雷的掌声所覆盖。
彷佛刚起床而睡眼惺忪的模糊视野中,岬老师走了过来。
“Good spirit。”
他说,递出手帕,按住我的额头。然后他无视于惯例,不是跟美铃,而是先跟我握手。瞬间我焦急地看美铃,但她也一样茫然若失,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在我旁边,雄大双颊潮红地正握着舞子的手笑着。喂喂喂,旁边友希正用几乎要拿菜刀砍上去的眼神瞪着你啊,稍微克制一点吧。
我不经意地抬头一看,灯光一片晕渗,闪闪发亮。胸口好热,身体好轻,感觉随时都会从这里飘浮起来。
我最后的演奏结束了,可是掌声仍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