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将由下诹访美铃担任钢琴独奏时,除了舞子以外,所有的团员都一片惊呼。
紧接着而来的是困惑、不安与嫌恶。特别是雄大与友希,两人异口同声地评论起下诹访美铃这个人的人品。
“我承认她的琴艺很厉害,可是她的个性太差了。被她的话狠狠刺伤的,可不只一两个人而已啊。”雄大说。
“我先前才被她损过,说我的单簧管多开了一个洞,音才会那么虚。”
“我听说她在比赛的时候谩骂身障者的女生呢。别说演奏家了,身为一个人,她简直就是差劲透顶。”
“我说晶,真的是岬老师本人选了美铃的吗?”
“嗯,老师说现在这所音大里,能弹奏拉赫曼尼诺夫的就只有她了。”
我这么说,两人都语塞了。
“个性姑且不论,岬老师的判断没有错。”舞子语气平板地评论说。
“从实绩和实力来看,这是很适切的选择。全日本学生音乐赛小学生部门全国第一名、日本音乐大赛钢琴部门第二名、名古屋国际钢琴赛第三名、朝比奈钢琴大赛第二名……”
“那些实绩一点用都没有啦。调和……对,调和,不管钢琴弹得再好,如果没办法跟交响乐配合,那就没有意义了。”
雄大有些得意地提高音量说。
“对吧,各位?交响乐的真髓就在于调和啊。如果没有调和的精神,根本不可能合奏,而且那种……”
“那种型的女生,雄大的确很怕呢。下诹访美铃总是单凭才能来评断别人,不管对她奉承还是拍马屁都没用,攻击也毫无效果,又不晓得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是你最不想碰上的女生。可是呢,美铃一点都不强啊。如果不是奉承或拍马屁,而是真诚地提出意见,她也是会听进去的。”
“一点都不强?开什么玩笑!肉体是黑金刚,心灵是犰狳,她根本就是个怪物。”
“说她是犰狳或许是对的。可是你知道吗?装甲坚硬的动物,底下的皮肤大部分都是很脆弱的。”
“等一下,不要连你都开始胡言乱语好吗?总之我没办法。就算指挥从江副换成岬老师,是下诹访独奏的话,不可能合奏的。”
“我也不屑跟你们这种狗屁交响乐团合奏!”
众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下诹访美铃正抱胸站在门前。
怎么这么不凑巧……。
她的站姿简直像尊金刚力士像,叉着两脚,抱着双臂,濒临爆炸的表情几乎要青筋暴露。
“水平这么差的交响乐团,确实没办法为我伴奏。校长弃权真是做对了。万一真的演奏,他的晚年就要在污点中画下句点了。评审委员在甄选会的时候是塞了耳塞吗?”
雄大立刻顶撞:
“少在那里大放厥词了,妳这个万年第二名的天才钢琴家!”
“……你说什么?”
“妳好像人称钢琴赛劫匪,有名得很,可是能够拿第一,也只到国中为止。上了高中以后,妳就一直停留在第二名;以父亲是音大教授、母亲是小提琴演奏家的音乐名门钢琴家来说,这样的成绩实在是乏善可陈,妳就是在焦急这样下去镀不了金,才会到处报名参加钢琴赛对吧?”
下诹访美铃的脸一眨眼便涨得通红。
“既然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吧?”
冷淡的舞子插进沸腾的两人之间说。
“什么亮话?”
“事到如今,个性怎么样、演奏水平如何,彼此早就一清二楚了不是吗?要说的话,不只是美铃,这里五十五个人每一个都一样。说白了比较不别扭,干脆就说出来了吧。其实比起演奏本身,大家怕的是在演奏会登台吧?”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静了下来。
下诹访美铃确实很没口德,但她只是毒舌而已。然而舞子的话就像尖锥一样,一针见血。用不着比,舞子更要恶质太多了。
“这样下去,那个歹徒不可能坐视旁观。因为他的目的是妨碍演奏会,下一次会向演奏者下手的机率非常高,而受害的很有可能是自己。一想到这里,会怕是当然的。如果是我就会怕。可是要坦白自己害怕看不见的恐吓者太丢脸了,所以才会扯些别的理由,设法躲掉演奏会……是不是这样?”
“怕?妳说我怕?妳在胡扯些什么啊,我才……”雄大反驳着。
“是啊,妳说的没错。”
然而美铃一下子就同意了舞子的话,让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瞠目结舌。
“就算是我,也还知道校内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单纯的恶作剧或哗众取宠。史特拉第瓦里窃案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大提琴是怎么被偷走的。从钢琴被破坏的手法,也可以看出歹徒对乐器知之甚详。恐吓文则是计算到校方的反应才发出的。要是被这种人盯上,绝对逃不掉。况且歹徒有可能就在这当中。不知道是在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总之一定会遭到暗算。受害者有可能是指挥或首席——不,也有可能是自己。这种演奏会,有谁会想要上场?”
这番话完全道出了众人的心声,就连雄大都沉默不语,默认她说对了。
“今天我也是来回绝的。昨天我被那个临时讲师说服了,可是仔细想想,这等于是自己往虎穴里跳。”
歹徒就在这当中——这是最大的禁忌。大叫国王没穿衣服的小孩应该是满脸得意,但听到这话的人肯定全都吓到血液快要冻结了。真理并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要尊贵,事实也不是比任何事物都要优先。
这是猜疑全被清楚地摊在阳光下的瞬间。几名团员频频偷瞄身旁的伙伴。
可能是这家伙。
不,或许是那家伙。
怀着这样的疑惧,不可能演奏得出什么调和的音乐。
“结果学校只知道顾及校誉。”
友希打破了这黏稠的沉默。
“什么不希望校内有人被逮捕,说得好听,但理事会跟教授会都只想到自己的保身。我们的安全,根本是次要,再次要的。那干脆我们去跟警察说好了!就算须垣谷一个人在那里像无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也不会有任何帮助,可是如果警方展开调查,两三下就可以揪出歹徒了。”
“说的……也是呢。”雄大也同意。
“不是不特定多数嘛。如果歹徒就是校内人士,要缩小嫌犯范围也很容易。”
“就是吧?”
可能是得到雄大赞同,友希得意起来,音调变高了,也有几个人点头附和。
可是这番意见乍看之下似乎很具建设性,其实却会破坏掉团队的信赖关系。友希本来应该要注意到这一点才对,她却因为几乎压垮她的不安与恐惧而迷失了自我。
“我也赞成。”
“我也是。”
“我附议。”
陆续有人举手。
累积在沉默底下的疑心似乎化成了岩浆喷发出来了。
不安化成怀疑、疑念化成嗜虐,这里即将变成私刑礼赞之地。
就像被灼热的空气推动一般,一个人说“我现在就去报警”,正要离开练习室的时候——
“我看到了。”
雄大身旁有人喃喃出声。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筱原。
“看到什么?”
“看到晶……把指纹按在掉在钢琴底下的宝特瓶上。”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是歹徒的作案工具,是证物吧?就连外行人的我都知道不可以随便乱碰,可是你却一直盯着宝特瓶看,然后一把把它拿起来。”
雄大插口了:
“那是晶一时不小心吧?惊慌的时候,人都会做出无法解释的行动啊。”
“惊慌?不,他当时看起来一点都不惊慌。完全相反,他看起来冷静到家。明明不可以摸,他却故意留下指纹似地把它拿起来,然后确定岬老师见状制止后,他才放开宝特瓶……就好像故意要让人目击一样。难道不是吗?晶。”
筱原像要观察反应似地看着我,眼睛写着“半信半疑”四个字。
“晶干嘛要在岬老师面前印下指纹?”
“因为晶想起在把水倒进校长的钢琴时,不小心直接用手拿宝特瓶的事。万一日后检验指纹,他第一个会受到怀疑。所以他故意在有目击者的地方再摸一次瓶身,故意让人看到,这么一来,即使日后被验出指纹,也有借口可以脱身。”
“哈,亏你想得出这么复杂的解释。喂,晶,快回答筱原,告诉他是他想太多啦。”雄大为了把筱原的疑心顶回去,等我回答。
可是我无法当场回话。
因为我最清楚自己有多不会撒谎。
与其笨拙地撒谎,倒不如保持沉默。
“喂,快回答啊,晶!”
雄大焦急地催促。即使如此我仍沉默不语,渐渐地,雄大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像筱原那样。
“难不成你……”
“晶,你说点什么啊!”友希插了进来。
“这样下去会被当成是你干的!”
整个干掉的喉咙勉强挤出一句话:
“如果是的话又怎么样?”
好半晌之间,众人全都冻住了。
时间也冻结了。
“为什么?”
这次是舞子插口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听到刚才那句话,似乎连舞子都大受震惊,短短的一瞬间,我沉醉在幼稚的胜利感中。
“难道就像我说的那样?既然成不了职业音乐家,干脆把大家都拖下水……”
“不愧是舞子,真敏锐。妳的话总是对的。”
可是——舞子想要接下去说,被雄大打断了。
“晶,我真是看走眼了!”
没有半点平常那种享受混乱的轻佻。
“亏我那么相信只有你不会!”
“真是太光荣了。”
“少打马虎眼了!不只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对你另眼相待,所以你被选上乐团首席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都相信就算我一个人在那边胡闹,只要有你在,总有办法带领大家。然而你却、你却……”
真是不好意思吶,雄大。可是你实在是太幼稚了。都几岁的人了,却还无法看透别人。不管是友希还是舞子的心情,当然我的心情也是。
“叛徒!”
总是在我身后演奏的小久保不屑地说。啊啊,原来妳也会用那种表情责备人啊。
“差劲透顶!”
“快点把这家伙揪出去!”
惊愕即将转变成憎恶。
空气愈来愈漆黑,愈来愈沉重。
我怀着几许后悔,还有安心和绝望,等待有人伸手抓我。
结果——
“可以稍等一下吗?”
一道与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
不知不觉间,岬老师站在那里。
“老师,你还要我们等什么?”
“我明白大家的愤慨,可是可以至少忍耐到演奏会结束吗?”
“这家伙就是想要妨碍演奏会的歹徒耶!为什么要放任他逍遥到演奏会结束?”
“不能用的乐器有代替品,大提琴演奏者和指挥也找到代打了。可是现在要重新找个首席,实在不是件易事。之前我听过一次,乐团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在这时候换掉首席,一切又会退回原点了。”
“可是!”
“现在应该放在第一优先的,是让演奏会成功,而不是揪出歹徒,我说的不对吗?你们想想看,史特拉第瓦里等罕见的名乐器无法使用,校长也不参加了,说到我们手中拥有的武器,就只有好不容易逐渐成形的交响乐团。要是再继续流失人才,战况只会愈来愈不利。穷军队就只能更有效率地调度士兵。而且如果大家觉得不安,首席由我来监督如何?还是大家认为我的监督不够可靠?”
一席滔滔不绝的说服,让雄大完全无法辩驳。他刚才的气势不晓得跑哪去了,就像熄了火的烟火般,沉默不语。
“有没有人有别的替代方案?”
这次没有任何人举手。
“那么我就当成大家都同意了,谢谢各位。啊,还有,这件事在演奏会顺利结束之前,就当成我们五十七个人的秘密唷。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或许会有理事会或是警方介入,那么一来,演奏会办不办得成都有问题了”。
众人都不甚情愿地点点头。
“倒是你,怎么做了这么没意义的事?”
岬老师说,轻瞪了我一眼。
至于我,虽然免于遭受围剿,却也没有获得原谅,再也没有比这更悬而不决、更半吊子的状态了,但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这是缓刑。
我还可以演奏。
即使那是只到演奏会为止的短暂时间,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也已经是望外之喜了。
“老师,我们知道了,就全权交给你了。可是请告诉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有胜算吗?”
“胜算啊……。麻仓同学,没想到你会计较这种事,令人意外,我还以为你是个更不拘小节的人呢。”
岬先生把脸凑近雄大,用一种难以抗拒的笑容说。
“音乐、让人感动的事物里,计算并非不可或缺之物。能够事先计算好做到的事,都是可想而知的。当然,演奏的基础很重要,但还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不确定要素累积在上面,才有可能产生出超乎想象的调和音乐。而这是没办法计算的。所以你问我胜算,我也无从回答。可是呢,有胜算所以去做,没有胜算所以不做,这看似正确,但其实是错的。”
“为什么?”
“世上没有如同计算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