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我应该什么都没拿就从房间冲出来了,却……。
我对抗着浊流,勉强来到了商店街。所有的店铺都拉下了铁门,前方堆起高高的沙包。稍微一瞥,沙包看似防堵了淹水,但看看随着前进而逐步升高的水位,这些堆起的沙包被浊流吞没,感觉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快点!国中在那边!”
十字路口的路边,穿着黄色雨衣的警察大声呼叫着。然而可悲的是,他的声音被雨声和浊流给盖过,根本传不了多远。可能是明白这一点,警察用双手不停地指示避难地点的方向。
擦身而过时,我向警察说谢谢。虽然不清楚我的道谢在这样的噪音中能否传进他耳中,但我还是无法不说。
仔细想想,这实在讽刺。短短几十分钟前,淋在身上的水滴才让我感到安心,然而现在打在身上的水滴却激起了我的焦虑。
弯过十字路口,前方是一片平缓的坡道。上坡之后,水位当然变低了,脚步也变得轻松许多……。这么一想,身子便一下子轻盈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背后传来恐怖的声响。
哗啪。哗啪。
就连在这样的暴雨之中也能听见的,间歇性的粗重水声。
回头一看,道路的尽头就在十公尺前方的堤防处,骇人的声响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然后我目睹了不敢置信的情景。
水波不断地溢出堤防。那就是声音的真面目。
可怕的是,溢出来的水波倾泻在路灯上。
堤防的高度明明比二层楼的房屋还要高。
万一这道堤防决堤的话……。
背后窜起一阵恶寒,为了甩开那种恐惧,我奔上眼前的坡道。
好不容易来到体育馆,在门口我立刻领到了毛巾和尼龙袋。我躲到屋檐下,用干毛巾擦过脸后,总算放下心来,把湿掉的雨衣和运动鞋塞进尼龙袋里。
我以为要登记住址和姓名,但不需要任何手续,我就被带进馆内了。
体育馆中人满为患。如果这些是穿着体育服的国中生,那就是很平常的景象,但现在来来去去的全是穿着家常便服的居民,因此感觉相当怪异。里面甚至有人穿着睡衣。
体育馆内本来就没有空调吧,不管再怎么宽广,塞进这么多的人,光是呼吸就让空气变得闷热无比。再加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体味,掺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眩晕。
今晚得在这种闷热和臭味中度过一晚吗?——光是想象,我就一阵毛骨悚然,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啊,太好了,你顺利过来了。”
“岬,岬老师?”
突然现身的岬老师一看到我,立刻破颜微笑。
“老师怎么会在这里?老师的公寓不是在荣区吗?”
“我朋友住在堀川,我来找他,拖拖拉拉的,结果碰到了避难劝告。然后来到避难地点一看,却不见你的人影,所以才打电话给你。不过你果然是个音乐家呢,就连这种时候,或者说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更不会放开乐器。”
咦?我望向岬老师开心地指着的东西,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握着小提琴盒。
我一阵哑然。
到底是什么时候拿的?——可是这下子之前的一切也令人恍然大悟了。会选择穿雨衣,是为了可以腾出手来提乐器,路上一直觉得肚子上有东西,是因为在保护这个提琴盒。
“我完全没意识到……”
“情况紧急,你一定相当惊慌吧。这种时候,人好像会在无意识中带走最熟悉的东西。这是演奏家常有的事,但像我就没办法把乐器带走,所以真是羡慕极了。”
我急忙从琴盒中取出我的伙伴。琴盒是完全防水的,但避难途中或许我相当粗鲁地对待了盒子。
琴弦有没有松掉?琴桥有没有偏移?音柱有没有跑掉……?太好了,没有任何异状!
我摸索口袋,口袋里只有房间钥匙,连钱包跟手机都没带,全丢在公寓了。
不是用脑袋思考,这双手比起金钱或是与社会的连系,更优先选择了乐器。一股爱怜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我非常自然地拿起小提琴摆好。
融入右手指的琴弓触感。
左手四指记忆的E至G弦。
这只手,还有这些手指,比起钞票还是键盘锁,都更要熟悉小提琴。不,它们被看不见的牢固丝线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然后我倾斜脖子,让下巴与脸颊体会乐器的温暖的时候——
“就说不会给自治会长添麻烦了啊!”
馆内中央一带传来男人的怒吼。
“不,畑中先生的心情我懂,可是已经来到避难所的人,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去。拜托你替我想想吧。”
“与其在这种地方干焦急,我宁愿回去店里,尽量把一楼的商品垫高,只是这样而已啊。哎唷,拜托啦。”
“我是不想这样说,但我也跟畑中先生你一样是生意人啊。不,这里的商店街老板每一个都一样,可是大家都默默忍耐啊。”
“你们是开理发厅的又没关系,我的店可是米行啊,你懂吗?”
“为什么开理发厅的就没关系?”
周围的人诧异出了什么事,沉默下去,剑拔弩张的气氛逐渐扩散开来。
“会长,不好意思,我也要回去看一下。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
“鱼新先生!怎么连你也说那种话?如果自治会的干部那样做……”
“这里的人还没有忘记十年前的惨况啊。”
“各位,我是镇上的河川课人员!现在已经发布避难劝告,堤防周围一百公尺目前非常危险,所以禁止离开避难所,请各位留在原地。”
“公家机关的滚一边去!”
看上去个性火爆的商店老板揪起年轻男子的衣襟,与几个上前制止的人扭打成一团。这段期间,仍有人强逼自治会长,更有人上前劝阻,场面混乱到不可收拾。
馆内各处开始传出婴儿与幼童的哭声。母亲被哭个不停的声音惹得心烦意乱,也厉声叫骂,挨骂的孩子哭叫得更是厉害了。
男人们也聚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但一片騒乱之中,对话自然变大声了。许多地方似乎在为了争位置而吵架。小学生们不晓得有什么好玩的,穿梭在人群间跑来跑去。
已经乱成一团了。
再这样下去会演变成乱斗——
就在这个时候。
前方突然传出“砰”的一道巨响。
瞬间,怒吼和哭声、甚至连呢喃细语声都静止了。
声音是从舞台上传来的。舞台上有一座倒下的白板和一个老人。
“不好意思啊,各位,不小心弄倒了,吓着大家了。”
那个人一副好好先生的相貌,可是声音中气十足,即使没有麦克风,声音也响遍了整座体育馆。“可是各位的行动,实在是让我这样的老人家心臓吃不消,希望大家可以稍安毋躁好吗?”
“老先生,我们商店街老板……”
“畑中先生,你的心情我懂,可是如果你现在离开,会有更多人争先恐后跟着你一起走。要是里面有人被淹死了,你能不在乎吗?万一去叫那些人回来的人也一起遭殃,你可以没事似地继续过日子吗?”
男人沉默下去。
“店和商品当然重要,可是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像现在这样聚集在这里了。然而却要再把它丢回水深火热之中,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啊。”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啊!该死……!”
米店老板挤出声音似地骂道,慢慢地垮下肩膀。
“为什么又会碰上这样的事?难道住在这里的人做了什么活该遭天谴的事情吗?”
“灾祸是不看人的啊。”
“就算是这样,这也太残忍了!我说老先生,十年前的事,我连一刻都没有忘记过,想忘也忘不掉,老先生也是一样的吧?”
台上的老人一脸严峻地点点头。
听到十年前,我的记忆恢复了。当时我还是小学生,但透过电视画面看到的景象,不是那么容易忘掉的。
二〇〇〇年九月十一日,前所未见的暴雨袭击了名古屋及周边地区,也就是世间惯称的东海豪雨。那天整整下了两个月份的降雨量,堤防溃堤,山崩、土石流造成了莫大的灾害。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天白区以及西枇杷岛町这里的淹水灾情,建筑物直到二楼都完全浸泡在泥水之中,只有交通标识的图案部分还露在水面上,那情景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西枇杷岛车站则完全没入水中,只剩下车站建筑物屋顶浮在水面,不折不扣是一片世界末日的情景。灾害损失也超过二千亿日币,似乎有好一阵子被视为是都市灾害的象征。
“那天我们也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挤得像沙丁鱼似地躺在这儿过夜。听着那下个不停的雨声,想象自己的店怎么了,真的是又怕又难受,完全无法阖眼。可是更惨的是接下来。”
米店老板说到这里,停顿了好半晌。
“第二天雨停了,第四天水也退了,不出所料,商品全泡水了,家里一直到二楼,家具什物全毁了。每一户的人都带着死鱼般的眼神,把不能用的家具和家电搬到急就章的垃圾场去丢。那有些是财产、有些是充满家人回忆的东西,丢掉的时候,每个人都泪眼汪汪。住家里面,地板和墙壁全是泥泞,满是垃圾,比猪圈还要不如。纸门、榻榻米和被子也都没用了,全部都得丢掉。这一区的公园本来还被大家嫌大,可是还不到半天就堆成了垃圾山。路上的汽车全是泥巴,管它是新车还是旧车,全都成了废车。不过车子过了一阵子,就有精明的业者来把大部分都收购走了。”
馆内一片死寂。十年前并不是太遥远的过去,也有许多人是过来人,对老板的话感同身受吧。
“雨停之后,讽刺人似的,接下来是好长一段大晴天。九月还热得要命的阳光让气温一下子飙升。然后我家倒霉,开的是米行,吸了水的米膨胀,把米袋撑破了。再碰上大热天,米一下子就发臭了,那臭味真的会把人熏到眼睛都发痛。可是处理场已经爆满,回收车来的次数也不够,臭掉的米根本没地方丢。结果那些恶臭搞到根本没人敢靠近我的店,每个人都捏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米行本来就不是多好赚的生意,但我们家还是连着三代,努力为顾客服务,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后来我真的是又气又恨,完全失眠了……。老先生,你是要我再经历一次那个时候的悲惨吗?”
“要比惨,我也不输人好吗?嗳,现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啊。”
这次换别的男人开口了。
“水退的时候,市内在第三天总算开始恢复原状,可是唯独这一区,生活机能花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没水没电没瓦斯,简直倒退成古代的生活。不能洗脸、不能洗澡,厕所不能冲,也没法洗衣服。过了傍晚,连路灯也没有,一片漆黑,也收不到任何讯号,整个被孤立了。可是如果只是在这里生活,埋怨不方便也就罢了,因为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好怨的。可是啊,只要跨出去一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铁路也是第三天就修好了,所以会去市内买东西不是吗?然后一上电车,每个乘客都离我远远的。理由不必说也知道,三天没洗澡,在没有冷气的房间里汗流浃背地生活,那当然臭了。可是我没来由地气愤起来了。明明碰到一样的灾害,为什么就只有我们被当成流浪汉一样看待?刚才老先生说天灾是一视同仁,但为什么偏偏就只有我们特别衰?更让我挫折的是回程的电车从车窗看出去的街上夜景是很美啊,路灯、便利超商的灯、往来的车灯……以前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现在却觉得感激,就算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光,也一样是很美的。然而那片灿烂的光明世界中,却只有这个地区是一块漆黑,活像个黑洞似地,开了个又黑又大的洞。我整个人都心寒了。然后一想到自己要回到那个黑洞里,我腿都快软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回自己家居然会让我那么不情愿……”
最后的话巳经听不见了。
众人沉默着。不知何处传来吸鼻涕的声音。
然而寂静也维持不了多久。
体育馆的屋顶突然传来刺耳的声响。不是液体,完全是土石冲刷下来的破坏性声响。
“……怎么会下成这样……”
感觉屋顶都快被冲破了。而且那非比寻常的雨势一点都没有要缓和的迹象,而是疯狂地攻击着屋顶。风也一下子转强了;竖耳聆听,四边的墙壁也传出咬略倾轧声。
虽然是避难所,但也不是核灾避难所。尽管位在高台,但也无法免于暴雨的灾害。面对自然的威猛,人类的建筑物全是渺小无力的。风雨彷佛具有肉食兽的意志,意图吞没整座体育馆。聚集在这里的我们,是只能坐待凶猛利牙来袭的渺小存在。
“我好怕唷……”
“妈妈!”
馆内各处传出惊恐的声音。坦白说,我觉得羡慕。如果哭叫到声嘶力竭,就可以暂时忘掉恐惧和不安,我也想要这么做。
“老先生,我还是要回去!”
“我也要!”
男人们就要再次展开攻防。母亲们悲伤无比,孩子们不停地哭泣,渴望着安心。
我不安地抱着小提琴,忽然间,岬老师朝我看来。
“对了,你的曲子练得如何?”
什么?我忍不住扬起语尾反问。现在是什么状况,这个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我记得是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对吧?背谱不必说,到第三乐章应该都很熟悉了吧?”
“呃,还可以……”
“不行还可以,如果我是主考官,你可以现在当场演奏吗?”
“……可以。”
“OK,那我们走吧,同学。”
我正自讶异,老师指向舞台。
那是常见的舞台景象,旁边正坐着一架平台钢琴。
“我来担任伴奏,我们两个一起向这里的民众表演一首协奏曲吧。”
“难道老师想用音乐来平缓大家的情绪吗?”
“对,没错。”
“……开玩笑的吧?”
“怎么会是玩笑呢?我可是百分之百认真的。那首曲子很有名,大家一定也能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老师,没办法的。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了不起,也很值得尊敬,可是那种佳话,现实世界是绝对不可能行得通的。”
“我觉得我们演奏乐器并不是什么佳话啊。”
“老师看不出现在的气氛吗!乱成这样,就算拉什么小提琴,也不会有人要听的,只会被嫌吵而已。处在战争或天灾当中,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宛如风中残烛的人,才不需要音乐!”
“嗯,我也这么认为。”
“那……”
“可是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吗?”
岬老师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
“的确,碰上危急存亡关头,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悠哉地去听什么音乐吧。比起一首华尔兹,他们会更渴望一片面包。比起一首小夜曲,他们会更渴望柔软的床铺。可是即使如此,其中或许也有人渴望钢琴的旋律,以得到心灵的宁静。”
“这……可是……”
“就和科学与医学是为了对抗人类所面临的苦难而存在的一样,音乐也是为了驱逐侵蚀人心的怯懦与无情而存在的。确实,想靠一根手指头带给所有的人安宁,这完全是一种傲慢;可是即使只有一个人,只要有人需要音乐,而自己拥有演奏音乐的才能,我认为就应该为那个人演奏。而且演奏音乐的才能是神明赐予我们的天赋,我想要把它用在让人们与自己幸福。”
岬老师的眼神贯穿了我。那是尽管平和,却绝不容许对方别开视线的目光。让人觉得只要别开视线,就是一种虚伪。
老师不待我回答,便往舞台走了出去。我无可奈何地跟上去。看到老师的目光我明白了。即使我畏缩不前,他也会一个人步上舞台。
在怒吼、叹息与哭声此起彼落之中,岬老师灵巧地穿过人群前进,我只能紧跟在后,免得被甩下。然后老师走上舞台,总算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叫骂声消失,狐疑的视线渐渐凝聚上来。原本肃杀的氛围一转而变成好奇。
“你应该明白,这首曲子的第一个音是关键。诉说似地、但是必须强劲,靠那个音来引人入胜。”
我微微点头。
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以某个意义来说,是一首不幸的名曲。一八七八年,柴可夫斯基听了拉罗的《西班牙交响曲》,深受铭感,写下了这首曲子。他对这首曲子满怀信心,将它送到当时的小提琴第一把交椅莱奥波德·奥尔那里,却被这位名演奏家回绝说这首曲子不可能演奏。三年后,这首曲子由阿道夫·布洛斯基初次演奏,但由于指挥家与交响乐团都心不在焉,因此听众的反应也不甚踊跃,也遭到评论家们无情的贬损。然后好一段期间,这首曲子一直是命运多桀。
我从琴盒里取出奇奇里亚帝。这阵子我都是拉奏史特拉第瓦里,但奇奇里亚帝毕竟是长年来的伙伴,就像我的身体一部分,与我的肌肤融为一体。
相较之下,岬老师要弹奏的是初次触摸的平台钢琴,无法将自己的爱器随身带着走的钢琴家,即使是使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碰到的钢琴,也必须弹奏出最棒的琴音才行。而且这群听众并不是渴望音乐才聚在这里的。
“喂,你们在那里干嘛?”
“这种时候少在那里制造噪音啊!”
各处开始传出咒骂声,每一次我都忍不住缩起身体,但岬老师满不在乎地调整座高。
“随时都可以了。”
然后他再次看我的眼睛。
我赫然一惊。
坐到钢琴前的岬老师,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屹立不摇的自信、面对数百万敌军也绝不退让的大无畏。在两个月前的演奏会上看到的勇姿,现在就在那里。
我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推动,拉出了第一音。
第一乐章,中庸的快板,D大调四四拍。摇荡似地拉奏出意味深长、述说般的序奏主题,是一段由小提琴独奏的极中板奏鸣曲主部。舞台下依然传来粗鄙的骂声。为了不输给那些声音,我逐渐提高音量,结果台下的嘘声也随着音量逐渐高涨。
然后岬老师的伴奏开始的瞬间,我的耳朵一阵惊愕。和缓呈现的第一主题——它的音是多么地多采多姿啊!原本这首协奏曲的乐器编制是长笛二、双簧管二、单簧管二、低音管二、法国号二、小号二、定音鼓,然后加上弦乐五部,然而这架钢琴居然演奏出可匹敌八种管弦乐器的音——不,甚至可能是凌驾其上的音。我朝旁边一瞥,岬老师的手指在键盘上如机械般高速弹奏着,令人错觉之所以听起来有那么多的音,就是这个缘故。
钢琴声响起后,嘘声便静了下来。这样的伴奏,弄个不好,小提琴的独奏都要被压过去了。
主题变调为回旋曲风。小提琴不间断地拉奏出旋律,是令人回忆起甜美回忆的旋律,华丽、流畅、歌唱般地。
渐渐地,伴奏变得高亢,与小提琴对奏起来。岬老师的钢琴从底下支持着小提琴,绝不会抢上前去,但仍静静地往上提。压迫感给了我的手指力量。
回旋曲不断地向上,暂时下降之后又向上,预先提示了第二主题的情境,旋律抒情而有些令人怀念。钢琴一面应和一面追赶上来,我就好像真的遭到追赶一般,心跳逐渐加速。
过去我也在练习课中与交响乐团合奏过好几次,但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钢琴伴奏。虽然内敛地伴跑,却紧紧地贴在背后,让独奏者保持紧张。跑在前方的应该是我,掌握步调的却是岬老师。可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这仍是非常怡人的紧张。手指在颤抖。共振的锁骨就要唤起官能的感觉。
伴奏忽然中断,小提琴的独奏又开始了。接下来是一段平缓的向上。只有我一个人拉弓,肌肤就能明确地感受到馆内紧张的空气。没有任何一处传来说话声了。虽然不甘心,但这样的紧张并非小提琴,而是岬老师的钢琴所带来的。不能让我的独奏毁了这样的紧张。我不能输。我将全副神经集中在耳朵和指尖。
然后钢琴静静地加入,一段轻快的对奏之后,钢琴与小提琴一同朗声高歌第一主题。
是发展部。这是每个人都听过的知名曲调。如果是交响乐团,这就是最强奏的部分,由小号与定音鼓同时演奏高音与低音,钢琴在空间中轰炸出勇壮的旋律。
心跳在我的胸膛里一口气加速。
小提琴与钢琴,我和岬老师化成了一体。斗志涨满了整个身体,唤起了屡败屡战,百折不挠的不屈精神。
一开始也有许多评论家厌恶这民族色彩洋溢的旋律,可是在初演中拉奏它的布洛斯基没有屈服于这些恶评,一有机会就演奏这首曲子,使得听众渐渐地理解了它真正的价值。
岬老师的钢琴持续着。音量暂时变小,撩拨不安似的极弱音爬过舞台的地板。但不仅是不安而已,也逐渐揭示将要挺身面对那种不安的动机。
一段伴奏之后,是小提琴独奏,将第一主题多次变奏,轻盈地旋回。忙碌的节奏反复着,同时也若隐若现地呈现出刚才钢琴所提示出来的不安。
进入再现部,主题反复。在这个关键之处,岬先生的手臂更高地挥扬起来。
欢喜爆发。心灵解放。
这一瞬间,激烈敲打屋顶的雨声也从耳中消失了。
自己拉奏的小提琴音与钢琴声在体内共鸣。我本身成了乐器的一部分,前后左右摇晃着共振的身体,让琴音扩散出去。
我已经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了。
外面的暴风雨也听不见了。
暴风雨就在这里。在我和岬老师之间盘旋着,席卷了两人的心。然后吶喊着与内在的事物相对抗,嘶喊着把对灾难的恐惧与被喝倒采的不安都化成斗志去对抗。
小提琴回应钢琴三次的进行曲曲调。
盛大的曲调静下来后,又是小提琴的独奏。兴奋未平,发展又变得更加华丽。但是是纤细的、幽微的、如履薄冰的。驱使分弓与断奏,总之不让音中断。虽是弦乐器特有的高音,但不能是锐利刺耳的音。运用手指和手肘进行揉弦,在高音中加入华丽的表情。
维系着似断非断的旋律,清脆地、跳跃地不断歌唱。细微但强韧的音在馆内盘旋不绝,就宛如一面对抗一面彷徨的人所吟唱的歌。
音域徐徐扩大,用一把小提琴进行对奏似地演奏着。虽然才总算来到第一乐章的一半,但手臂已经开始重了起来。即使如此,我一点都不想停止演奏。在确定这场音乐的终点在哪里、如何结束之前,我不打算放开琴弓。
第二主题再现,接续小提琴似地,钢琴轻柔地潜了进来。多么绝妙的加入方式啊!不打断独奏拉出来的旋律,模仿长笛温柔的音色来反复第一主题。瞬间,周围朦胧地扩散出一片田园风光。小提琴承续,曲调再次变得跃动,从这里开始,速度慢慢地逐步加快。
弓的振幅一下子变大,速度益发急促。
然后我开始冲刺。一点一点地向上,让弓奔向终点。
驰骋的音、持续弹跳的节奏。
钢琴忽然涌现,从背后追赶上来。岬老师也开始全力奔跑了。
我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我被催赶似地拉得更快。即使如此,仍紧紧地维持住华丽的曲风。
挑战体力与运动能力极限般的运弓。呼应似地,钢琴也总动员八种乐器,起伏弹奏出色彩浓艳的音符。岬老师的上半身跳动,以猛烈的速度敲打键盘。那与其说是演奏,更是在与钢琴搏斗。小提琴与钢琴缠绕在一起,朝天上冲刺。接着是宛如全曲终点般的怒涛尾声——
然后小提琴与钢琴强劲地奏出最后一小节,结束了长达十七分钟的第一乐章。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就好像取下密闭式耳机般,侵袭屋顶的倾盆大雨声灌入耳中。感觉好不可思议,明明演奏的时候完全听不到任何雨声。
话说回来,刚才的演奏究竟是怎么回事?疲倦,但是酣畅。手臂麻痹,却充满快感。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与伴奏融为一体,也没有如此深刻地被合奏打动过心灵。只能汲汲营营于配合大家的演奏的过去,简直就像一场梦。
注意到的时候,我的额头被汗水湿濡了,心臓的悸动也尚未平息。即使如此,暂时放下琴弓后,呼吸渐渐平顺了许多。
虽然已经觉悟到的嘘声尚未响起,但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必须专注于下一个乐章。
我斜看岬老师,又吃了一惊。才刚结束那么激烈的演奏,岬老师却一脸若无其事,沐浴在灯光下的额头也没有半点汗渍。他那具纤细的肉体当中,究竟隐藏着多么惊人的演奏能力?还是做为一个职业演奏家,这点程度的事是理所当然?
下一乐章——老师用眼神向我示意。我急忙把小提琴夹到下巴。
第二乐章,短歌,行板,不间断,G小调四三拍。
一开始由钢琴的序奏揭幕。在一段令人联想到牧场清晨的静谧导入部之后,小提琴奏起。充满忧愁的悲伤旋律——这是第一主题。这首曲子在完成的当时,这个部分还刻意加上弱音器来轻柔地演奏。换言之,这代表了它要求如此幽微的旋律。
但即使是拉奏极弱指示的情形,实际上也不是降低音量。那么是要如何演奏?就是要营造出那种以幽隐的琴音演奏般的感觉。若非如此,小提琴音会被交响乐团的音给淹没,而且坐得远的听众也不可能听得见。但是要让听众感觉到极弱的奏法,比演奏大音量时需要更大的肌力、体力以及精神力。拉奏出来的旋律是宁静的,但右手上臂的肌肉与左手四根手指的肌肉几乎快要承受不住苛酷的操劳,都快抽筋了。
中间部转调为降E大调。在这里,第二主题登场。第二主题比第一主题更富起伏,为曲子带来变化。是包裹住听众,温柔抚慰般的旋律。
为了让这里的每一个人获得安心,我竭尽我所学到的一切技巧,演奏出音乐。从这里开始是一段小提琴的独奏,不能期待岬老师的辅助,是关键场面之一。从极弱的束缚中被解放的双手欢欣地奋勇律动。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一介音大生能够表现出来的音乐程度可想而知。就像老师说的,想要只凭指头带给人们安宁,这完全就是傲慢。这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我已经了解到了。了解到遭逢灾难的人们面临的不幸与痛苦、不得不对自己的职业与家庭萌生嫌恶的悲哀。如果能够缓和那些痛的几分之一,其他大多数的嘘声又算什么呢?只是几分钟的手臂操劳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切实地想要用极强的力道去拉琴。为了让我的心愿传达给体育馆每一个角落的人,我想要用更大更大的音量去演奏。
很快地,第一主题复返了。旋律刻画着对于抛下以及失去事物的留恋与激情,逐渐落入悲伤的深渊。再次以极细维系旋律,用幽微的音来表现哀切。f孔释放出来的音震动我的身体后,幽幽地消失在空中。
然后小提琴沉默下去,承接那哀切,钢琴立时出现。与小提琴相同,钢琴声从极弱开始,但岬老师的极弱并非单纯的微弱音,每一个打键都有着明确的中心。声音虽小,却不可思议地重量感十足。
无论是钢琴家还是小提琴家,被称为独奏家的演奏家都深悟特别的奏法。我刚才运用的技巧也是其中之一,但现在岬老师展现的却是技巧之外的事物——一种音乐的异质。即使同样去弹奏同一架钢琴,弹奏出来的音色却有着云泥之差,是因为演奏者有其特异性。而比个性更要独特的异质——那就是演奏者的个性,也是演奏者的音色。
伴奏钢琴的弱音反而更强地凝聚了听众的注意力。但微弱的只是音调,实际上音量十足,因此能够做到与极强相同的主张。第一主题继续着,不久后旋律慢慢地改变曲调,展现出在困难与苦恼中挫败,仍坚持站起来的勇气。
然后,突然间钢琴“当!”地一吼,第三乐章开始了。
活泼的快板,D大调四二拍,回旋奏鸣曲形式。
钢琴忽然舞蹈起来。具强劲跃动感的旋律是后来出现的第一主题的片断。在第二乐章沉静下来的心跟着雀跃似地弹跳起来。
很快地,独奏小提琴接续上去。一开始吊胃口似地徐缓地,然后渐渐加快速度。不是急剧,若要比喻,就像爬上宽阔的螺旋阶梯般地拉奏着。这是为了在第一主题大鸣大放的助跑,绝不能亢奋,也不能中途松弛,是让乐器与自己心中的能量逐渐累积到极限的作业。
偶尔岬老师的钢琴会支持我似地从底下支撑起旋律。就好像底下拉起了救生网,我可以放手尽情地拉弓。
我拚命地拉弓,一面心想。起飞前的助跑,就是为了看到所有东西而努力。说穿了,现在的我就是如此。可以看到就在另一头的目的地。相较之下,自己的脚跑得是多么地慢啊。面对那耸立在前方的高墙,自己是多么地无力啊。可是正因为如此,我要跑。我要助跑,储备力量,计算跳跃的距离与时机。为了尽可能远、尽可能高地飞翔。
第五十三小节,钢琴从弱音进入第一主题。这主题是模仿俄国民俗舞曲特雷巴克的旋律,节奏强劲,是招来过去的评论家嫌恶、民族色彩最浓厚的部分。
高而轻盈、畅快地——
为了用运弓表现出俄国舞曲独特的激烈节奏,需要高速的过渡乐节,但如果把全副意识都集中在左手,焦急的心情会让左手更加急迫,一下子就会出错。所以要让左手和能够冷静地与按拍的右手动作同调,以遏止左手的暴走。情绪冷静地,但心灵随着渐趋勇壮的旋律热烈地舞蹈。
不久后,节拍稍微放慢了一些,曲子转为A大调。第二主题——一样带有俄国舞曲的节奏,然后节奏渐次加快,愈来愈紧迫。
一开始虽然展现出悠然堂皇的态度,但逐渐再次加速,又奔驰起来。钢琴从中间加入,与小提琴相互缠绵,合奏出音乐。
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官能体验。我拉出来的音进入对方之中,而我自己也跃入对方编织出来的音乐。
这是心灵的交换,以及灵魂的交换。
我能够体感到合奏是性质不同的两者相互融合。现在这一瞬间,我成了岬老师的一部份。然后音乐会反映出那个人的一切,人生观、性格、价值观、心的颜色、灵魂的形状——所以我能够理解老师的深思熟虑、体阽、激越,以及孤独。
小提琴暂时中断,钢琴独奏开始了。不失快活地,柔和的旋律流泻而出。啊啊,可是岬老师怎么能弹奏出如此多彩的音色?这已经不是伴奏了。这是凝缩的一整团交响乐团。即使承认钢琴是乐器之王,但是在如此近的距离听着,那音色之多彩和绚丽,几乎要让我眩晕。
小提琴很快又加了进来。一面重现第一主题,暂时是小提琴与钢琴的秘密幽会。一次又一次向上,然后奔上陡急的坡道。只是一台钢琴与一把小提琴的并跑。即使如此,我毫无畏惧。只要身旁有这架钢琴,不管再难再长的曲子,站在什么样的表演厅,我都有自信可以演奏到底。
奔跑。奔跑。奔跑。
然后又是钢琴独奏。这里再一次放慢拍子,旋律展现出和缓而牧歌般的表情。不久后,我就这样承接旋律,这次以独奏重现第二主题。
旋律落入低地,很快又开始向上爬。看似反复上下,结果还是以这个坡道的山顶为目标。渐渐地加快过渡乐节,弹射出第一主题的片断。以此为契机,曲调回归一开始的舞曲风,三次呈现第一主题。接下来再也没有小提琴或钢琴的独奏部分,两者携手全力朝向顶点冲刺。
钢琴“当!”的一声拉响号炮。听到信号,我也冲刺出去。反复着主题,更强、更清脆地拉弓。在我身边,钢琴以七彩音色形塑出雄壮感。我双臂的疲劳已经到达极限,但是曲子再两分钟就结束了。想要快点结束的心情,与还不想结束的心情彼此冲撞。我将两种心情寓于双臂,深深地吸气。两种乐器合而为一,势如破竹地冲刺。
摧毁欺瞒。击溃怠惰。踹开不安。吹散怯懦。
扔掉优雅,连同手臂一起挥甩小提琴。
岬老师的双手也彷佛爆炸似地弹跳着,爬升至最高点。
那甜蜜的一体感再次笼罩了我。可是这次并不全是甜蜜而已。
甩头的瞬间,似乎有汗珠飞出去,但不可思议地不觉得热,只是胸口里火热极了。得到两种乐器散发出来的深不见底的能量,心的温度急速上升。
没有任何人来碍事了。
音乐的灵魂朝顶点升去。
再也无所畏惧。
小提琴与钢琴一同对奏、缠绵,往终曲前进。
呼吸停止。
心跳与旋律同调。
刺入空中的弓。
崩解的琴键。
撕裂的音。
破坏的节奏。
然后在狂热的漩涡里,两种乐器打下激烈的句点。
瞬间,意识四散,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一瞬间,一股倾盆大雨般的轰声从前方排山倒海而来。
咦……?从前方?
我总算发现了。那不是雨声,而是掌声与欢呼。
我出了神似地环顾体育馆。视野所及,所有的人都在拚命鼓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甚至有人在吹口哨。
“同学!”右手突然被紧紧抓住。是大家称呼“老先生”的老人。
“我一定要向你说声谢!你们两个表演得太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现场演奏……哎呀,古典音乐真是棒啊!”
“噢,我同意!我也是第一次听人现场拉小提琴,没想到这么棒!听了这音乐,总觉得鼓起勇气来了。”
“是啊,我也是!”
“我也是!”
“呃,老先生……”刚才的米行老板客气地开口。“刚才呃……我太耐不住性子了,真是对不住。我会继续留在这里看看情况。”
“这样很好,很好。”
“听了这两人的演奏,我忽然冷静下来了。在这么大的雨中跑出去外面,根本不是什么勇气,只是耐不住不安罢了。”
“喂,同学,你将来要当职业小提琴家吗?”
“咦?呃,这个……音乐界的窄门很难挤进去……”
“你一定要当小提琴家。”
“咦?”
“你的话,一定可以的。可以当一个职业小提琴家。你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你们的表演而得到了勇气。音乐是要打动人心的吧?能这么深刻地打动人心的人,不可能成不了职业音乐家。”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忍不住向岬老师求救,然而岬老师只是托着腮看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就好像在观赏着事态会如何发展。
“各位,真对不起,回答得支支吾吾的。这位同学一旦开始演奏,就会完全掉进自己的世界,所以我想他现在大概也还没回过神来。喏,你也不记得第一乐章结束的时候,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吧?”
啊,原来如此。当时突然响起的倾盆大雨声,原来也是掌声啊。
我忽然意识到手臂的麻痹。垂下的手中当然握着小提琴,但沉重得要命,没办法举到脖子的高度。腋下的汗水沿着手臂直淌到手肘,连站着都觉得疲倦极了。热度急速地从流汗的额头溜走,但是胸中的炭火仍炽热地燃烧着。
我自认为已经竭尽全力演奏了,可是这些掌声喝采不可能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荣耀。一切都是因为旁边有超技钢琴在辅助,我才能做出那样的演奏。
可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不管怎么样,各位,对于演奏家来说,最好的回报不是评论家的盛赞,也不是勋章。好了,请各位再一次给这位未来的小提琴家温暖的掌声!”
在岬老师的诱导下,掌声再次热烈地响起。
外头暴风雨依旧肆虐着,敲打着屋顶和墙壁的雨声也和刚才一样,可是体育馆里面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再也感觉不到不安与焦虑了。当然,每个人的心里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残渣,但现在这里有着足以压倒它的事物。
就像炭火飞散一般,胸口热了起来——
咦?
好奇怪。
我怎么会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