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练习室比预定还晚才轮到我使用,我一进房间便立刻取出我的爱琴。接下来一个小时,我在这间隔音完善的房间专心致志地练琴。
比赛的实绩不必说,入间裕人与我最大的差异就在于表现力。我听过他的演奏几次,与只是卖弄小技巧的我不同,他的演奏有力量。
琴音有感情、有重量。旋律有故事、有生命。
首先必须去贴近那个水平才行,但距离还太遥远了。即使如此,我也只能往前进了。而且我害怕停下来思考。我不愿停下练习,让寂静降临。只要夹着小提琴,拉着弓,我就可以逃离不安。
选择帕格尼尼的《钟》做为甄选会的曲子,连我自己都觉得真是着妙棋。因为帕格尼尼绝不会让演奏者轻松,这首曲子光是要照着谱面拉奏就非常辛苦了,一旦开始演奏,就不得不全神贯注。
比方说双音奏法。双音奏法是同时拉奏两根弦,使音重迭的奏法,能够拉出比单音更华丽许多的音色,但帕格尼尼的这首曲子,必须在超高速的过渡乐节中拉奏双音才行。比方说泛音。泛音是在琴弦各处的泛音位置浮按琴弦,这样就能压抑琴弦原本的震动音,仅制造出泛音。泛音可以制造出清亮晶莹的音色,但这等于是要用左手的拨奏来演奏。无论何者,都需要高度的技巧与柔软修长的手指,与其说是演奏,动作更接近特技表演,可是有个演奏的地方甚至必须同时运用这两种技巧。指导教授的印象不佳、甚至没有比赛经验的我想要赚取分数,就只好靠这种演奏来引起注意了。这就好像没有实力的体操选手心急之下,挑战难度D的技巧,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尼可罗·帕格尼尼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小提琴演奏中应该学到的一切技巧,后来他成为作曲家,用自创的练习曲创造出新的技巧和特殊奏法。理所当然,他所作出来的曲子实在不是一般弓法所能演奏的。加上这名作曲家有着表演家的一面,据说他曾在演奏会上故意把琴弦一根根切断,最后仅靠着一根G弦拉奏完整首曲子。简而言之,帕格尼尼从一开始就是特技取向。而且为了避免技巧被人偷走,他一个人管理所有的乐谱。与交响乐团合奏时,他总是在上场前一刻才将乐谱分给伴奏的交响乐团,然后演奏会一结束就把谱收回;即使在练习的时候,他本身也不进行独奏,所以交响乐团成员只有在正式上场时才能听到他的独奏演出。帕格尼尼就是这个样子,因此后世的音乐家们费尽辛苦才重新誊写出他的曲子谱面,即使如此,还是不晓得究竟有多接近帕格尼尼的原版乐谱。知道这一点的,大概只有帕格尼尼本人了。
我背后承受着坏心眼到家的帕格尼尼的视线,摒除一切杂念拉着弓。小提琴的音程会因为些许手指角度的变化而改变,所以把位的移动比钢琴更要求纤细。不能一口气移动,比方说从一指移动到下一个三指的把位时,要在中间加入第三把位的一指的中间音。然后不能急,从低音升向高音时,如果移动大,动作快,就会突显移动的音,所以必须彻底配合运弓的速度。
弹奏不知道第几次的回旋曲的主题时,练习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我惊讶地停弓,而突然现身的闯入者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挡在正前方的那个人,是体格连男生都自叹弗如的女钢琴家。
“下、下诹访同学……”
“还下诹访同学!你在拖拖拉拉些什么?都超过预定十分钟了,下一个轮到我,你快点出去。”
“呃,可是我前面的就晚了十分钟……”
“那不关我的事。好了,结束了,快出去!”
下诹访美铃推开我,不容分说地坐到钢琴前。这么一来,能够移动她的大概就只有拖吊车了。
下诹访美铃是我看过名字与外表差异最为悬殊的人。随手绑成一束的头发一看就粗糙无光,看起来意志坚定的眉毛甚至没有修整过。目光阴险的眼睛还有鹰钩鼻、嘴角撇下的嘴唇,再加上那威风堂堂的体格,外貌活脱就像中世纪的女巫还是女摔角选手。她从走廊对面走过来,对向行人都得“噫”的一声闪避到一旁——看来这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至少再五分钟……”
然而我微弱的抵抗也毫无效果,她已经打开琴盖,翻开琴谱了。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也是她众所公认的特色之一,据说就连所长进练习室,她也照样视而不见,我行我素地继续敲键盘,就好像在说:“你碍到我了,快滚。”
她也是很拚吧,我心想。我们固然想要设法加入定期公演,受到职业乐团青睐,但她也比我们更拚命地在朝比奈等众多比赛中累积实绩。因为钢琴家无法常任于交响乐团,怎么样都会以个人活动为中心,因此只能设法帮自己的名字多镀点金。
我甚至来不及把小提琴收进琴盒,死了心要走向门口的瞬间,下诹访美铃弹出的第一音刺上了我的背后。
锵!我再也移动不了半步了。
如利刃般的金属声,那毫无疑问是钟声——李斯特的《帕格尼尼大练习曲第三号康帕内拉》。只是单纯的巧合,或者她是故意的?她现在弹的曲子,正是我刚才拉的《钟》。不,正确地说,是无比尊敬帕格尼尼的李斯特,将帕格尼尼的曲子改编成钢琴曲的作品,堪称是兄弟曲。主题有一点不同,至于整体的曲调,更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作品。
即使如此,这压倒性的表现力差距是怎么回事?据说帕格尼尼是以响彻整个城镇的教堂钟声做为灵感而完成这首曲子的。要用小提琴模拟钟声,就只能利用泛音与琴身的回响,即使如此还是敌不过钢琴的打键。钢琴声更要接近钟声多了。
不,这并非源自于乐器性质的不同。虽然不甘心,但我必须承认,两者之间的差距,毫无疑问是来自于演奏家的实力差距。只要听到主题的旋律,这一点便一清二楚。多么悲哀、多么强而有力的音色啊。只是一个音,就深深地刺入我的胸口,唤起我心底遗忘的孤独与哀愁。凭我的指尖,怎么样也拉奏不出如此动人的音色。就读这间音大的学生,无论专攻是什么,第一副科都是钢琴,所以下诹访美铃现在在弹的这首曲子的难度,即使没有直接看到运指,我也一清二楚。因为原本的小提琴曲也是如此大幅度地移动把位。钢琴的话,一定超过了两个八度音,而且还必须高速弹奏,然而她却弹得让人丝毫感觉不出那样的斧凿痕迹,只纯粹地表现出感情。
下诹访美铃这个人的风评绝对算不上好,但是周围的人还是不得不认同她,全是因为她的琴艺高超。无论她是否外表不修边幅、目中无人,在这样的演奏面前,那些批评也只能烟消雾散。
这就是所谓艺术的魔性吧。虽然有时候人们形容演奏者将感情倾注在曲中,但另一方面,演奏出来的音乐与演奏者的人格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个性古怪的人能演奏出圣人般的音乐、而下流猥亵者也能演奏出天使般的音乐。
岬老师那个时候,我可以辩称那是另一个次元的资质。可是下诹访美铃或入间裕人与我同龄,又在相似的环境中学习,我们之间却有着不容分辩的巨大差距。那个时候应该是攫住了初音的绝望与焦躁,现在正腐蚀着我。
《康帕内拉》带着哀调的旋律更加挠抓我的心,但我还是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默默逼我离开。我怀着一败涂地的心情按下门把。
来到走廊,外头充满了学生安静的喧嚷声,以及各种乐器声。那总有些舒适的喧嚣让我稍微恢复了冷静。
此时窗户吹来一阵风。
我右手提着小提琴,左手腋下挟着琴盒,只用指尖捏着乐谱,所以完全禁不起那一阵风吹。乐谱被吹得在天空四散飞舞。瞬间我失去平衡,撞上走在前面的人。要跌倒了……这么心想的瞬间,我全力抱住小提琴。
“哇!”
两只手臂抱住了我倾倒的身体。
那个人也弄掉了手中的一迭乐谱,五颜六色的乐谱一眨眼便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是对方先道歉了。
“手呢?你的手没事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我弯身捡拾掉落的乐谱,发现摆在旁边的小提琴正受到热烈的瞩目。仔细一看,两眼发光地盯着那把小提琴的人是——
“岬老师……!”
“这把琴真不错,是亚历山德拉·奇奇里亚帝,对吧?”
“啊,是的。”点头之后我才感到纳闷。岬老师说的确实没错,但琴身或琴盒上应该都没有刻上制作者的名字。
“真的好漂亮。到了这个境界,乐器本身就是一种美术品了。这样一把琴,价钱相当于一架平台钢琴,实在令人有些不甘心,但实际看到,还是不得不承认它有这个价值呢。”
岬老师的眼睛因为憧憬而闪闪发亮,就像个醉心端详宝石的妇人一样。
“乐器师傅真是幸福呢。就像许许多多的作曲家,他们可以把灵魂寄托在作品中,流传百世。演奏家聆听那内在的声音,与他们携手,将他们的话语和声音化成音乐。”
“请问……老师一看就知道制作者是谁吗?”
“哦,因为它特征十足嘛。漆的光泽也是,尤其是这镶边和琴头的装饰,是奇奇里亚帝特有的。啊,可是……”
岬老师说,抓起我的左手。
“这只手也很漂亮。”
望过来的那双眼睛,才是日本人难得一见的带碧蓝的茶褐色,漂亮极了,就连同性的我都忍不住有些枰然心动起来。所以我相反地感到一阵恼怒。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的手指,顶多就只有初音调侃过,说这是我全身当中最有男人味的地方。
“请别闹我了,哪里漂亮了?全是茧,又节骨分明。”
“所以才漂亮啊。是拚命练习的演奏家漂亮的手,比起柔荑般光滑的手指更有价值多了……。啊,抱歉。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失礼了。我是二月起来这所学校担任临时讲师的岬洋介。”
看着向我鞠躬的头顶,我怀疑这个人是认真的吗?根本不必自我介绍。别说校内了,只要是音乐界的人,现在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岬洋介。
“我叫城户晶,演奏家系四年级。”
“请多指教,城户同学。”
“请不用那么客气,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结果岬老师一脸困窘地开始搔头,我见状有点气消了。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个老师不管对任何身分或性别的人都一样客气。尤其是对学生,他的说法似乎是明明只差了四岁左右,却要他摆出一副老师脸孔的话,他反而会不好意思。
“倒是练习室里传来好激烈的《康帕内拉》,是你朋友吗?”
“也不算朋友,是器乐系的下诹访同学。”
“哦,是那个有名的……”
岬老师说到这里,含糊带过。他本来一定是想接“小富士子·赫明”这个绰号吧。
“进去里面好好欣赏怎么样?岬老师的话,就算是下诹访同学,或许也会正襟危坐好好弹唷。”
“不,我还是别打扰了。”岬老师当场回绝了。
“虽然很感兴趣,可是这样做很可能变成在侦察敌情。而且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技术面的建议。”
侦察敌情这几个字令人介意,但最后一句话更让我好奇。
“她都弹得这么棒了,还缺少什么吗?”
“她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呢?”
“害怕……?下诹访同学吗?”
“那琴声之锐利,让人联想到针。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只刺猬。可是你知道吗?外壳坚硬的动物,大抵上都是胆小的。因为胆小,所以外表会变得好战,以吓阻外敌。我觉得这激烈的琴声就像那样。这恐怕甚至超越了作曲家的意图,可是这样的方向性不对。确实,每一个音都锋利无比,深深地刺进听众的心,但也仅止于此。虽然能唤醒忘怀的情绪,撼动心灵,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干涉了。所以一首曲子也就罢了,如果连续听上两三首,或是听上十分钟二十分钟,精神就会愈来愈疲劳。不管是听众还是演奏者都是。”
“这样不好吗?。”
“问题在于演奏的本人是不是想要追求这样的音乐……。不好,我没资格批评别人的演奏呢。不好意思,请忘了我刚才的话吧。”
“为什么老师不指导器乐系还是演奏家系呢?老师的话,比起音乐学系,这些系更……”
“因为我还是个业余人士,要对同样以音乐名家为目标的人说三道四,别说是傲慢了,简直是无耻。我自己也还有很多该学习的地方,像音乐学,我反而是为了让自己吸收知识才请校方让我教课的。”
如果演奏出那种《皇帝》,还算是业余,那我们到底算是什么?这种客气,是不是就叫做用谦虚包装的傲慢?为了确定,我正面注视岬老师的眼睛,却只在里面看到柔和的光芒,看不出一丝挖苦或骄慢。
“城户同学也要参加定期公演的甄选会吗?”
“咦?嗯,参加看看啦。”
“姆。”
岬老师哼声似地喃喃,然后对我笑了。
“如果你不急,可以陪我一下吗?”
“咦?要做什么?”
“去美术馆。”
老师才刚回答,就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臂。手很温柔,感觉不到握力,却不可思议地不容抗拒,催促着我。我一头雾水,跟着岬老师一起离开了。
来到主校舍三楼,经过图书馆与视听教室后,岬老师停下了脚步。
乐器保管室——门前体格伟岸的中年警卫正背着手,叉着脚站在那里。旁边的墙上嵌了两个仪表,一个是温度计,另一个是湿度计。
这所学校以法人身分拥有许多被称为名器的乐器,除了有时候出借给知名演奏家以外,都一直保管在这里。室内的温度和湿度常保一定,尽可能预防湿气及岁月造成的伤害。
“你对这里已经很熟了吧?”
只有入学典礼的时候来过一次而已——我回答。而且是从房间外面探头看一下而已。考虑到里面保管的乐器价值,严密地看守是理所当然的,但门坎这么高,也教人实在提不起劲去打扰。有警卫,还有电子锁,门口正面还夸耀似地设置着监视器。事实上就连校长要进去里面,也需要经过警卫检查和附IC芯片的职员证。
接受警卫锐利的一瞥后,岬老师把挂在脖子上的职员证拿到墙上的卡片阅读机前,小灯由红转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这么小,房间里却是一片宽敞。为了预防直射阳光造成的褪色,房间没有任何窗户,但天花板很高,所以感觉并不局促。
空调似乎使用大坪数的机种,尽管应该无时无刻都在运转,却几乎听不到声音。
房间的墙边与中央设有坚固的架子,依种类陈列着乐器。单簧管、低音管、法国号、双簧管——映入眼帘的乐器看起来全都光辉耀眼,其中也有一些比起价格,更是现在已经难得一见的古老乐器。岬老师说的没错,这里是乐器的美术馆。但岬老师毫不犹豫地向右边的架子走去——那里是弦乐器区。这时我的心跳开始有点加速了。
“这把琴,你知道是什么吧?”岬老师指的是一把小提琴。
你知道是什么吧?那当然了。如果看到正下方的名牌,仍对这把名器毫无头绪,那么那名小提琴家最好立刻放下弓回故乡去。
‘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 Faciebat Anno[1710]’
——名琴史特拉第瓦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本尊。
“传说中的名匠安东尼奥·史特拉第瓦里。他所制造的小提琴据说有一千两百把,但现存的只有一半。现在坊间充斥着忠实模仿形状与尺寸的仿史特拉第瓦里提琴,但这把是货真价实的真品之一。史特拉第瓦里奠定了小提琴这种乐器的终极进化形态,他死后都过了三个世纪以上,然而其后制作的无数的小提琴,全都是以这把逸品做为标准。”
我知道。史特拉第瓦里提琴依乐器的特征,被分类成三个时期,而最后期长型的琴身长度成了现行的标准尺寸,依旧为全世界的小提琴制造师所恪守。总之在为数众多的乐器当中,如此充满轶闻的乐器也实在少见。随便就破亿的价格也是如此,但即使倾现代科学之力亦无法完全破解的音色秘密,还有乐器为了寻找匹配自己的演奏家而浪迹天涯的几近鬼故事的传说——
不,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的双眼紧盯在屹立于正面的古老乐器,甚至无法眨眼。
那是呈现小提琴形状的宝石。
史特拉第瓦里选择做为表板的材料,是取自于意大利菲梅溪谷的红云杉木。木纹完全平行并列,上面再涂上几十层的漆。这漆除了树脂和溶剂以外,似乎还含有昆虫等动物性蛋白质,那玄妙至极的配方,化成比琥珀更要深沉冶艳的色彩。
两侧的f孔是为了放大胴体内的空气振动,加强弦音而设,而史特拉第瓦里小提琴底下的f孔位置相对于整体是一比一点六的黄金比例。这个比例是古希腊的人体雕刻中所采用,让胴体与脚的长度平衡看起来最完美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如此,这f字显得优雅至极,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工物。
最重要的是,它的外形优美到令人叹为观止。流利的曲线与完美的均衡令人联想到女神像。只要任何一处的尺寸差上一厘米,就有可能破坏整体,那就是成立在如此微妙的均衡上的奇迹外形。
“奇奇里亚帝也很棒,但是这把小提琴看着看着,好像会把人吸进去呢。”
“不能相提并论的,历史和价值都相差了一百倍以上呢。”我说。
“那顺便来比较一下音色如何?”
“咦!”
“它的确是美术品,但史特拉第瓦里应该也是希望有人拉奏它,才会把它制造出来的。来吧。”
岬老师慎重地从架上取下史特拉第瓦里,交到完全混乱的我的手中。
“喏,不拿好会掉下去唷。万一掉下去……”
岬老师的恐吓让我连忙握好琴颈。然后当我用下巴支撑住琴身的瞬间,一股异样的触感传上皮肤,握住琴颈的左手与触碰到拱形的手臂隐约萌生一股反应。
这不只是单纯的木头。这——是有体温的生物。是会呼吸、会思考的存在。
“用开放弦弹G弦看看。”
我照着岬老师说的,把他交给我的弓放上G弦。琴上的弦是现在已经难得一见的羊肠弦,这是用取自羊肠的纤维揉成的线,会因为湿度或照明的温度而变松,但可以拉奏出比钢弦更要丰富饱满的音色。
抬高手肘,被弦吸附上去似地拉弓的瞬间。
惊人的音色贯穿了左侧鼓膜。
不可能!小提琴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不用左指按弦拉弓,只是单纯的G音而已,然而却有无数个音素重迭在一起发出,而且还以惊人的音量响彻整个房间。我只是放松力气,轻轻地运弓,好像擦亮一根火柴,却有火焰喷射器喷发出火焰一样。话说回来,这音色是多么地丰饶啊。G弦的震动让旁边的D弦共振,只是一个音,就如此地撩拨心弦。是整个乐器跟着颤动不已的有机物独特的声音——这果然是生物。这把小提琴有血有肉,现在正迫不及待地准备髙歌。
可能是声音传出房间外了,警卫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门是自动关闭的,所以隔音效果应该很好,外面却听到了,音量肯定相当惊人。岬老师立刻从我手中夺下小提琴和弓,搁到自己的肩头上。
“岬、岬老师,不好意思,你有使用许可吗?”
“噢,真对不起,我忍不住想要拉拉看。我立刻放回去。”
警卫确定老师把史特拉第瓦里放回架上后,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返回岗位了。
“话题怎么样都会集中在柘植校长的演奏上,但其实定期演奏会的重头戏还有一个。那就是镇座在此地的众多名器的竞演。这次的曲目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法国号、单簧管,小号……而这把史特拉第瓦里亲手打造的小提琴和大提琴当然也会登场。雀屏中选的乐团首席可以演奏这把史特拉第瓦里。”
啊,我都忘了。除了小提琴以外,史特拉第瓦里还制作了约五十把中提琴和大提琴。大提琴——它的演奏家很有可能是初音。如果我被选上,就等于是我们两个一起演奏两把史特拉第瓦里的乐器。而且还是与柘植彰良的钢琴协奏——这件事以不同于让初音兴奋的理由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掌心还残留着那种触感。那是触摸到生物一般的余韵。小提琴从手中被岬老师夺走的瞬间,我的手指确实拒绝放开它。
想要再触摸一次。
想要再用这双手演奏它。
开始感受到心中泉涌而出的激情时,我注意到视线。回头一看,岬老师正用恶作剧的眼神笑着。
“话说回来,你的指定曲是什么?”
“帕格尼尼的《钟》……”
“这样,那好好加油吧。可是不可以说什么‘参加看看’。‘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了,但还是陪朋友参加’。‘因为大家都要参加,所以我也参加看看’——这些话听起来只像是在为落选预先找借口。对于这类比赛,如果不斗志全开,连本来能赢的都会赢不了;就算装作满不在乎,也不会有人称赞你。”
留下这番话后,岬老师往走廊另一头离去了。只留下内心被看透的羞耻,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爽快感。注意到的时候,听到下诹访美铃的演奏时所遭受到的打击,已经消失得一乾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