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从视唱开始。视唱简而言之就是读乐谱,与实技相比,实在是无聊透顶。而且上课之前我才刚目睹了别说扫兴、简直是绝望的深渊,所以可以预料到根本不可能专心上课。
然而打开教室进来的却不是平常的指导讲师,而是系主任须垣谷教授,所以教室一片哗然。
“各位,请安静。”须垣谷教授开口说道,表情显得有些骄傲。
“今天我想借用一下视唱的时间,向演奏家系的各位通知一件事。”
看他一脸洋洋得意,总不可能说什么“各位毕业后的出路已经绝望了”吧?
“本校每年都会举办的定期演奏会,今年也预定在十月举行,校长演奏的曲目已经决定了,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噢!……教室传出叹息般的声音。《第二号协奏曲》是拉赫曼尼诺夫难度极高的乐曲中,也要求极高超技巧的钢琴曲,同时它也是奠定拉赫曼尼诺夫身为协奏曲作家的名声、最广受世人喜爱的一首协奏曲。
校长柘植彰良参加的演奏曲,是定期演奏会上最受瞩目的重头戏。全盛时期每个月都举办好几场演奏的钢琴大师,现在也不得不服老,近年上台的次数大为减少。但是自己担任校长的音大演奏会,他一定都会登台演出。所以对于国内外众多的乐迷来说,这场演奏会是一年一度唯一可以欣赏到柘植彰良演奏的机会,一票难求。
而在这场难得的演奏会上,被称为稀世拉赫曼尼诺夫琴手的巨匠将要演奏钢琴协奏曲的最高杰作之一。这次一张门票究竟会被喊到多高的天价呢?
然而最引起我关心的却是接下来的一番话。
“此外,这次的演奏成员不是直接点名,而是决定从校内——不,正确地说是从器乐系与你们演奏家系当中进行甄选来决定。”
咦!……毫不客气的喧哗声四起。众人反应热烈,让须垣谷教授的表情更加得意了。
“为、为什么只有今年……”
“没错,一直到去年,都是直接点名成绩优秀的学生担任团员,但今年理事会决定要以更广纳人才的方式来决定人选。”
“真的假的……”
“甄选会定在一个月后,详情晚点会贴在布告栏上。这是发挥平日学习成果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请各位务必踊跃参加。”
然而班上已经没有人在聆听教授那宛如电视有奖征答般的口条了。
这是蜘蛛丝——我心想。
这场定期演奏会除了是校长柘植彰良必定参与的珍贵演奏会以外,还具备另一个面向。演奏会当天,国内外的音乐相关人士将齐聚一堂。有许多想要一睹巨匠风采的相关人士参加自不必说,大学也会预先广发招待券给这些领域的重量级人物。然后才华洋溢的年轻演奏家便可以在这些人面前展现身手。换言之,这场演奏会对校外音乐人士来说,也具有甄选会的功能。而且这些交响乐团的成员,实质上也是由担任独奏家的柘植彰良所挑选的。换言之,他们的本领受到巨匠挂牌保证,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利的筹码了。事实上,在过去的定期演奏会上为校长协奏的成员,有许多都加入了职业乐团。
这是佛陀为了在地狱深渊喘息的罪人垂下的一根蜘蛛丝——但它确实通往天上世界。
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机会毫无疑问令我兴奋难耐。其实被选上与校长协奏的成员,虽然是非正式的,但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要能被任命为乐团首席,就可以得到准奖助生的资格,下学期的学费全免。而且对我来说,还有上学期未缴清的学费延期这样的优惠。未来的美梦,加上眼前的学费——对于遭到大学催缴学费的我来说,这个诱饵足以让我不顾一切紧咬上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连心跳都变大声了。
下课后我到主校舍的一楼一看,就像教授说的,布告栏已经贴出了甄选会办法。布告栏前聚集了一小堵人墙。
爱知音大定期演奏会出场者甄选会
《曲目》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甄选时间六月十二日九时本校第二大厅
长笛三名
双簧管三名
单簧管二名
低音管二名
法国号四名
小号二名
长号二名
低音长号一名
低音号一名
定音鼓一名
大鼓一名
铜钹一名
第一小提琴八名
第二小提琴八名
中提琴六名
大提琴六名
低音提琴四名
钢琴柘植彰良
甄选对象器乐系、演奏家系学生
选曲自由。各人演奏时间为十五分钟。
招募人员合计共五十五名。比一般六十名左右的交响乐团编制要少一点,这大概是柘植校长的指示吧。器乐系与演奏家系加起来合计约有一百四十名,所以竞争率大概是2.5倍吧。不,每一种乐器专攻的学生数目不同,而且钢琴被除外了,所以实际竞争率应该更低。
“这……可能性很大吶。”
可能是在想一样的事,我身后的雄大喃喃道。
“雄大,你要参加?”
“浪费到手的机会,是对自我的背叛。”
“哎呀,跟刚才的发言比起来还真是积极。”
友希在旁边打诨,雄大没理她。
“那晶你呢?”
“我要感谢神明没有让我吹小号。”
“噢,很有自信唷。唔,小提琴的名额有十六个嘛。比起只有两名的小号,中奖率确实相当高。”
“可是首席只有一个。”
我这么回答,雄大瞪大了眼睛。
“你……要当首席?这可不叫自信吶。”
“那叫什么?”
“妄信。”
“管它是妄信还是盲信,这次我一定要赢。”
雄大目不转睛地看我。
“晶,你是怎么啦?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执着。”
“主要是经济上的理由,说明完毕。”
“啊啊……这样啊。”
只听到这些,雄大就明白了。因为包括雄大在内,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可是这时闯进了一个不了解状况的家伙。
“求胜精神吗?很令人佩服,不过不是人家欣赏的作风。”
那家伙娘娘腔地说出这段话,用满脸的从容望着我们。聪慧的脸上戴着流行款式的薄镜片眼镜,眼神就像在打量人。
“入间……”
“咱们是第一次说话呢。我是入间裕人。”
“啊,我是城户……”
“首席争夺战,我也要参一脚。多指教啦。”
“入间,你差那个首席吗?就算不用争首席,你从入学开始就一直领奖学金吧?”
“主要是精神方面的理由呀,说明完毕。”
“不不不,说明不足。什么叫精神方面的理由?说到小提琴,你是众所公认的第一把交椅。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让大家领教你的本领,认清这个事实吗?”
“有比赛就较劲,有甄选会就参加。这样的贪婪,还有不断地夸示彼此实力差距的执拗,这两点才是稳坐第一名宝座的秘诀呀。”
入间裕人说完后,很快就离开了。
读外国小说的时候,常会看到“有人走过自己的坟上”这样的形容。过去我都只是单纯地照字义去读,然而此刻我深切地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入间裕人有个国际级小提琴家的母亲,自己也在国内比赛中得过许多次佳绩,是我们音大的希望之星。可能是因为成长在姊妹堆中,他说起话来娘娘腔的,但一旦拿起琴弓,便会拉奏出热情有力的演奏来。因为读的系不同,我只远远地听过他的传闻和演奏,然而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他明确地成了我的障碍。而且是难以排除的障碍。
坦白说,我从来没有把入间视为竞争对手,所以完全不知所措了。接着我的心情一片惨淡,就像发现了意外的财宝,却发现旁边有只食人虎在虎视眈眈。对于入间,我甚至觉得把他当成对手都嫌僭越。就连他那种有些瞧不起人的眼神,站在他的立场,我也觉得是天经地义。
可是……
我不打算未战先降。被选为首席,在柘植彰良身边拉奏小提琴——瞬间浮现脑中的这个情景魅力十足,几乎再也无法抹去。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讨厌死了,居然把你贬得一无是处。”
不,他并没有把我贬到那种地步。
“你被挑衅了,别当真啊。”
我正想回话时,正后方传出声音:“当然要当真。”
回头一看,初音站在那里。
“什么当然,怎么会是妳来决定?”
“不是我决定,是由一个人的可能性来决定的。晶,你听好了,我的大提琴和你的小提琴曾经一起四重奏过好几次,可是一起参加这样的大型编制是头一遭,而且是为爷爷的钢琴协奏!”
“所以呢?”
“入间裕人算什么?这是才能获得肯定的大好机会啊。而且是被最希望获得认同的对象肯定。喏,我们一起加油吧。朝首席迈进!”
这种高高在上的发言就是才能已经获得肯定的人才说得出口的,所以我感到颇没意思。就算初音也要参加甄选会,难道她就没有想过会被刷下来的可能性吗?
不过稍微想想就知道了。两个系加起来,专攻大提琴的学生有十五个,而初音在当中技术和成绩都出类拔萃。而且审查的决定权掌握在绝对会想要与她共演的校长手中,她不可能落选。
“不过做为敌手,入间是最糟糕的一个吶。一边是国内比赛的常胜军,一边是被指导教授盯上、没参加过比赛的泛泛之辈。”
“雄大,你给我闭嘴。”
“不,雄大说的没错。确实,我是个籍籍无名的野小子,至少对方是纯正血统名马没错。可是呢,虽然我没下海玩过,但赛马是会爆大冷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