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一月中旬,日落的时间变早了。连恩穿过“伦敦市”,一回到白教堂区,忽然有种黑暗逐渐加深的感觉。煤气灯的灯光在雾中若隐若现地闪动着,阴郁的街道被煤灰熏得发黑,还飘荡着一股混合了厨余和排泄物的恶臭。待久一点就会习惯了,但离开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厌烦。不过只要在堆满垃圾的窄巷中走个十步,鼻子也就麻痹,不再困扰他了。
这时,连恩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下午五点——有钱人这时候大概正围着桌子享用下午茶,对连恩来说则是吃晚餐的时间了。他一边安抚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一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到了租屋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三楼,一进入黑暗的房间,就找出蜡烛点上。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张桌子,既狭小又无趣。不过因为有暖炉,房租也相对的高。
这里原本是与隔壁房间相连的套房,房间尽头有扇重新漆上了低俗绿色的门。连恩敲了敲门喊着:“喂,你在吗?”
“在啊。”依芙这么回答她,为了保险起见,他再问:“你妈妈呢?”
“不在。”
连恩拔出了插在外套胸前口袋里的帽针,插进钥匙孔里。用熟练的动作转了几下之后,锁便喀擦一声的开了。
依芙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连恩的房间。
到了傍晚,寒意又再加深,于是他点燃了前几天街上捡来的石炭碎屑。一边烧着壶里的水,两人一起把手放在小小的火焰前取暖。体温才稍微回暖一点点时,依芙微微皱起了苍白的脸。
“妈妈要回来了,我得回去才行。”
“还早吧?”
“有脚步声嘛,我听得到喔。”
“你的耳朵真的很好耶,不过既然她回来了,你就待在这边吧。”
“不行。上次也因为这样,妈妈跑来臭骂了一顿,还把叔叔当成绑架犯不是吗?她说下次就要叫警察了。”
“反正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吧?要是被警察盯上,对我们彼此都没好处。”
“这种理由对醉鬼行不通啦。我不能给你和叔叔添麻烦。”
依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依芙用几乎看不出眼睛不方便的敏捷动作跑过狭窄的房间,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消失了身影。连恩也在少女的动作催赶下,重新锁上了门。
连恩心想不要紧吧,眉头深锁,观察隔壁的情况。
依芙的母亲是在街头拉客的娼妇之一。她连接客的房间都没有,就在巷子里解决欲望的需求,赚取微薄的金钱。像这样的女人在东区多不胜数,因为是为了求生存,连恩不会瞧不起这种职业。连恩讨厌依芙的母亲是因为她会发酒疯的关系。她沉溺于酒精,虐待年幼依芙的行为让人不能原谅。
不久,邻房传来了像是椅子或桌子翻倒的声音,接着是啪、啪,令人讨厌的声音。那是依芙被棍子打的声音。没有惨叫声。少女总是咬紧嘴唇忍耐着。所以一开始连恩还没怎么注意到,不过现在不同了。他跑到门旁边,把帽针插进钥匙孔里。
连恩逐渐听到粗鲁的怒吼声:“你这孩子真是说不听!又不是叫你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脱个衣服给人拍照就好了,还有这么好赚的事吗?快点,给我过来!”
连恩听不见依芙的回答,但他眼前浮现出她拼命摇头的样子,气得怒火中烧。
“住手!”连恩大叫的同时打开门,冲进隔壁房间。在昏暗烛光照亮的微暗房间里,一个打扮花俏的中年女人正抓着依芙纤细的手腕,想把她拖往走廊那边的门口。那个女人全身散发着已烂醉如泥的酒臭味,脚步也很踉呛。
——对女人要有礼貌。父亲的教诲在这个时候被连恩抛到了九霄云外。
“臭老太婆,放开她!”
他用尽力气撞开那女人,在依芙快要一起倒下去之前紧紧抱住她,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沐浴在喝醉的女人嘴里爆出的一连串咒骂声中,但连恩连回嘴的时间也舍不得,拉住少女的手站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急急忙忙地上了锁。门外响起了粗暴的咚咚咚敲门声。
“开门!快给我开门!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喔!可恶。你这小鬼。不孝女!去死一死算了!小老鼠!臭小偷!我要叫警察罗,我叫你开门!”
“吵死了!臭老太婆,死了也没差!”
连恩不服输地骂了回去。门外的污言秽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之后,渐渐失去了逻辑,最后没了声音。他们竖起耳朵,听见门外传来打呼的声音。女人似乎因醉意上涌而睡着了。
连恩还咽不下这口气,碰碰地踩着地板。听见楼下的老婆婆打开窗户大骂:“吵死啦!”他塞住了耳朵。
——对女人要有礼貌。他曾问过父亲为什么。
父亲回答他,所谓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柔弱又温柔,而且同时也是生养孩子的母亲。那时连恩只是“哦”了一声,假装懂了。但实际上,特别是这种时候,他更不能接受。
就因为生了孩子,就因为那种女人也是母亲,就一定要对她亲切吗?
真要说起来,就算是女人,就一定比男人还要柔弱吗?不是也有那种既不温柔也不娇弱,反而粗鲁又狡猾、残酷的女人吗?即使有那种美丽又弱不禁风的女人,但她们不是爱哭鬼,就是爱乱发脾气,总之女人就是麻烦——完全被怒气冲昏脑袋的十二岁少年如此下了结论。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思考,自己该不会讨厌女人吧?
连恩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床上晃动双脚的盲眼少女,粗声粗气地问:“没事吧?有哪里痛的话要说喔。”
“我没事。对了,你不能跟达妮埃拉说唷。她会硬把我带去她家的。”
“你不想去吗?”明明姐妹的感情那么好,连恩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依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连恩,你真的很笨耶。啊,不行喔。生气也没用,笨就是笨嘛。你聼好了,如果我去达妮埃拉家,妈妈就会待在那里不走。她现在也三天两头地去要钱喔。达妮埃拉好不容易得到很好的出场机会,这样会搞砸的。”
“可是,如果又发生像今天一样的事怎么办?”
“没关系。你今天不是来救我了吗?”
“我在你附近的话,当然随时都能去救你啊。”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会去达妮埃拉家了。连恩家隔壁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依芙微微一笑。
连恩发出了呜——的呻吟声。他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自己虽然不讨厌被依赖的感觉,但这样一来就责任重大了。
教会响起六点的钟声后不久,传来一阵几乎悄然无声的脚步声以及拙劣的口哨。那是麦可中意的“伦敦德里小调”。
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门缝中有个高大的男人叼着烟闪了进来。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他有一头削得短短的金发,五官精悍,但因为长久以来放纵的生活,已经彻底憔悴。老旧的粗花呢夹克左边口袋内,插着卷起来的报纸,右边口袋则塞着扁平小酒瓶。
他是连恩的父亲,麦可·麦坎。
麦可把报纸放到桌上,将变短的烟草扔进壁炉里,然后看向依芙开朗地问道:“怎么啦,小姐?”
依芙制止了想说明事情原委的连恩,开口道:“我妈妈喝醉了,所以我们吵了一架,我只是来这边玩玩。对吧?连恩。”
连恩点头说:“欸?对啊。”接着抓了抓头。他注意到依芙是不想让人知道差点被带去做见不得人的工作,不过他也很担心让依芙回到母亲身边。于是他说:“我打算今天晚上让她住下来,可以吧?”
“可以啊。顺便吃个饭吧。”
麦可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男人不分小婴儿或是老婆婆,对待女性都是一视同仁地亲切。
依芙虽然什么都没说,纤瘦的肩膀仍是放松地垂了下来。
麦可大概已经察觉到依芙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吧,他到附近的酒吧买了许多食物,那天晚上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依芙喜欢吃的兔肉派,还有炸鳄鱼、带骨香肠,而淋满了麦醋的炸薯条则是连恩的最爱。另外还有面包、乳酪与苹果——这让连恩想起了双胞胎,有点担心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暖炉里也添了新买的煤炭,生起了熊熊烈火。
隔壁房间的特蕾西夫人醒了之后,麦可圆滑地送了些酒和食物过去。夫人的心情因而好转,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打呼的声音。
连恩正一口咬下夹了切片乳酪的面包,依芙微倾着头问他:“你真的接收了艾力克斯的预言吗?”
“因为那家伙一直耿耿于怀啊。我不在意所以没关系。”
“你真奇怪。”
“我才不奇怪呢。对了,你啊,不要因为说中了公共马车爆炸的预言就臭屁起来喔。艾力克斯和他重要的人又没坐在上面,你的预言不准吧?不要到处散播这种讨厌的预言啦,没说中反而让人松了一口气。”
依芙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一口咬下了派。
麦可单手拿着黑啤酒瓶,眯起淡蓝色的眸子,面带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的对话。然而,当连恩开始说起福尔摩斯的活跃事迹时,他就露出一张苦瓜脸。麦可因为谋生的职业使然,讨厌所有的警察和侦探。他焦躁地点起了烟,冲着连恩发起牢骚来:“帮那种家伙工作也没有用。快点放弃吧。”
连恩想尽办法想让父亲了解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厉害、过人之处,对父亲说起了侦探的活跃经历,但至今为止都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他是世界第一的侦探喔。厉害到不管什么样的坏人,即使是恶魔也赢不了他。”
“谁知道呢,我可不这么认为。”
麦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说道:“所谓的恶魔,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就会失去力量,所以没有人知道恶魔的名字。因为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当你被甜美的话语诱惑的时候,根本不会发现那家伙就是恶魔。总之呢,等你发现的时候早就被抓住了,根本赢不了。”
“我说的恶魔只是比喻而已——”
“我也是在比喻啊。我的意思是,被冠上那种绰号的家伙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对手是人就没关系了。福尔摩斯先生只要用他的眼睛观察,就算是恶魔的真实身分也会识破。”
“那样还真棘手。”麦可对着天花板吐着烟,嘴里发着牢骚。
“反正,你不要跟他牵扯太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吧?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小鬼。让你去上学,也因为翘课或恶作剧马上就被赶出来。”
“不是我的错,是学校那些家伙烂透了!”
“学校怎样都好,不过教养是必要的。”
和住在同一区其他堕落的男人比起来,麦可算是比较有尽到身为父亲责任的。住得寒酸,生活也很苦。但是,他没有让连恩饿过肚子,虽然教他扒手的技巧,却不曾叫他靠这个赚取生活费。麦可希望连恩将来能找份正经的工作,于是培养他读写还有算数的能力。最近则是罗嗦着要他多念点书。
“你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我就随便把你丢去哪问学校喔。”
“我没有浑浑噩噩!只要会看报纸、会算钱就够了吧?”
“够不够不是你来决定。少耍嘴皮子乖乖听话。时间就是金钱,不要浪费。”
“老爸你不是浪费了整个人生吗!”
“别说大话。”
连恩的脑袋被轻轻戳了一下。他瞪了回去,回嘴干嘛啦,看到父亲并没有生气,眼角笑出了皱纹。他谈到恶魔时的那副奇妙表情已经消失了。
“听好了,连恩。虽然我和名声无缘,可是我手中有个你的侦探老师没有的宝物喔。”
“宝物?”
“就是你这个儿子啊,你可是我的宝物。”
“呿,说什么蠢话。”
连恩咂了咂舌,不过彼此都知道这只是在掩饰难为情。父亲咧着嘴,笑得简直完全没了男子气概。他凝视着连恩的眼神非常清澈,眼中丝毫没有混浊的醉意,只有真正的爱意与骄傲。
麦可一边抽着烟,一边伸手去拿琴酒瓶。然后说道:“想翘课的话就翘吧,不过我会好好教训你,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啊。”
“什么嘛,你自己明明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那还真抱歉。”
要是在平常,父亲总会回个几句,此时却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跟他道歉,让连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麦可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他,接着说道:“连恩,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所以你也不要留下遗憾,努力学习吧。”
“人生……你说重新开始?”
“我要越过大西洋。”
“大西洋是……海?”
“对,我要去美国。”
“美国!”
连恩大吃一惊,一叫出声就被父亲捂住了嘴。他挥开那只手抗议:“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绝对不要!”
“小声点!”听到父亲骇人的低沉声音,连恩吓得缩了缩身子。
麦可立刻放柔表情,对连恩咧嘴笑了笑。或许是想抹消掉骂人的声音吧,他的笑脸有些莫名的讨好。
“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真是个笨孩子。”
麦可开朗地放声哈哈大笑,大大的手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什么啦,别摸我的头!别把人当成小鬼!”
父亲借酒装疯的样子并不稀奇。连恩大力摇头甩掉他的手,假装不高兴地鼓起脸颊。接下来是和平常一样的夜晚。孩子们上床睡着之后,麦可还是不停地抽着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到醉倒为止。不久,他挤到睡着的依芙和连恩之间,开始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肚子里装满食物而心满意足的连恩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然后,他作了一个梦。
在浓雾之中,连恩独自一人走着。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钟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美丽的大道上。他在梦中,发现自己正在作梦。他想他是梦到了昨天在庞德街的情景。
有个男人穿过了车水马龙的马路——那是麦可。
因为浓雾的关系,所有景物的轮廓以及颜色都显得模糊不清。在那之中,只有父亲的身影看起来特别清晰突出。
连恩在梦里思索着,感到奇怪。
当时,麦可并不在那个地方。连恩只是看到了另一个跟他很相似的男人。可是,在梦中那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融化、消失。麦可和穿着茶色西装的男子擦身而过。那据说是他与恶魔交换契约所得到的手指一闪,名符其实的电光石火,那手指——
连恩眨了眨眼,没看见那手指做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在视野一角的东西,现在清晰得像是沐浴在众光灯下般浮现了出来。
那是身着鲜艳礼服的美丽女伶。艾琳·艾德勒。
她身穿深红色礼服,戴着闪耀的宝石。戴着丝质手套的手里拿着观剧望远镜。她将望远镜放在眼前,好像在眺望着什么,然后露出了娇艳的笑容。她仿佛一朵血色红蔷薇——这一点也很奇怪。她明明穿着象牙色的外套,红色的部分只有扇子而已。当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爆炸声。
连恩啊的一声,屏住气息,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的心脏激烈跳动,握紧的拳头紧紧压住胸口。
他看了看隔壁的位子,没看到麦可的影子。房里任何角落都不见他的踪影。
父亲不是第一次在深夜偷偷出门,但他每次都会在连恩早上睁开眼睛以前回到家,再把他去了哪家营业到很晚的酒吧或非法赌场,还有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等等,生动幽默地告诉他。
所以,今晚应该也没什么不一样才对,但连恩却觉得坐立难安。他歪着头,心想是因为自己作了奇怪的梦吧。虽然不管是占卜也好、预言也罢,当然还有预知梦他都不相信,但他也不想再睡回去,于是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蜡烛和火柴点起了火。这时他发现了墙上挂着的画——一幅不值钱的风景画显得有点歪。他疑惑地想着,该不会是父亲藏着私房钱吧,然后随意地摸了摸画框,里头掉出了一只小信封。
信封里装的不是钱。是往纽约的船票。一个礼拜后出航。
连恩紧紧咬住嘴唇。
他回想起父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美国时的样子。把连恩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那只手,既温暖又温柔。不过,这是因为——
因为连恩不想去,他才改变计划了吗?不,他连船票都买好了,会这么简单就改变主意吗?他一开始说出口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
麦可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不过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持到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他直觉敏锐,也擅长察言观色。当他被连恩拒绝,想试着说服他却明白一般的方法行不通的时候,才决定出奇不意地把他带去吧。
“——还说什么开玩笑!说谎的臭老头!气死我了!”
就这样乖乖中计谁受得了啊,等他回来一定要把船票丢到他面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他说我绝对不去美国那种地方。想去的话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连恩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踱步,设想了各式各样和父亲吵架的情况。麦可虽然不怎么动手打小孩,连恩还是有挨揍过。而且,事后想想,连恩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勇敢地想着这次可不一样。他绝对一步也不退让。如果麦可想用打的叫他听话,就跟他说这种家待不下去了。连恩在心里假想的吵架使他斗志高昂。
连恩抓起外套,吹熄蜡烛,接着摇醒了睡得正香的少女。
“你今天晚上去住达妮埃拉家,住个一天也好。”
“为什么?”
“我要和老爸吵架!不能让女孩子看到的那种认真吵架。”
“哦——那你也要出去才行。你也是小孩子呀。”
“罗嗦,跟我来就对了!”
依芙看起来一脸睡眼惺忪,可是他有可能暂时不会回来,既然这样,把依芙留在她母亲身边就让人很不放心了。连恩决定以后再去想不会给达妮埃拉带来麻烦的办法。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不断打呵欠的少女身上,自己则把麦可的粗花呢外套套在上衣外头,然后牵着少女的手,走下租屋处的楼梯来到外面。
走到白教堂路的时候,连恩认出了从前方酒吧走出来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麦可。他站在路旁,吹了声口哨,正打算叫住一辆双轮出租马车。
因为被看见就会挨骂,连恩迅速地躲进附近一辆货车的阴影里。依芙也被拉着手一起蹲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麦可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那道声音,转过头来。
一辆从前方摇摇晃晃地驶来,然后停住的马车侧灯照亮了他的脸。麦可像是要避开那光芒似地迅速后退,但在刹那间,从黑暗中浮现的侧脸是迚恩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他丝毫没有可趁之机的架势、迅速扫过的锐利视线几乎要将黑暗切割开来。如果他的视线再多停留个一秒的话,大概就能找出连恩的气息了吧,但他最后还是在车夫的催促下坐上了马车。
连恩在马车离开之后,仍暂时无法动弹。
那是谁——
说不出口的疑问堵住了连恩的喉咙。有段时间内他甚至无法呼吸,全身僵硬地躲在货车的阴影里,像溺水般呼吸困难,不停咳嗽。连恩心脏激烈跳动,感到很不舒服。他一边按着胸口调整呼吸,一边回想起刚才亲眼见到的父亲的脸。
麦可脸上丝毫没有平常开朗喝得醉醺醺的影子。经他那历经沧桑的眼神凶恶地一瞪,就像一把出鞘的剑抵在喉咙上一样。不,连恩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是更不同的、更恐怖的眼神。连恩紧紧闭上眼睛,一想到他以这种眼光看待父亲,就有一股讨厌的感觉从体内慢慢涌现。
连恩在心中说服自己,这只是错觉。他揉了揉眼:心想那是因为驶来的马车灯光以怪异的角度反射,让原本只是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脸,增添了几分恐怖而已。讨厌的心跳声也逐渐和缓下来,又能听到周围的声响了。这时,连恩终于注意到依芙口中正小小声地喃喃自语:“我……登上了……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依芙,怎么了?”
连恩问她,但少女却无法回答。她摇晃着小小的身躯。当她一停下来,便不住掉泪。
“什……什么啊,你怎么了?哪里痛吗?”
连恩焦急地询问,依芙朝着他的方向疑惑地歪着头。
“你为什么问我哪里痛?”
“因为你在哭啊。”
“我才没哭呢。”
“不,你正在哭吧?”
“哇,真的。”
依芙两手揉了揉眼睛。
“我好像作了个可怕的梦。虽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梦,还是觉得很可怕、很悲伤。”
“什么啊,你不要边走路边睡觉啦!”
连恩拉着依芙的手站了起来。直到来到达妮埃拉住的格斯威尔路为止,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半句话。
虽然达妮埃拉还没回来,租屋处的房东是个好心人,一直很喜欢可怜又认真的少女以及她的妹妹,于是让他们进了房间。时间刚过九点半,距离音乐厅的年轻歌手回来大概还要一段时间吧。既是如此,连恩还是觉得只要依芙待在这个家里他就安心了。于是和她道别后就踏上了归途,因为他不想见到达妮埃拉后,被问一些有的没的。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
连恩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上溜躂。他避开那些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喝得醉醺醺的娼妇骚扰,对醉鬼的咒骂声也充耳不闻。在雾气旋绕中,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照耀下,他反复思索着依芙所说的话。
“登上了普里姆罗斯山丘吗……鹅妈妈童谣里好像有?”
依芙刚才怪异的样子,就跟她在下达神谕时一样。连恩一脸顽固地摇了摇头,心想谁要相信预言那种东西啊。
“啊,该不会——”
他想起了白天时杰克跟他说的话。他说盲人为了弥补视力上的缺陷,听觉自然会比较发达。或许依芙是用敏锐的耳朵,听到了麦可向马车夫说的地址吧。
普里姆罗斯山丘是一座位于西区的风光明媚山丘,就在他昨天去的芬奇利路附近。连恩大略算了一下距离,心想从这里走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他一旦在意起来就无法放着不管,于是在大道上朝北方跑了起来。
连恩来到了山丘附近之后,注意到一辆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是贵族的私人马车——还是微服出行。窗子上垂下了布幕一般的东西掩盖住车厢门扉。连恩曾听过麦可嘲弄似地说,那是隐藏家徽用的。
连恩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寒冷凄凉的夜里独自一人不停地走在街道上,脑袋也慢慢冷静下来了。脑海中父亲那被马车灯照亮的脸,也被逐渐涌上的睡意赶跑。就在他决定绕着普里姆罗斯山丘走一圈,然后就回家的时候,脚边跑来了一只黑狗,停在他身边。
下垂的耳朵与长型脸,身上的长毛光泽亮丽,不停地摇着竖起的短尾巴,是一只西班牙猎犬。它把鼻子凑近连恩的裤子和大外套下摆,哼哼地嗅着味道。
“什……什么啊!”
连恩向后退了半步,全身戒备着:心想要是这只狗有咬人的习惯就麻烦了。但仔细一瞧,这只狗的大嘴里咬着一颗橡胶球,脖子上还戴了红色的皮项圈,看样子是有人饲养。连恩开始担心它是不是迷了路,弯下身来想瞧瞧项圈上有没有连络方式。
就在这时候——啪的一下,连恩的鼻尖受到了重击,疼痛逐渐蔓延开来。
“什……什……什么?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是被狗咬了,而是有某个东西大力撞到他的鼻子。连恩看向脚边,发现刚才狗儿还咬在嘴里的橡胶球正在地上滚动。就在连恩还眨着眼睛的时候,那只狗又敏捷地把球叼了回去,然后轻巧地抬起头,微微缩起了松松垮垮、有点下垂的嘴角,接着在下一瞬间,它将嘴巴对准连恩的睑,用力发射了橡胶球。
连恩朝后侧身想躲开,但球依然擦过他的耳朵飞了过去。那只狗趁着连恩重心不稳、摇摇晃晃的时候迅速靠近,咬住他的裤脚一拉,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好痛!哇!什么啦!走开!”
西班牙猎犬这次则是咬住他的脚不放,但却不会痛。它咬在连恩的鞋尖上。连恩乱踢乱蹬着脚想甩开,那只狗也毫不认输地咬住不放。在双方互相较劲的力道下,连恩的鞋子被一口气脱了下来。接着,那只狗咬着脱掉的鞋子,转身就跑。
“可恶!喂!笨狗,还给我!”
连恩跳起来想抓住它,狗儿却比他更敏捷。它逃到一段距离之外停了下来,等连恩要去抓它的时候又脚步灵敏地跑了开来。
连恩紧追在后,无论如何都要拿回鞋子。虽然已经穿得破烂不堪,尺寸也有点小,差不多想换双新的了,但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鞋子被一只狗咬走。
更何况这个鞋子小偷,每到一个转角就会停下来回头看他,好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来似的,让连恩愈发火大,觉得自己好像被要着玩,却怎么追也追不上那只狗。
这时,他听见了教会的钟声。
连恩回过神,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觉得在煤气灯照耀下浮现的景色似曾相识。这也难怪,因为这里是他黄昏时网来过的芬奇利路。
路上偶尔还有马车经过。他听见马蹄踩着石板路、保持着二疋速度接近的声音,一辆四轮马车通过了他的眼前。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路上。连恩虽然好奇,一发现自己跟丢了那只狗,就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一边迈开了脚步,却在走不到十步的距离时滑了一跤。
连恩好不容易在跌个四脚朝天以前踩稳了脚步,他看看脚下,有份卷成筒状的报纸掉在地上。他捡起报纸卷筒,感觉有点分量。连恩脸上的表情一亮,心想搞不好这是有人遗失的贵重物品也说不定,于是快步跑向煤气灯旁。他一打开报纸,就吓得屏住气息。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把短剑,纯金的剑柄上精雕细琢地刻了一只独角兽,尾端则镶上一颗红宝石。细长的刀刃看起来也很锋利的样子。而毫无疑问地,它实际上曾经贯穿某种生物的身体。刀刃上沾着黏稠的血迹。
连恩的脖子后面窜过一阵令人不快的战栗。这时——
他的背后有人说话了:“你是谁?”
连恩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在煤气灯光照不到的距离之外,他感觉到有人在动的气息。
连恩心想,该不会是杀人犯吧?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反问:“我才要问你是谁咧?”
那道影子低嗤了一声。
接着,响起了脚步声,那道人影缓缓地自黑暗中剥离,来到煤气灯黯淡的光圈下。来者不是一个人。有两个人,身上都严严实实地披着附兜帽的漆黑斗篷,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站在前方的那个人比连恩高了点,待在他背后的人则比他还高上一个头。
朝连恩走近的那个人厌烦地甩了甩头,抖掉兜帽,露出了脸孔,是个和连恩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身后的高个子倒抽了一口气,虽然想帮他将兜帽戴回去,却被拒绝了。高个子被少年挥开他的那只手压制住,也在煤气灯的灯光下微微露出脸来。他的肤色浅黑、五官深远,看起来像是罗马民族的人,但他们不可能离开同伴来当白人的随从。那么,就是异国的……大英帝国殖民地出身的人吗?他看起来很年轻,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在他们脚边站着那只黑狗,嘴里叼着连恩的鞋子。
这时,那只狗叫了一声,嘴里的鞋子掉了出来。
“怎么了?何瑞修。”
黑衣少年仿佛在对人说话似地问那只狗,然后像是理解了狗的语言,对站在身后的高个子青年说:“何瑞修说,这是它刚才抓到的猎物。”
“那么是失败了吧?”
“不,等等。”
少年一下子走向前,他极为优雅的举止让连恩忘了警戒,差点看呆了。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逐渐向他接近,然后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单纯地觉得很美丽。
纯金的发色、蓝色眼眸,那张与日晒或污垢无缘的脸庞,拥有如人偶般的美貌,还是以轻灵脱俗的美丽少女为原型所做成的人偶。黑斗篷以绢丝为材质,柔软的质地与少年典雅的举止相辅相成。那样的气度在连恩的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的。
若将艾琳·艾德勒的美貌比做蔷薇或卡萨布兰卡那样艳丽的花朵,这名少年的美貌就如同没有生命的月光或宝石。清澈冰冷而又充满了谜团,给人极为傲慢的感觉。可是,在他左眼下方的小痣,看起来也像泪滴似的,使他整个人宛若易碎的玻璃工艺品般,给人一种不能不小心对待的感觉。
少年将脸贴近连恩的肩膀,突然垂下了视线。他应该看到了连恩手里拿着的短剑——早就用报纸包起来了——却不感兴趣。只是微微一笑地这么问道:“这件外套是你父亲的吗?”
“是的话又怎样?”
“你和父亲住在一起吗?叫什么名字?”
“什么啊?你问这个干嘛!我才想问你是——”
“你父亲喜欢抽味道强烈的纸卷烟吧?身高大约六尺,体格很好,金发,眼睛就……不知道了。他今晚出门了。”
“——你们是什么人?老爸认识的人吗?”
少年没有回答连恩的问题,看着脚下听话的西班牙猎犬,对那只狗露出微笑,接着转身面对那名异国青年。
“何瑞修做得很好。这个少年是穿着他父亲的衣服过来的。衣服上有很重的烟味,所以它才会搞错吧?原本给它的命令就太勉强了,因为是叫它去追男人丢掉的烟头味道。”
连恩不耐地跺着脚,一股寒意从潮湿的石板直接从脚底升起,令人很不舒服,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鞋子还我啦!”
“鞋子吗?”
少年瞥了眼猎犬嘴里咬着的破鞋,嘴角微微上挑。
“真是相当有看头啊。”
“要你管!还我!”
如果对方不还的话,连恩打算用蛮力硬抢,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少年朝连恩轻轻举起手制止了他,回头对异国青年说:“瓦伦泰。”
那是青年的名字,被呼唤之后,他立即回道:“是的,少爷。”连恩在还不知道这两人身分的情况下,感觉到了那名青年对少年的绝对服从。
少年这么说道:“把我的鞋子给他。”
“——啊?”
大声叫出来的人是连恩。
那个被称作瓦伦泰的年轻人迟疑了一瞬,接着便跪在少年脚边,帮他解开皮鞋的鞋带。脱下一边的鞋子之后,为了不弄脏那只脚,他把手臂绕过少年的背后将他抱了起来。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少年另一边的鞋子也被脱掉了。
连恩愣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那名青年对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过度保护的样子,令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但少年好像觉得理所当然似的,一点也不因此感到动摇。他两手环住青年的脖子和肩膀,稳住被抱起来的身子,低头看着连恩说:“那双鞋刚好是今天送来的。虽然被我穿到现在,还是比你那双破了好几个洞的鞋子好多了吧?我的狗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能收下,就当作是我的赔礼。”
连恩疑惑地歪着头,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道歉的心意,也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话虽这么说,他也不想放过得到一双几乎全新的高级皮鞋的机会。他不敢大意,偷瞄着两个黑衣人和黑狗,迅速地伸手抓住鞋子,然后脱掉沾满了泥巴的袜子塞进口袋,光着脚直接踩进了鞋子里。等他系上鞋带后,觉得这双鞋简直像量身订做的一样合脚。
连恩感觉到气息抬起了头,便看见那名随从抱着年轻主人转身背对他,带着那只黑狗正准备离开。
连恩急忙出声叫住他们:“喂,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也对,那我再问你一件事。”
少年转过头,越过那名叫瓦伦泰的青年的肩膀,低头看着连恩说:“你有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威瑟福德伯爵家?”
“少爷——”青年低声劝诫。
“不要插嘴。我在和这名少年说话。”
少年责备了随从,接着紧紧盯住连恩,催促他回答。
“谁知道啊!什么伯爵家!”
一听到连恩反抗性的回答,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对抱着自己的青年点头示意。
青年仅仅如此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静静地迈开步伐。
“喂,等等!我叫你等一下!”
连恩遭单方面结束谈话,自己想知道的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伸手抓住了青年的斗篷,却被强力而优雅的动作给轻易地挥开了,斗篷仿佛有生命般地翻起,里头露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大型左轮手枪,枪口对准了连恩的额头。
异国青年将深藏怒火的眼神射向连恩,冷冷地说:“忘掉今晚在这里发生的事,这是为了你自己好。要是有人问起你的鞋子,就说是别人施舍给你的吧。”
“——什……”
听了他明显带着轻蔑的语气,连恩勃然大怒。要不是被枪口指着大概就扑上去了吧。紧握的拳头则因为懊悔而颤抖着。
“什么啊!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爱德华。”少年报上了名字。
青年的肩膀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大概知道劝告了也没用而保持沉默。
爱德华加深了笑容,接着说:“再见了。到时候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