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道不漂亮吗——呃?兰多夫!”
万斯普提·弗朗尼举起一杯法国白兰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杯放在桌上。
这是弗吉尼亚州最古怪的一栋房子。它被建成某种外国式样,整个二层朝向东面的一侧由两个宽敞的房间和连接在天花板上的巨大的竖铰链窗组成。在这个明媚的早晨,屋外的整个世界被阳光染成黄色,空气很干燥,土地被烤的硬邦邦的。不过阳光薄薄地洒下来,秋日的空气虽然干涩,但也不可或缺。
我的叔叔阿伯纳,治安官兰多夫,年老的乡村医生斯杜姆,和房子的主人万斯普提·弗朗尼正在刚刚提到的大屋中的一间里。他们围坐在一张桌边,桌面是一块长形的桃花心木,在英国制造,由船运到这里。桌上放着一瓶法国白兰地和几个酒杯。弗朗尼喝多了,现在从自我放逐中重新找到灵魂。
现在他媚视着兰多夫和他刚刚叫进来的女孩。
“对于他,我们需要追溯久远才能看清——昨天或是昨天的昨天。他有着雅典人的身形,一张脸像是在亚诺河边上一间被人遗忘的铸造厂里铸成的,红木色的头发浓密而卷曲,眼睛像意大利栗子毛茸茸的外壳。这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打造出的这些优点,但现在却仿佛在某种巫魇的深渊中结合成了这样的一个怪胎。
“当人端详他的面孔的时候,就会发现他那该死的魅力。几杯烈酒下肚,他一定会胡说八道把事情搞糟,在昨天是如此,昨天的昨天也是一样。的确,事情不是被他搞糟的,搞糟事情的是时机和俄摩拉城的罪孽。他摇晃了一下,酒弄污了他精致的折边衬衣和马甲。
“一个法国侯爵的女儿,呃!”他继续说,“被当作奴隶出卖,简直就是上帝的玩笑——她是从女修道院的花园中偷出来的珍宝!这是历史传说中新奥尔良那种带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无论是传说中的还是不是,这女孩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她脸部的轮廓线在下巴上汇聚相交,她的皮肤是柔和的,东方人的那种橄榄色。她的一颦一笑宛若天成,谁也不会想要改变她的姿容和轮廓。现在她就站在房门前,晨曦洒在她的身上,她穿着有趣而迷人的装束,——既适合时令,样式又与这个年轻女孩相衬,她真的是从女修道院的花园中偷出来的珍宝!她被醉酒的弗朗尼喊进来,惶恐不安。
这个男人继续用他厚重,令人作呕的声音说:“我的兄弟施帕德,去北方检视我们的财产,之后带回了这个女孩,并将她收为养女。但他昨晚死在屋内,之后我去他房间收拾物件以备你们查询的时候——呃,绅士们!我发现了一张十年前的抵押券,就是有关这个尤物。”
“法国,贵族,女修道院的花园中偷出来的珍宝,也许吧!也许吧!但这个盗窃者绝不会是我的兄弟施帕德。他的养女——还真是多愁善感啊!也许吧!也许吧!但这也是合法财产的一部分,我想,他的继承者应该拥有。呃,兰多夫!”
他将一卷泛黄的纸丢在桌上。治安官放下几乎一口都还没碰的酒杯,检查着抵押券。
“这确实是正式的,”他说,“而你刚刚的解释也正确无误,弗朗尼,就法律性的公文来说。但你不会真的想要这么干吧,我猜!”
“为什么不呢,兰多夫?”男人叫道。
治安官坚定地直视他的脸,“你已经得到太多东西了,先生。你和你的兄弟施帕德在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共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而现在,你的兄弟去世了,你就可以将这笔财产独占了。这足够了,你不会想连他的养女都占有吧。”
接着他又补充道:“这张抵押券在法庭上将不会被视为契约,也不会允许有人依此目的而采取某些切实的行为。这也多多少少可以理清这个女孩身份地位相关的问题。法官会认为施帕德在这个女孩幼年的时候以赎身的方式拯救了这个女孩,并非正式地收养她。但某些人会拿着这张纸条,把它当作某种不可撤销的契约,并以此来扰乱人们的认知。”
“一定会这么做的,”男子大叫道,“我就会这么做!你让别人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利,说得倒很轻松。”接着他的脸上浮现着淫荡的表情,“放弃她,呃?还让她自由!为什么,兰多夫,我会付五百金币给施帕德,以换取这个美丽的小尤物——整整五百金币啊,直接放在他的手心里。看看她,兰多夫。你不会老得忘记了这些了吧——精致的脚踝,窈窕的身段,高贵的血统。这是法国侯爵的血脉啊,我的天哪!”
接着他大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想法洋洋得意:“这只会让这位高贵的女子变成一件商品。而也许,就像你说的,也许不在这儿,事实上,我的天啊!老家伙,如果施帕德抬价,我就直接出一千金币。一千金币啊!而现在,我一分钱不用花就能得到她!施帕德死在我的宅子里,而我便直接将她继承过来。”
这确实一点没错。这两个人,万斯普提·弗朗尼以及他的兄弟施帕德,在他们父亲去世时,共同继承了遗产。他们都未婚,而现在,施帕德去了,那他的兄弟万斯普提便成为了父亲遗产的唯一继承人,这一点是受法律保护的,财产囊括了房屋、土地和奴隶。这张抵押券使得这个女孩也成为了财产的一部分,与宅邸和土地一样,都是可继承的。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财富的归属瞬息万变,就像掷骰子一样。
事情发生后翌日破晓时分,万斯普提·弗朗尼便派人以最快速度找来了乡村老医生斯杜姆,治安官兰多夫以及我的叔叔阿伯纳。午夜时,就在大家现在所处的这间房间里,施帕德手持蜡烛起身,接着倒下,死去——万斯普提描述了这个过程——当他赶到他身边时,发现已经没救了。他现在则衣着整洁地躺在隔壁的大房间中,等待下葬。
老斯杜姆仔细检查了身体,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死者身上并无擦痕和瘀痕。
他无法看出致命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心脏突然出了问题。不管怎么说,死者在生前都并未遭受过任何性质的暴力袭击,且并非死于毒杀。任何一种毒药都会在人体上留下特征和痕迹,老斯杜姆如是说,人可以很容易地通过肉眼来辨别发现,就像用肉眼便能看到刀刺入的伤痕和手指掐下的瘀痕。
这是正常死亡,“蒙主宠召”,这便是兰多夫的判定。所以治安官和老斯杜姆开始收拾东西,并准备着例行的需要问的问题以及走一遍必经的法律流程。
我叔叔对于这一结论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他过来看了看,便陷入了沉默。他对于兰多夫提出的“蒙主宠召”的判定倒是施予了激烈的反驳。他不喜欢把这种事与上帝联系起来。
“是上帝放弃了他,”他如是说,并希望报告词也应修改为这样。但对于案件本身,他并没有给出什么特别的意见。不过他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万斯普提叫那个女孩进来的时候,他依然沉默。在这个人假惺惺的演说和他昭然若揭的意图面前,阿伯纳一脸铁青,下巴紧绷,眼神坚毅,整张脸仿佛钢铁铸就一般。
他坐在椅子上,离桌子稍远一些,就像星期日坐在布道坛前一样,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兰多夫和万斯普提·弗朗尼正在对话。老斯杜姆双手抱胸,头低着,坐在椅子上。他对于案件的兴趣,已经随着尸检的过去而渐渐消散。隔壁的死者正整洁地躺着,双眼紧闭地像关闭的窗子一般,永远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他只是百无聊赖的瞥了女孩一眼,就像看了一眼小物件一样。
而现在,对话继续,老斯杜姆则盯着自己的鼻头。那个女孩一脸惊恐地沉默着,偶尔向我叔叔偷偷投来寻求帮助的目光。这目光交织着恐惧,迅速地投来,仿佛暗影中一闪而过的光。大桌下部有张隔板,距离地面很近,她迅速而恐惧的眼神,将我叔叔的注意地转移到了那张隔板上。
这一一块长方形的桃花心木薄板,跟桌子同长,用做桌子下部的置物架。我叔叔看到架子上放着一大窝由布包起来的东西,还有一张黑白相间的方形木板,以及一套大型的象牙制国际象棋。布可以在桌子上展开当作垫子,而国际象棋期棋盘的尺寸也很大,这气势正好适合这宽阔的桌面。象棋子头部用手捏的部分是一个圆球,活像一个巨大的弹珠。旁边还摆着一只红木盒子,里面是一副决斗手枪,还真是老套过时啊。
我叔叔站了起来,拿起这些东西,将之摆到了桌面上。
“那么说来,弗朗尼,”他说,“你跟你的兄弟施帕德下象棋。”
男人忽然转身过来,停住,啜了一口杯中酒。
“我尽力逗我兄弟开心呢,”他说,“这儿没有咖啡屋,也没有舞女来养眼,这里是弗吉尼亚的山区啊。”
“你们下棋用输赢赌什么?”我叔叔问。
“我不记得了,阿伯纳,”男人回答道,“——一些小东西吧。”
“那么谁赢了?”我的叔叔问。
“我赢了,”他迅速地回答道。
“你赢了,”我的叔叔说,“而你记得这一点,但是你赢得了什么,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好好想想,弗朗尼。”
他咒骂了一句,脸上现出怒容。
“这有什么重要的,阿伯纳,东西大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都是我的了!”
“现在是不重要了,但昨晚就不一样了,”我的叔叔说。
“我赢得的东西就是我的,”男人回答道。
“而这里,”我叔叔说,“有一点我要开诚布公地说。一个人会赢,但他也许得不到自己赢得的东西。因为人都会宣称某物是属于他自己的,而输家常常拒绝承认自己输掉了东西。如果赌注很大,那么输家对于之前订下的契约也许就会耍赖了。那到底要怎么保证赌注结果能够执行呢?”
男子放下了酒杯,俯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叔叔。
阿伯纳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红木盒的银色搭扣。
“我想,”他说,“如果你是位绅士,而你赢了,但输家想要拒绝,你可能会采取某种不必上法庭或者非法律的手段去解决这个问题,就像过去那个年代绅士们一向采取的方式。一样。”
他打开盒子,取出了两把现代的手枪。然后他的脸上密布着疑惑的乌云。两把枪都很干净,也都上了子弹。
男人双手撑着脸,大笑起来。他那张笑脸和笑声让人想起了被撒旦一起被驱逐的邪恶天使,令人想起某些跟地狱有关的事。
“阿伯纳,”他大叫道,“你肯定经常做噩梦,老是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的笑声从喉咙里毫无节制地涌出。
“让我帮你把你的理论整理出来吧。这是非常精妙的理论哦,只不过缺乏细节,但饱含紧张感和英勇无畏精神的戏剧性元素。让我把这些片段展示在诸位面前吧……我并不害怕扮演一个棘手的狡猾的大混蛋,也不会压抑他自身邪恶的本性。我将原原本本地展现此人最本质的性格和黑暗面!”
他暂停了一下,嘲笑了下这出悲剧。
“这世间,连墓地都已经沉睡了——在这栋宅子里,午夜时分。万斯普提·弗朗尼与他的好兄弟施帕德坐在桌边,他邪恶的内心则在贪婪地念想着某人。他将会拥有那个拉丁伯爵高贵的女儿。她在孩童时期,因某种讽刺的命运而背井离乡,卖为奴隶,但在上帝的眷顾之下,她被我善良的好兄弟赎身,并收养为女儿!”
“你看看,阿伯纳,这出悲剧的元素是多么的美妙啊!”
“邪恶的万斯普提·弗朗尼,多次试图花钱将这女孩购买来,但都未果。他受恶魔的教唆,无畏于眼前的上帝,与他的好兄弟施帕德下一局象棋,以他的豪宅、土地和每一块金币诱使他的兄弟以女儿为赌注进行一场终极较量。恶魔在暗中帮助万斯普提。他赢了。被吓呆了的好兄弟施帕德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他拒不认帐。他们隔着长桌决斗,而万斯普提是个更优秀的枪手,他杀掉了他的好兄弟施帕德!”
“阿伯纳,这就是‘悲剧之诗’的大纲,尚未经过润色。这种风格跟欧里庇得斯很像吧!”
男子兴高采烈地演讲着,他那张令人惊讶的小白脸上盖着厚厚的卷发,在酒精的激发下,男子汉气概与英勇的气息随着酒精喷薄而出。老斯杜姆毫不在意。兰多夫在听着演说。而我叔叔坐在那儿,望着桌上的一干道具困惑不已。当演讲者瞥着我叔叔的时候,那个女孩时不时地随着他的故事情节,继续暗示着国际象棋的棋子。
我叔叔的手继续摸索着那些棋子,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它们。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拈出一颗放在手上。这是一只兵,但是棋子头部的小球不见了。被锯掉了!
弗朗尼被他自己的想法所吸引,他并没注意到我叔叔的举动,而是继续着他的演讲:
“这是古希腊式的悲剧大纲。这是五世纪的雅典悲剧。这是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才能写出的悲剧大纲。看看这是如何展现出希腊式的把握命运的思想的:命运是由男人、异教徒而非好人掌握的。无辜的人和善良的人总是吃亏,精明的人和邪恶的人总是净赚。善良的施帕德死去了,而邪恶的万斯普提占有了他的女儿,他的物品和他的土地,享受富足而悠长的快乐余生!”
他注意到了我叔叔脸上迷惑的表情。
“这个结局肯定会让你很不爽,阿伯纳。卢瑟,加尔文还有约翰·卫斯理,他们都生活在亚里士多德时代之后,而他们的诗歌价值观取向也相似。他们都会惩罚恶人——一把匕首插入邪恶的万斯普提的心脏,而那个奴隶处女,则在上帝的眷顾下得以重获新生。而你就像上帝一样,来此,为整件事主持公道!”
我叔叔抬头看着他,他用手盖住毁坏的棋子,露出平静而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卖弄学问地引用了许多悲剧诗词,”他说,“那么,我也来引用吧:‘我们通常会为我们赢得害处,而无尽的黑暗会告诉我们真相!’在你的演说中,到底披露了多少真相?”
“阿伯纳,”男人吼道,“如果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真相,而不是某个理论的想象图景,那这里还会剩下多少真相呢?如果讲到的这些都不是建筑在坚实花岗岩底层的真相之上的话,那很容易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像幻彩的气泡一样,非常美丽,像是要飞往星外!但是啊哈,他们一碰触到坚硬的事实外壳,就会啪的一声,破碎了。”
“首先要讲到的就是手枪,手枪并没有发射过,因为子弹是满的!”
“可以发射之后重新装弹,”我叔叔回答道。
“但是没有人能够射杀一个人,阿伯纳,然后子弹不在他身体表面留下任何痕迹!”
他停住,望着老医生。
“当我找兰多夫的时候,也喊来了斯杜姆,以防别人事后说我的闲话。你可以问问他,这个人身上有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老人抬起他枯瘦的脸。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他说。
万斯普提·弗朗尼望着他。
“你确定?”他说,“也许你可能会搞错。”
这话听起来像是伊利亚在嘲笑巴尔牧师。
老人摆出了毅然决然的姿势。
“胡扯!”他说,“我曾检查过上千人的尸体!我不会弄错的!”
万斯普提·弗朗尼抬起双手,比出一个无助的姿势。
“啊哈,阿伯纳,”他说,“我们看来不得不放弃这个精妙的理论了。你富有创造力的直觉确实很值得尊敬,我们也许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你看,阿伯纳,斯杜姆和全世界的人都毫无疑问会坚信子弹一定会留下痕迹。我想凭我们是没办法说服他们改变这一想法。对此我感到万分抱歉,阿伯纳。你在弗吉尼亚州的声誉得以保全。让我们想想,也许还有别的道路能够通向这令人不安的真相。”
他用手拍打着前额,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
就在男人用手覆盖住脸的一刹那,门前的女孩向阿伯纳叔叔递了个颇带指示意味的眼神。
万斯普提·弗朗尼放下手来,注意到了女孩的眼神。他忽然大笑起来,紧握的拳头不停捶打着桌面。
“哎呀!”他叫道,“撒旦之魂啊!这个卖弄风情的小娘们在向阿伯纳暗送秋波!”
他只是看到了女孩最后的表情,并没有注意到之前那眼神所指示的内容。他妒火中烧,咆哮了起来。
“我不想看到我的私人物品在我的宅子里向别的男人暗送秋波。阿伯纳,你必须在决斗场上跟我分出高下。我警告你,先生:我有着弗吉尼亚州最犀利的眼神和最果断的手。”
这是事实。这个家伙是边陲的传奇。他能在十步之外打断一根线;他能在房间之外大中地毯钉。用一把正常的武器,他可以精确到发丝级的准度,是个名副其实的死亡枪手。
“没有人,”他吼道,“能带走这个美丽的尤物。选择你的武器吧,阿伯纳,让我们为这个尤物决斗!”
他无礼地嘲笑着。而我叔叔的脸上却浮现出某种顿悟的表情。这就像是那种某人突然在经历了纠缠于大量的细节之后,处于无形和模糊感的状态下,忽然看到了事件的整个轮廓的表情。
令弗朗尼意外和好奇的是,我的叔叔伸出手来,拿起来了一把枪,然后一枪打在桌旁壁炉的木板上。他起身,观察着弹痕。子弹在薄板上几乎没留下痕迹。
“你少放了火药啊,弗朗尼,”我的叔叔说道。
男子对于他的举动大惑不解,但他还是立即回答了。
“阿伯纳,”他说,“这是个以前我跟别人学到的秘籍。握紧一把手枪非常重要。在击发的时候,有两件事需要尤其注意避免:猛然扣动扳机,以及由于后坐力的原因而上扬枪口。如果火药装填很多的话,没有人能够控制好手枪的击发。如果有人能以子弹断发,那他必然得少放火药。”
这听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而之前不知道的人听到这番言论,了解了其中原理,也会因此而受到启发。
“但是弗朗尼,”我的叔叔说,“如果决斗的目的就是要杀人,这样少的火药恐怕就达不到目的了。”
“你错了,阿伯纳,”他说,“人的身体是非常柔软的。如果某人刻意避开骨骼组织,那么这么少的火药一样可以把子弹推入致命的位置。杀人没有必要向穿项链一样将人体贯穿。火药分量只要足够保证将子弹送入致命的位置即可,这样的火药分量是足够的。”
“那么说来,子弹可以不用制造贯穿伤害,也能置人于死地喽,”阿伯纳说。
男人冷静地看着我叔叔;接着他摆出一副毫不相关的表情。
“没错,阿伯纳,但这没用。重点在于射术一定要极精良,才能把子弹送到精确的位置。看看这得需要多么少量的火药才能做到吧。”
接着他拿起另一把枪,握在手中稳了一下,然后射向阿伯纳刚刚射击的弹孔。壁炉架上没留下任何弹痕。现场的任何人看到了弹壳,都会认为子弹在空中消失了。但当他们仔细观察才发现我叔叔的弹孔中,镶嵌进了两颗子弹。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准。毫无疑问,这个人是这块土地上的奇迹。
我叔叔作出了评价。
“你的设计技术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说。
然后他回到桌前,俯视着那个男人。他左手持着那颗毁坏的兵棋子。门口的那个女孩像是一样展示商品一样,呆站着。
斯杜姆和兰多夫呆呆地看着那颗棋子。
“弗朗尼,”阿伯纳说,“你已经告诉了我们真相,真是超乎我们想象。你的兄弟施帕德当时是怎么死的?”
他的脸变色了。他手指紧扣着扳机,眼中浮现惊醒之色。
“该死的,”他吼道,“怎么又说到这事了!施帕德摔倒,然后死去,就在你站的位置。我不是外科医生,说不出是什么要了他的命。我请斯杜姆来检查。”
我叔叔转脸面向古怪的老医生。
“斯杜姆,”他说,“施帕德·弗朗尼是怎么死的?”
老人耸了耸肩,伸出他不安的双手。
“我不知道,”他说,“心脏,也许。他的身上没有伤痕。”
兰多夫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阿伯纳,”他说,“你提出了一个根本无法解答的问题:身体内受了致命的伤而死亡。但我们没有施帕德死因的任何线索。”
“哦,是吗,”我的叔叔回答道,“我想我有线索。”
“什么线索?”兰多夫问道。
“线索,”阿伯纳说,“刚雄辩的万斯普提已经在故事中告诉我们了。而且只有他能做到。”
他停下话,低头看着那个男人。
万斯普提·弗朗尼站了起来。他脸色大变,神情不安。他的声音现在隐含着某些歇斯底里和威胁的味道。
“阿伯纳,”他说,“够了,该结束了。我只是拿你所谓的线索开个小玩笑,毕竟事实是无可辩驳的。我什么也不会说了。我要用决斗的方式洗清我的嫌疑,维护一个绅士的尊严。”
我的叔叔瞪着他。
“弗朗尼,”他说,“如果你想用中世纪的方式来测试你的清白,我会建议你选取一种更为简单和速效的方法。决斗断讼的方式在现在的弗吉尼亚已经是不合法了。法律严令禁止这种行为,因此我们不能使用了。但我为你提供的这种方法同样源自中世纪。这是基于同样的信念,经久而弥坚,不可动摇,这方法就是,让上帝的旨意来指引出罪恶。这种方法不会违背法律。”
他顿了一下。
“在那个以决斗场,火红的烙铁以及诅咒来证明谋杀之罪的年代,人们同样会相信凶手触碰他的被害人之时,被谋杀者的尸体必定会流血!”
“弗朗尼,”他说,“如果你想使用中的某种中世纪设备,我看还是考虑清楚吧……跟我一起来,触碰你的兄弟施帕德,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接受这一测试的结果。”
无法想象,阿伯纳大叔简直是在开玩笑,不过我看来,他依然非常理性。
斯杜姆和兰多夫,还有那个门口的女孩,都惊讶地望着他。
万斯普提·弗朗尼惊呆了。
“真是该死!”他吼道,“你这个疯子,怎么这么迷信。你会相信这种事?”
“我宁愿相信这种事,”我的叔叔回答道,“也不愿相信上帝在决斗中会控制凶手的子弹。”
接着,他用毅然决然地声音补充道:“如果你能摒除我的怀疑,如果你想继承这些为你带来欢乐的土地和财产,那么你就在众人面前触碰你兄弟施帕德的身体吧。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斯杜姆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和流血之处。对于他的死,你是清白无辜的,你是这样对大家发誓的。所以你不会有任何危险,而我也会四处奔走,告知每一个人施帕德·弗朗尼的死就像兰多夫写下的一样,是‘蒙主宠召。’”
他伸出胳膊,指向隔壁的房间,然后望着弗朗尼的脸。
“走在我们前面,然后触碰那个死者。”
“撒旦之魂啊!”男人叫道,“如果你非要坚持这一愚蠢的仪式,那就如你所愿。你真是个迷信的老笨蛋,阿伯纳。”
他转身冲向门口,走了进去。其余的人跟在身后——斯杜姆,兰多夫,那个惊惧到颤抖的女孩,以及我的叔叔阿伯纳。
施帕德·弗朗尼躺在房屋的正中央,已准备好下葬。清晨的阳光通过长形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皮紧闭,身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站在死者面前,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死者的兄弟正准备触碰他之时,我的叔叔伸出手来。
“弗朗尼,”他说,“死者必须看到是谁在触碰他,我将打开他的眼睛。”
这句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万斯普提·弗朗尼叫骂着,冲向了我的叔叔。
他因恐惧而发狂。但即使他还年轻,也远不是阿伯纳叔叔的对手。过量的酒精已经燃烧掉他生命中精华的大半。转眼之前,这个男人便跪倒在我叔叔脚下,我叔叔一手钳住了他,就像用锤子敲晕了一只愤怒的公牛。
兰多夫喊出了声来,其他人聚到死者身旁,而死者的兄弟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阿伯纳,阿伯纳,”他说,“你这个吓人的谜语,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叔叔揭开死者的眼皮,揭示了答案。兰多夫和老斯杜姆弯下腰,发现施帕德·弗朗尼被射中了眼睛,那颗象棋子的球形把手射入了颅腔,而那颗坏掉的眼球就隐藏在眼皮之下。
女孩紧紧抓住了我叔叔的胳膊,抽泣了起来。兰多夫将抵押权撕成了碎片。接着老医生斯杜姆双臂展开,站立起来,做了个夸张而扭曲的姿势。
“上帝啊!”他极度厌恶地叫道,“我的父亲是拿破仑的外科医生,我是与尸体一同长大的人,而我却在这弗吉尼亚的山沟里,被一个酒鬼给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