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弗吉尼亚六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温暖的阳光洒在法院巨大的石膏柱子上。二层的拱廊上金光闪闪,绿草地延伸到远方低矮的森林山丘,边缘那一圈山峰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最外缘的壁垒。
这是巡回法庭开始的第一天,整个郡都会参与其中。在那个下午,两位男子穿过了通向郡政府的大道,踏着宽阔的石阶,走向法院。
两个人的外貌大相径庭。其中一人是个矮个子,看起来有人入中年的发胖迹象。他穿着精致,下巴上蓄着黑乎乎的大胡子,亚麻木制外套看起来相当得体。他手指上戴着颗巨大的雕刻戒指,手表带上则缀着厚重的装饰物。另外一个人则是个宽肩膀、胸膛开阔的大个子,他是撒克逊人,一切体态特征都暗示自己属于一个在烈日和狂风下久经考验的民族。他体格强健,不带一丝赘肉,就像戍守边疆的那些勇者。那副面孔是老式的克伦威尔式的脸,如钢铸般地带着道道沟壑,凸显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和坚毅的轮廓。在他灰色的眼睛中,则蕴含着极度的平静,就像夏日茫远的天际。他的穿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人们看到时总会对他高大而宽阔体型留下的印象。
当两个男人走到石膏柱子之间时,一个高个老人从郡书记员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的脸无甚特别,跟弗吉尼亚成千上百的英国人一样。对于这副巨大的身躯和面目轮廓,实在无法用什么有特点的言辞来形容。
但那张脸一下子就攥住了人的视线。那是一张融合了生活和残忍的勇气的脸,深不可测而又令人厌恶。坚硬而瘦骨嶙峋的下巴凸了出来,脸部侧面的曲线看起来极度苦涩,眼圈是红色的,凝视的时候,总让人感觉他面无表情。当人不期然地望向他,则会觉得恶心,因为那双眼睛上看不到眼睑。
两个男人走上前来。衣着精巧的那位对老者说话。
“最近过得好吗,诺斯寇特·穆尔?”他说,“你认识阿伯纳吗?”
老人突然停住脚步,静静地站着。他嘲弄地挥舞着手中的拐杖,然而用一种高音调的暴躁的声音说起话来。
“阿伯纳,呃!恩,阿伯纳来这干吗?”
小个子带着黄色手套的手握成个拳头,但他的声音中并未流露出恼怒。
“我邀请他过来看看伊斯特伍德庄园。”
“法庭真是该死,”老者吼道,“你也该死,兰多夫!你把每件事都搞得没完没了。”
他毫不在意阿伯纳,而阿伯纳也并未感到窘迫,他只是好奇地盯着那个没礼貌的老人,仿佛在打量着某种怪异的、从未见过的有些特别而又无礼的野兽。
“整件事都该死,兰多夫,我就想说这么多,”那个暴躁的老人继续吼道,“忘了这事吧。谁他妈的会在意?一个整天说胡话的瘫子被杀死了。哦,他也许五年前或二十年前就该死掉了!他没法管理自己的财产,还把我排除在外。他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而我也只能在我死前一直在这游荡。接着,一个黑鬼到他家偷钱,给他当头来了一下子。我是该逮住那个黑鬼让他受绞刑吗?才不!我看我该赏他一块土地才对!”
兰多夫的脸上显露出一副刨根究底的表情。
“但是,先生,”他说,“有关这件事的细节有些特别——我也许该称之为非常特别。”
老人又站着不动了。当他再度开口说话的声音,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么说来,”他说,“你们又找到了新的线索,把阿伯纳找过来,然后我们一起再次进行调查?”
他悠闲地晃着拐棍,然后用一种劝诱性的语气说了起来。
“你就不能不要惹是生非吗?大家都开始遗忘这件事了,而你又旧事重提。我怎么能总像个背后接了铁链的木偶,任由你的摆布呢?”
然后他用拐杖的金属尖猛戳着地面。
“你真是该死!”他大叫道,“难道弗吉尼亚就没其他神秘的案子了吗?你为什么总是揪着伊斯特伍德的这件案子不放?这件事情变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可是公共服务啊。弗吉尼亚需要些有勇气的人。这个州已经朽烂了。邓肯·穆尔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笨蛋,他死了最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兰多夫。”
说完他转身走回了郡书记员的办公室。
兰多夫是弗吉尼亚的一位治安官。他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然后对他的同伴开口了。
“他来这里是为了将邓肯·穆尔的土地按官方审核规定过户到他的名下。他是依法获得这些财产的,此法律由弗吉尼亚立法机构制定,并袭承了杰弗逊法律条文的严密性。在法律的保护下,原属于邓肯·穆尔的祖先并由他继承的土地,在他死后,可由诺斯寇特·穆尔继承,若诺斯寇特死去,则桂艾斯戴尔·穆尔继承。遗产继承权真是条长链啊,”他顿了顿,然后抬起手指,摆出一副挑剔的姿势,“这是个古怪的家族——我想就算称之为弗吉尼亚最古怪的家族也不为过。家族中的每个人都有缺陷。死者邓肯·穆尔没有子嗣,他的两个兄弟死于癫痫。这个家伙,就是大哥之子,是个盲人。而老二的儿子,艾斯戴尔·穆尔先生,则是个律师——”
治安官的话被打断了。一个穿着整洁的小个子站在他面前,他皮肤黝黑,留着光头,穿得活像裁缝宣传广告中的人,骨子里却透着一种英国殖民者特有的狡猾、敢作敢当和优良教养。他刚穿过人群,拍了下治安官的肩膀。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兰多夫?”他大叫道,“我确信阿伯纳肯定对这件案子已经了然于胸了,”接着他职业性地将头歪向阿伯纳,并摆出一副社交用的亲密表情,“咱们去酒馆谈谈,我想听听你的传奇故事,‘荷马史诗’一般的传奇故事。”
他引着路,一路大声招呼着司法界的同事,跟熟人招手致意,精力充沛而直率地开着玩笑。所谓四十出头,年富力强,大概也就是指这样的人吧。
“没劲儿透了,兰多夫,”他恼火地咕哝着,“一大早到现在,都没啥让人兴奋的事。不过那场老维奇伯爵陷入僵局的诉讼还算有趣。在我看来,人一定要挺直腰板,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人们应该知道当他们需要一个律师的时候,该去哪儿找。”
他一板一眼地迈着军人般的大步,向前走去。
“律师的生活远谈不上有趣。我想我该换个行当了,兰多夫,如果我擅长射击或者钓鱼的话。哎,我是个可怜虫!”接着他做了个富有戏剧性的夸张姿势。
他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在层层泡沫之下,别人能从中滤出他最真实的本性。尽管他对案件很有兴趣,但法律只不过是一种游戏罢了。法律一点也不真实。他在法律中玩耍,并总是想赢。他必定是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谨慎思考,并最终选择了这一职业,这种态度与一位饲马者为德比郡赛马大会选择一匹小马驹一般无二。他对于法律在弗吉尼亚州产生的政治影响毫无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源自他内心和本性的兴趣——是打野鹌鹑,或者在磨粉机旁的小溪中尽情地钓鱼。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法律的条文和法庭的诉讼都是幻境。
“现在人们怎样才能获得一大笔财富,阿伯纳?”他回头问了一句,“我急需一大笔钱。是婚姻还是犯罪呢,嗯?犯罪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而人们都公开宣称律师是非常颓废的,办不来这事。再者,有你和兰多夫在这查案,我怎么也不敢犯罪!”
他摆手,招来一位巨人,唤其为哈里森,让他帮忙盯着法庭,如果有事可以喊他。然后他转头继续跟阿伯纳聊着。
“婚姻呢?你认识一个怀抱金天鹅的孤儿吗?又快乐,又能大赚一笔,那真像田园诗!最简单的人也会明白这一点。你知道巴黎的作家们都怎么写的吗?他们描述法国的农民在新婚之夜,一手抱着新娘的同时,另一只手则伸到麻布袋里,摸索着新娘带来的嫁妆。”
现在他们走到了酒馆第二层的走廊上。艾斯戴尔·穆尔先生按照英国时髦做法,跟黑人侍者点了一壶茶。
接着他挑选了走廊尽头的一张桌子,多少有些远离人群,然后三个人坐了下来。
“那么现在该说说了,兰多夫,”他说道,“你在伊斯特伍德发现了什么?”
“抱歉,”治安官回答道,“我们几乎没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手头只有上次那一大堆不中用的线索,但是阿伯纳来了,他对那堆线索好像很有兴趣。”
“我确信阿伯纳能够一把抓住那个杀人犯,”律师评价道,“来吧,先生,让我给你满上一杯,当我单膝下跪之时,就像圣奥古斯丁常说的那样,请告诉我是谁杀掉了我的叔叔,到底是谁夺走了令人尊敬的邓肯·穆尔的生命?”
服务生带着一只大银壶和几只造型怪异的紫色杯子走了过来,杯子上还雕刻着些母牛的图案。
阿伯纳抬起他的杯子。
“先生,”他说,“只有非常确定,我才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就像某种平衡大自然的元素一般。
他等待着,艾斯戴尔为他斟满一杯,接着他把杯子放回桌上。
“而先生,”他慢慢说道,“我还不是非常确定。”
他将一块放糖滑入杯中。
“只有万物之主才真正知道,先生,我们只能推测。我们无法像他一样,看到真相在眼前展现;我们只能通过一个线索导向另一个线索,不停地探求,直到找出真相。”
“但是阿伯纳,”律师慌忙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拥有理智。在这一点上,上帝并不比我们高明多少!”
“先生,”阿伯纳回答道,“我无法想象上帝是根据‘理智’这一残忍之物来进行判断的。如果仔细剖析‘理智’,我想人们很快就会发现,理智不过是人脑想法一个特殊的外化元素而已。上帝从来都不需要这个东西,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理智是为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类所准备的,只有人需要遵循它,一步一步,最终获得真相。”
他停下来,视线投向远山。
“确是如此,先生。在弗吉尼亚州的伊斯特伍德庄园,上帝知道究竟是谁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不需要将搜集证据起来,进行辛苦的推理。但兰多夫和我就像怀抱着谜语的孩童一样。我们必须收集齐所有的碎片,然后坐下来,费尽心机地将它们拼起来。”
他低头看着杯子,陷入了安静与思索。
“而且,先生,”他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能够确定他已经找到了每一块碎片,那么人类的不解之谜便不会存在了。事件的每一个细节都与某件事像吻合,前后的关系也都顺理成章起来。整件事的碎片都已拼接完整,真相就不可能会躲避我们的视线。但是,唉,先生,人类的智慧是很无力的,轻易就会迷惑自己,而事件的关系与分支数量又非常庞大,且相当复杂难解。”
“那么,先生,”艾斯戴尔·穆尔先生说,“你不相信罪犯能够制造一系列假证据,并使这些假证据完全吻合真相喽。”
“没人能做到这一点,”阿伯纳回答道,“因为为了做到这一点,那个人必须知晓他意欲造假之前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细节。只有上帝这个全知全能者才能做到这一点。人类的大脑不可能在此狭小的范围内制造出与现实严丝合缝的假象。”
“那么,绅士们,”律师大叫道,“你的意思就是,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把某一事件做成不可破解的疑案的。”
“是的,”我的叔叔回答道,“我们可以为你找一个借口——一个正当而合理的借口:那就是你的能力不济,比不上上帝。”
艾斯戴尔·穆尔先生衷心地大笑起来。
“你可是声名远播的阿伯纳,还有兰多夫,弗吉尼亚州司法卫士的化身。你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唉,”阿伯纳继续说道,“名声都是过眼云烟的,我们跟其他人比,没什么特别。有一点经验,知道一点犯罪者的习惯,有一点小小的观察力,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优势了。如果我们中间出生了一个脑容量是我们两倍的家伙,那么任何的罪犯都无法从他的视野中逃脱。”
“他在嘲弄咱们呢,阿伯纳,”治安官说道。
“他会一直这样笑话嘲弄的,”我叔叔说,“但他对那些把犯罪行为办糟了的家伙们,肯定会报以最响亮的笑声。对于他来说,最狡猾的犯罪行为就是这些罪行的修补行为;伪造线索就是一种修补行为,而这些假线索也会淹没在浩如烟海的线索中,与之一起构成协调而统一的线索库。”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幸运的是,在人类社会中,假线索造成的矛盾总是闪闪发亮,以至于我们总能看到它。”
“就像威廉·拉塞尔领主的案件一样,”治安官说,“贴身男仆杀掉了他的主人,并将现场伪装成了自杀的模样,但却一个不留神带走了他的受害人本该用之割断自己喉咙的刀子。”
“没错,”阿伯纳说,“就是这意思。我想,每一起案件都一样,如果我们仔细研究,都会发现其中存在着矛盾。”
他转向艾斯戴尔·穆尔先生。
“通过小小的观察,先生,对线索的观察,以及一些小小的用以解释犯罪意图的常识,我和兰多夫设法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矛盾。”
律师开始发问。
“你们在伊斯特伍德到底发现了什么闪闪发亮的矛盾?”他问道。
阿伯纳望着兰多夫,像是在等待他的许可以继续说下去。治安官点了点头。
“先生,”他回答道,“为什么写字台并未上锁,却被暴力破坏?”
“但是阿伯纳,”律师说,“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会知道写字台没有上锁的?每个人都习惯地认定它是上锁,尽管里面只不过放着我叔叔的扑克牌罢了。我早上已经告诉兰多夫了,在我叔叔去世的那天,我把钥匙丢在了写字台抽屉的一堆纸中间。之后我打开抽屉,发现找不到了,因此我只能把抽屉合上。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其他所有人都以为写字台的抽屉像往常一样是锁着的。”
“并不是每一个人,”我叔叔继续说道,“仔细想想这个片段:一个人要确信写字台的抽屉在当晚是上锁的,他必然清楚之前每个夜晚,写字台的抽屉都是上锁的。一个人要确信因为抽屉是合上的所以写字台是上锁的,那他必然清楚之前每次抽屉合上的时候,写字台都是上锁的。更进一步来说,先生,人必定是熟知这个习惯——必定对此确信无疑——在那个节骨眼上他才会连眼都不眨地把锁破坏掉,他连拉一下抽屉把手都没有尝试。”
“如此,先生,”他继续说道,“这是不是能够否定谋杀邓肯·穆尔的凶手是个来自外部的普通盗贼呢?一个怀着普通目的的普通盗贼,是无法悉知这个习惯的。他也许‘相信’或是‘以为’写字台上锁了,但他无法‘确定’。他不可能对此如此肯定,以至于连抽屉把手都不拉一下。我们必须相信如下假设:智商最下等的罪犯也会拥有一些无法抹杀的本能的智慧。”
“神啊!”律师捶着桌子,大叫道,“我当时就有种感觉,我的叔叔不是死于一个普通小毛贼之手!我想官方调查已经陷入了死胡同,这也就是我一直跟兰多夫保持联系的原因,是我让他邀请你去伊斯特伍德法院庄园进行调查的。”
“先生,”阿伯纳回道,“对于你的恭维我深表荣幸。你的感觉确实没错,而我想,你对于此案件的执着也是值得赞美的。”
“虽然如此,先生,如果你能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请允许我提一下,刚刚你的评论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猜,就是因为这个感觉,你才抛弃了显而易见的解释,去进行更加细致的调查了?”
“阿伯纳,”艾斯戴尔·穆尔回答,“现在我也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是某种无法解释的预感。我有这种感觉,其他的我也说不上来了。”
“我恰好,”阿伯纳继续说道,“研究过有关预感的理论,而我发现最终都会导向两个结论:他们要么是某种出自个体本源的不可靠的感觉,要么就是在掌握已有信息情况下,人脑未经推理而得出的模糊的结论。这也就是说,感觉,预感或者前兆,可能都是某种未成形的结论所投下的阴影。”
“某种无意识或下意识的精神过程生成了这种印象。这种印象来自于星辰之外,事实上,这也仅仅是给出了一个理性的结论。若我们肯耗费巨大的努力,最终可以发现谜团后的真相。”
他喝了一小口茶,然后轻轻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先生,也许你的思维过程走得过于超前,为你制造了这种预感。如果你更在意一些你的思维过程,搞不好你会率先解决这一谜团。我在想,为什么你的推理依然是下意识的?”
“这应该是个精神科学方面的问题吧,”律师回答道。
“不完全是吧?”我叔叔继续说道,“人们不是总是把真相的碎片统统装入袋中,然后去寻求哲学家的帮助,让他们将碎片拼齐吗?让我们回溯这样一个片段,先生:对于那些最原始的感觉作出反应——比如说,恐惧吧——总是下意识的,或者我们该说,是出于本能的吧?我们的身体每天有上千次从危险中退缩回来的举动,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行为。我们不会遭遇危险,而是毫无知觉地绕过了危险。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怀疑,人脑在通过某种精神过程之后,也本能地意识到了最终的某种危险,于是趋利避害呢?”
律师惊讶地盯着我叔叔。
“阿伯纳,”他说,“你别忘记我在这件事中表现得很主动。是我一直与兰多夫保持联系的。什么本能的恐惧能够从精神上限制住我?”
“先生,”阿伯纳回答道,“同样的出自本能的恐惧却令兰多夫和我自己颇感束手无策。”
“恐惧什么?”他问。
“恐惧,”阿伯纳继续说道,“这推理将要导向的结论。”
阿伯纳将椅子挪得更靠近桌子,然后把声音压低。
“先生,刚我们谈到这起案件是由某个外贼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如果我们排除这种情况的话,那还剩下什么样的解释呢?让我们看看:强力破坏写字台抽屉,只可能会是由某个熟知死者习惯的人所为。谁对此习惯非常确定呢?先生,很明显,就是在宅邸中一直陪伴着老邓肯·穆尔的家族成员。”
律师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意蕴深远的兴趣。他弯下身子,右肘靠在桌上,用手拖住下巴,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拿过一盒烟草,正在开启盒盖。这姿势真是无比优雅。
阿伯纳继续说了下去:“是伊斯特伍德庄园的某个仆人吗?”
他暂停了一下,兰多夫插嘴进来。
“在悲剧发生当晚,”治安官说道,“家中的所有仆人都去参加了一个隔壁的仆人舞会。他们一同前往,又一同回来。当他们离开家的时候,年迈的邓肯·穆尔还活着,而当他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但是兰多夫,”阿伯纳继续说道,“不谈不在场证明,就看这些仆人本身——我感觉他们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对象——我们的推理也会合情合理地指向伊斯特伍德庄园中除仆人之外的人。”
“理智的人不会忽然犯下谋杀,除非他有动机。对于仆人来说,除了大赚一票之外,没有任何谋杀动机了。然而,他们并不能从老邓肯·穆尔的死亡中获得一丝一毫的好处,除了能从写字台抽屉中赚到点什么便宜。但是那个明白无误知道写字台抽屉上了锁的人,必然也很清楚抽屉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晃了晃杯子的把手,“而现在,先生,”他补充道,“还剩下两个可能的人选。”
律师用手指打开了烟草的盒子,并将之递向我的叔叔和兰多夫。他点燃一根,然后望着阿伯纳的脸。
“你是指诺斯寇特·穆尔和我吧,”他以一种平稳和坚定的声音说道,“嗯,先生,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叔叔看起来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先生,”他说,“那个伪造了外界盗贼证据的人,还为我们留下了盗贼入侵的特殊场景。长长的多角的走廊北侧尽头,有扇窗户打开了。在伊斯特伍德庄园的人,从那扇窗户爬进来,刻意径直走向走廊南端老邓肯·穆尔被杀害的那个房间。伊斯特伍德庄园初次被调查的时候,你曾经跟兰多夫提过你的怀疑,认为当时有人顺着走廊走过来,因为他们在拐角处的墙上发现了一些指纹。这些指纹分布在走廊东侧沾满灰尘的墙壁上。而走廊西侧,最靠近邓肯·穆尔房间的墙壁上,则印着带血迹的指纹。”
“这些痕迹很明显表明凶手事实上是径直穿过走廊行凶,然后又顺着走廊逃走的。但他并不是从那扇打开的窗户处进入的。窗框上布满了灰尘,而只有内部的灰尘被清理过。除此之外,窗框上还有外力打开的痕迹,窗框内侧依然清晰可见强力破坏的痕迹。”
他停下话来,沉静了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
“走廊是最通常和最习惯的一条路——事实上,也是从伊斯特伍德庄园北翼通往南翼的唯一的一条路。邓肯·穆尔一个人住在南翼房间里。而在当晚,诺斯寇特·穆尔和你自己住在北翼。你们俩对于走廊都相当熟悉,因为你们原本就住在那儿,必定经常走来走去。”阿伯纳暂停了一下,看着艾斯戴尔·穆尔先生。
“我要继续说下去吗,先生?”他说。
“恳请你说下去,”律师回答道。
阿伯纳继续用他低沉而平稳地声音说着。
“先生,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和兰多夫对于推理可能得到的结果怀抱着怎样的恐惧了吧,先生,也许你下意识的结论应该进一步地揭露真相了。”
“弗吉尼亚州的法律,”治安官说,“并不偏袒任何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当然,我知道,”律师继续说道,“继续说吧,阿伯纳。”
我叔叔轻轻地在凳子里移动了一下。
“如果老邓肯·穆尔死了,”他继续说道,“诺斯寇特·穆尔将会继承宅邸和土地。而如果艾斯戴尔·穆尔想要获得这些产业,就必须除掉邓肯·穆尔和诺斯寇特·穆尔。只杀掉邓肯·穆尔,谁能从罪行中获得利益?艾斯戴尔·穆尔还是诺斯寇特·穆尔?”
“还有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艾斯戴尔·穆尔先生知道当晚写字台抽屉并未上锁,而诺斯寇特·穆尔并不知道。那么,谁更有可能打破写字台抽屉,将之布置成为抢劫的现场呢?”
“而最终,先生,谁会在穿越走廊的时候,用双手摸索着墙边和角落呢,是一个能看见光明的人,还是一个盲人呢?”
我叔叔说完,坐回凳子上去了。
律师弯下身子,双手置于桌上。
“绅士们,”他像是在向兰多夫和阿伯纳致辞,“你们简直让我震惊!你们这是在控告弗吉尼亚州最声名显赫的人。”
“法律面前,”治安官说道,“人人平等。”
律师若有所思地转向我的叔叔。
“刚才你推理的时候,”他说,“我一直坚持要求你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自己也牵涉其中。我一直听到结尾,而每一步你都让我震撼不已。但现在,我还是恳请你再仔细想想。诺斯寇特·穆尔属于一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他老了,而且是个盲人。他的性命应该能够挽救。”
“救不了的,”治安官坚定地说。
阿伯纳抬起脸来,他一脸平静,毫无表情,像一块面具。
“也许可以,”他说。
桌边的另外两个人吃惊地站了起来。
“也许!”治安官大叫道,“这里可是弗吉尼亚!王法在上!”
但是律师看起来更加惊讶了。他没有动,但他的脸上像是突然被施了巫术一般,浮现出某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酒馆里的人都走光了,所有人都回到法院里去了。只剩下这三个人。除了村庄传来的点点噪声和空气中飞虫振翅的声音,酒馆里再无他响。艾斯戴尔·穆尔先生的座位朝北方,面向廊柱;阿伯纳坐在他对面;而兰多夫则面向东部法院的方向。我叔叔一时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伸手想拿一根烟。律师机械地举起盒子,递到治安官面前,用拇指和食指打开盒盖。阿伯纳拈起一根烟,但并没有点燃。
“法律的创造者,”他开始说了起来,“曾警告过我们,在面对颇具智慧的罪犯时,要注意一些非常显而易见的推论。这是因为如下原因:最低级的犯罪者总是试图去掩盖自己的身份;高级一些的犯罪者则将嫌疑从自己身上引至别人身上,而顶级的犯罪者,先生,有时则会耍出一些高超的手段——某种一箭双雕的手段。”
“最低级的犯罪者总是努力让官方找不到任何嫌疑犯。高级一些的犯罪者则在他自己的门前竖起一个稻草人,希望能够误导官方。但最顶级的犯罪者则在别人的门前竖起一个稻草人,希望官方推翻稻草人之后,抓住躲在其他的那个背后的人。”
“现在,先生,”我的叔叔停了一下,“再回来来仔细看看,我们这些显而易见的推理,是不是缺乏某种可靠的确定性?”
“如果诺斯寇特·穆尔被执行绞刑,艾斯戴尔·穆尔则会继承房屋和土地等不动产。因此,他也许会希望诺斯寇特·穆尔被执行绞刑,就像诺斯寇特·穆尔也许会希望邓肯·穆尔被谋杀一样。”
“而且,如果某人蓄意放置稻草人的话,破坏很明显没有上锁的写字台抽屉这件事,是不是会有一些矛盾浮现出来呢?这么说来,先生,稻草人还真是个显著无比的记号呢!”
“还有第三段推理,”他灰色的眼睛微微闭上,声音缓慢地说道,“如果某个人生下来就是盲人,而另一个人则习惯白天的时候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那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那个夜晚,谁会去摸索,去一步一步顺着墙角寻找前进的路呢——是那个能看见的人,还是那个盲人呢?”
紧握双手的治安官大吃一惊。
“上帝啊,”他大叫道,“不是盲人!因为在盲人看来,走廊永远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律师没有动,但他的脸上已经表露出绝望的混乱,他额头开始冒汗了。治安官正准备冲向他,但阿伯纳伸出手来阻止了他。
“等一会儿,兰多夫,”他说,“人的身体真是个奇异的结构。它有两侧,两侧几乎完全一样,结合于躯干之上——如果右侧在人面向升起的太阳时,面朝南的,那么左侧,就是面向北方的。这两侧在人体中的地位却并不对等。其中的某一侧必定控制和支配着人,而当一件颇具难度的任务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定会以更有效率更具控制力的那一次来进行尝试。”
“因此,凶手处心积虑地在通往现场的路上隐藏声音,不走错一步,不撞到任何墙角,那么他一定会用自己的惯用手去触摸墙壁以寻找感觉。走廊是由北向南的。血指印是印在西侧的墙上,而灰尘中的指纹则印在东侧的墙上。因此,凶手必是先顺着东侧的墙走先向凶杀现场,然后带着血迹,顺着西侧的墙返回。”
“这也就是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有力,“他总是顺着左侧的墙走。”
“为什么呢,先生?”他站了起来,高声说着,手指则指向缩在角落的那个正在流汗的家伙,“因为他的支配侧是左侧——因为他是个左撇子!”
“而你,先生——我一直在观察你——”
压抑了很久的艾斯戴尔·穆尔先生,看起来将要爆发。
“这是谎言!”他吼道。
接着他挥舞着左拳,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