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一道篱笆的拐角,正准备跟随阿伯纳叔叔进入花园,突然间我停下了。在我面前一两步以外,阳光照在一道爬在格子窗上的葡萄藤,在葡萄藤遮蔽下,一幅场景引起了我的好奇。阿伯纳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径上,一个女孩靠在他的胳膊上,脸孔埋在他的外套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然而女孩的双手在颤抖,而她的双肩,也随着她的呜咽而抽动。
只要我一想到漂亮的女人,不知何故,贝蒂·兰多夫总会第一个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还是这样。但是在这些记忆中,我总无法在我眼前勾勒出她的形象。她总是那么年轻,就像一直生活在仙境,对她的描写总是带有诗性;那种极尽可能的铺张的词句总是会侵入我,摆布我,令我放弃我的企图。
我无法像别人那样,开口说一个女人就像一大捧的苹果花,或者似牛奶那样雪白,或是像幼猫那样爱娇。这些令人愉悦的词语的堆砌正是她的写照,不过这不是我的方式。同样,我也无法用任何一种文明世界的语言来描绘她,因为她不属于某种语言——就像每一个车轮,每一个纺锤都各有自己的姿态;她毋庸置疑的出众,却让人望而却步,这就是我对她的理解。年龄增长会为女人渲染上浪漫的色彩,赋予她们诗般的奇想,这可并非你想象的那么不可思议。这是个怪异的世界;将信仰置于耕犁上的人会于耕犁上收获,而将信仰置于奇想上的人就会收获奇迹。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继续躲在篱笆后面。我们是专程来向这个女孩道喜的,因为不久她就要结婚了,然而迎接我们的却是这样让人意想不到的场面。那桩婚姻无可指摘,你不可能找出什么证明那是一出引人眼泪的悲剧。如果世界上有所谓般配的爱侣,那就是他们。
爱德华·邓肯是个外形俊美的年轻人;他的土地与兰多夫的毗邻,而家世也与兰多夫相当。他总是高傲的站在山岭中,不过我不喜欢他。看到我是怎样写下有关贝蒂·兰多夫的那些文字,你可能会会心地微笑,然后,想起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内心会是怎样绝望的嫉妒。
他们两个还在襁褓中时,就被那些街坊的飞短流长凑成一对,尔后他们又在具有预见性的闲言碎语中长大。而他们的爱情故事,因为对这些流言带有浓重的否定味道,反而使其更甚。那个年轻人自己买了土地,建了自己的房子,不过兰多夫说,如果他想把新娘取回家,必须先付清所有购置不动产的欠款,而兰多夫自己在此情况下只是袖手旁观。
他们等待了几年,而兰多夫也曾经大发雷霆。那些债务已经还清了不少,不过还剩下一处抵押,直到现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这处抵押才得以清偿,这件事就像是天堂的大门为他们打开了。爱德华·邓肯的父亲以很低的价格得到了一块诉讼中拍卖的土地,这是靠近马里兰州边界的一块野地。他卖掉了这块地,据他说,买者是个外国人,而他用这些钱还清了所有债款。男孩给贝蒂写了信,那时她人在巴尔的摩,听到这个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回来。那天日暮时,我们想去看看她会有多么快乐,但是她却靠在我叔叔手臂上,哭得心都碎了。
过了那么一段时间她才开口,而阿伯纳则站在那里,安慰地抚摸她的头发,好像她是个幼儿似的。当那场突然发作眼泪停住后,她告诉阿伯纳令她如此伤心的原因,我那时绕过了篱笆,走到他们面前,在这种距离下,我的手都能够触碰到这个女孩。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旧丝带递给阿伯纳,丝带上有个小小的圆环,下面勾着一个沉重的黄金十字架。我认识那个十字架,这里人人都认得;那曾经属于她的母亲,上面镶着三大块祖母绿,是郡里为数不多的精美而名贵的珠宝。那三块宝石价值五千美元,是她英国的外祖母留下的传家宝物。在贝蒂·兰多夫开口之前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些祖母绿不见了。在她手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十字架。
她只用了几个字就讲完了整个的故事。宝石失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她的父亲直到今天才发现。她曾经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不过被他偶然间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他就进行了一场质询,坐下来寻找是谁实施了这桩抢掠。就是这时,令贝蒂·兰多夫最为伤心的事情发生了。祖母绿的失窃本身就足够令人难过的了;但是她的老保姆莉莎妈妈,被当作罪犯带走审问了。在她自打儿时有记忆时,就一直把莉莎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这件事已经令她没法再忍受下去。而她的父亲现在就在他的办公室里继续进行着那场暴行。能不能在他做出什么令她心碎的事情之前去看看他?她这样央求我的叔叔阿伯纳。
阿伯纳接过十字架握在手里。他问了一两个问题,不过,由始至终,他几乎一言未发。这让我觉得很怪,想要把这事搞清楚。那些祖母绿失踪多久了?而她回答在她动身去巴尔的摩之前还在,而在她回来的时候就失踪了。她在旅行途中并没有带着这个十字架,而是把它跟她的其他首饰一起留在她的房间里。直到她回来才发现宝石失踪了。
然后她又开始哭起来,优美的嘴唇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在她棕色的眼中满溢。
阿伯纳答应去他的办公室在他的审讯中直面兰多夫,把莉莎妈妈带回来。他吩咐贝蒂在花园里散步等他,当她离去时心情已经宽慰多了。
不过阿伯纳没有立刻动身。他手里拿着十字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让我惊奇的是,他转回到我们刚走过的那条小路上。我简直来不及从那条路上闪开,因为他的步伐又急又快,他顺着小路走到门口,接着去了马厩。我跟在后面,因为我好奇他为什么不像许诺的那样直接去兰多夫的办公室。他从几张桌子前面走过,走进了一个大工棚,里面放着耕犁之类干农活的工具,有长柄镰刀,还有玉米锄。这个工棚由几根巨大的圆木支撑,上面盖了板子做顶,两边没有墙,是开放的。
我在马棚中兜圈子的时候耽搁了一点时间,当我从圆木的缝隙中望向工棚的时候,阿伯纳叔叔已经坐在一块很大的石磨前面,他用脚转动石磨,而且非常仔细地将十字架置于石头的边缘。他停了一下,自己检查手头的工作,然后又继续。我没搞懂他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他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他要用石头打磨那个十字架?无论如何,他现在停下了,四下寻找,直到他发现了一块旧皮革,然后他又坐下打磨那个十字架。
他一次又一次地检查他手里的活计,直到那东西令他满意为止,然后他站起来。他离开工棚,顺着小径向花园走过去。这次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了,于是我走了一条捷径。
兰多夫的办公室是在他的住处加盖的一处翼状建筑,式样模仿了老弗吉尼亚州政府大厦。那里有单独的一层使用独立的入口,这样就可以使这幢建筑的主人方便接待公务访客,处理事务而不打扰他的家庭活动。
在生命中的那个时期,我是个很棒的印第安人,擅长隐蔽与躲藏。那年我十岁,过着像莫霍克人一样的生活,并以十分小心的态度精确地对待细节。不错,现在我由于要处理大量的事务而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不过我还保留着其中的优点。没有人会在五岁那种年纪时那样的嗜杀,在树木茂盛的牧场静悄悄地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木质的小刀,等待伏击火鸡,也不会有人在十岁时对这项技能日臻成熟,达到恩卡斯那种造诣。
不久,我就已经藏身于一从长势旺盛的灌木丛中,在那里能够清楚的望见兰多夫的审判,而且我认为,如果贝蒂能够等在那里看到这个场面,就无需在极大的痛苦中哭着跑开。兰多夫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身上还是带着那种华而不实的举止和帝王般的庄严。除去这副姿态,他在与莉莎妈妈对抗的过程中完全占不到任何便宜。
那个年老的女人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像一根杆子一样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她的黑丝连衣裙烫着整齐的裙褶,她白色的帽子整洁得无可指摘,她的方框眼镜架在鼻子上,双手搁在大腿上面。如果在刚果有皇室血统的话,那在她血管中流淌就一定是,因为她庄严的神态是货真价实的。而且,我认为她已经反驳了兰多夫的所有明确的指控。他则进一步地进行华而不实和掉书袋式的影射和争论,使用一段演绎和‘某事在某行为之后发生,即为某行为导致某事’的结论,得到她就是罪恶代理人的结果。但是她毫无过失的清白人生赋予她居临下的立场,因而她对这些毫不在意,兰多夫也没法让她在意。她将这次质询看作是两个重要人物的惯例性的协做——是兰多夫宅邸两位一家之主为了利益与荣耀而共同探讨某个问题的会议。并且,任由他进行了各种努力,她都在这种立场上泰然处之,完全没有动摇。
“你的房间与贝蒂的相连?”他说。
“是的,兰先生,”她回答。
“我总是睡在那孩子旁边,自从她的妈妈把她从她出生的那张床上交给我以后。”
“那么除了你以外没人进她的房间?”
“没有,除非在我没有注意他们的时候。”
“那么,没有别的仆人能从贝蒂的房间拿走任何东西而不被你注意?”
“是的,兰先生。我一定会知道的。”
“那么。”兰多夫说,他把假设中的前提条件又收紧了一点,“如果只有你一个有权进入那个房间,而且别人不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进入那里。其他的仆人怎么能够带走那些珠宝呢?”
“他们没有!”那个年老的女人说。
“这些黑鬼在我的看管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是在怀疑他们,这是在审问他们!。”她的嘴闭的紧紧的,脑中似乎还萦绕着残忍的记忆。
“我了解他们!他们是些闷闷不乐的黑鬼,他们可能很少开口说话,他们可能叫喊或者咒骂,但是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偷偷摸摸的鬼蜮伎俩,他们干坏事的下流手段,我全部都知道。而且他们也知道我知道。”她顿了一下,举起一根长长的黑色的手指。
“他们能够骗过贝蒂小姐,也能够骗过您,兰先生,不过他们不可能骗过莉莎妈妈。”
她又把双手交叠,拘谨地放回大腿上的丝裙上面,继续用一种隐秘的调调说话。
“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些黑鬼们经常偷东西,不过他们偷窃的都是些吃的,从没有人在意那种事情。您的祖父不会,您的父亲不会,我们也不会。您不能对那些黑鬼过于严格,就像对他们不能放松管束一样。如果你过于严格,他们就会整天垂头丧气,而如果你放松管束,他们就要上房揭瓦。一个无精打采的黑鬼毫无价值,而一个趾高气扬的黑鬼让人恶心!”
她顿了一下,准备开始她的长篇大论,然后重新开口。
“我不是特指某人,在这个家里有些需要密切注意的东西,让我不得不去留意;不过他们就像些做事不经大脑的马,他们可能会在厨房顺手牵羊,或者在做熏肉的房间偷走一片培根,不过他们绝对不会有您说的那种严重的偷窃行为。”
“不,唉!不,兰先生,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偷那些珠宝。”
她停下来想了想,脸上充满了战斗的力量。
“我倒想看看有哪个黑鬼敢从我的孩子那里偷走一针一线。我会立刻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偷东西!不,唉,他们没有。这里没有黑鬼敢这样惹我生气。”在这种兴奋的状态下,她告诉兰多夫一些家庭中的真实情况。
“他们并不怕您,先生,因为他们知道能用些骗术和伎俩蒙混过关;他们也不怕贝蒂小姐,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装的可怜楚楚就能令她心软;而我就不同了。我是用鞭子和镣铐在管教他们!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用谎话欺骗我,因为我了解他们的秘密,懂得那些黑鬼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
她伸出紧握的拳头,做了一个恶狠狠的手势。
“而且我对他们说,兰先生,我要用鞭子狠狠打你们,我要用钉子刺你们。”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叔叔阿伯纳进来了。
莉莎妈妈马上装出那种见客的礼数。她站起来,微微行礼。
“恩伯纳,恩伯纳先生,”她说;“您对这里的一切是否感到满意?”
阿伯纳跟她寒暄了几句,兰多夫走上前招呼了他。他请我的叔叔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跟他解释了这件让他操心的事。阿伯纳告诉他,他已经从贝蒂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兰多夫回到了他桌子后面的座位中,恢复了他那种公正严明的态度。
“关于这起盗窃案,现在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指证谁是犯人,”他说,“如此,为了能够继续追查此案,我们必须遵循那些法学家著作中所提到的既成的定式。我们必须对环境,时间,地点,动机,意图,机会和行为进行缜密的探查。而且,基于一场审判,我们要假定所有的嫌疑人都是无辜的,但是基于一场审问,我们必须假设所有受审者都是有罪的。”
他紧闭嘴唇,摆出一副高贵与庄严的神态又说。
“没有人能够免受怀疑,甚至是最老最诚实的仆人。这种方式的明智之处在威廉·拉塞尔爵士的案子中深刻地表现出来,那桩案子的证据都指向自杀,但是,对这一程序的严格执行证明,我们的拉塞尔爵士实际上是被他的贴身男仆谋杀的。”
我的叔叔没有打断他。不过莉莎妈妈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为兰多夫感到非常骄傲,而且,像所有的黑人一样,她有那种能够尖声喊出词句的能力。他的一番豪迈的演讲和他浮夸的姿态深受她的喜爱。她的眼中射出了敬慕的光。
“继续讲,兰先生,”她说,“您真是个伟大的演说家。”
兰多夫砰地敲了一下桌子。
“闭嘴!”他大吼。
“在这个家里,是不是没人能在不受打扰的说句话!”
然而莉莎妈妈眼中只有沉静与安详。她已经对她主人这种突然地爆发习以为常,而且丝毫不感到尴尬。她继续端正地坐在扶手椅中,脸上带着信徒般爱慕的光辉。
这就是夸夸其谈的好处之一,它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所吓倒。即使你拼命捶打,它也会像不倒翁一样重新站起来。别人可能会在碰壁后灰溜溜的走开,但兰多夫绝对不会。他又摆出他最为得意的那种姿态继续说。
“我们要记住这些,”他说,“让我们来分析一下那些指示中所提及的环境要素。一位罪犯,在可能的条件下,当然,会在犯罪中使用某种技巧,他们会尽量小心地执行这一计划,然后若无其事地保守这个秘密,用任何的审讯去追查他们的行为,都会是徒劳的;不过这也并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像,在阿什比·库珀爵士的案件中所昭示出的那样。”
他顿了一下,把十个指尖合拢在一起。
“我们怎样才能够筛选出那个罪犯呢?没有人看到他的犯罪过程,也没有证人提供证词;不过我们决不能放弃我们的追查。那些法律书籍的作者告诉我们,在罪案中,间接证据是能够指正犯人的最为有力的证明,因为一个人有可能为了某些卑劣的东西而提供伪证,不过事实,就像莱格男爵适当指出的那样,是不会说谎的。”
他用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指了指他的书架。
“事实,”他说,“我不会像巴特勒法官在多兰一案中所做的那样,将间接证据置于直接证据之上,我也同样不会说那些在人类能力范围之外的一系列状况会欺骗那些毫无经验的官员。这让我想起乌姆之案,在这件案子中,马修·海尔爵士犯下了令人感到不愉快的错误,他以谋杀同船水手的罪名吊死了几个海员,但事实情况是那个水手并没有死。不过,即使是这种错误,先生,”他直接地向我的叔叔演示他演讲的热情和雄辩的口才。
“如果人们在法律中接受到来自于诗人们的例证,并对这赞誉有加。这就黑尔法则。”
他稍作停顿以示强调,这时,我叔叔开口了。
“那么,这个规则是什么呢?”他说。
“这个规则,先生,”兰多夫回答,“是约定俗成的东西,每个人的说法可能都会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在我们法官中普遍存在的习惯中错误,在我们可靠的教科书中俯首皆是。这种情况,先生,马修爵士曾以优美的文笔描述过。”
“别去管马修爵士的优美语言了,”阿伯纳回答,“这法则是说什么?”
“就它的作用和本质来说,”兰多夫继续说,“除了以下一点外别无他物,即亦:官员们要在决定为某事制裁某人之前,确定此事是一起犯罪。”
“恰好!”我的叔叔说;“我听说过的法律,其意义正在于此。”
他用巨大的手掌举起那个黄金十字架。
“拿这个案子来说,”他说,“如果确定没人偷走了那些祖母绿,思索是谁是小偷有什么意义?”
“没有被偷!”兰多夫大叫,“但它们不见了。”
“没错,”阿伯纳回答,“它们不见了,但并不是被偷……我要让你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十字架上的祖母绿是被人偷走的,那么用来固定这些宝石的小爪应该会被折断或者撬开,并且会在金属小爪上留下痕迹……但是”,他继续说道,“底座处的那些突起相当的平滑。这表示什么?”
兰多夫接过十字架,仔细观察了一阵。
“你是对的,阿伯纳,”他说,“这些底座都已经磨光了。我不感到奇怪;这个十字架已经很古老了。”
“如果这些底座都已经磨光了,”我叔叔继续说,“那宝石会去哪呢?”
兰多夫用紧握的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它们是掉下来,不知道丢在哪了!天杀的!”我叔叔斜靠在扶手椅中,似乎觉得这个意见有些多余。不过兰多夫又开始了一通演说,这次他演说的直接对象是莉莎妈妈,大意是庆祝这个令人欣喜的事件,使家中的每个成员都避免了受到了怀疑。他开始进入了滔滔不绝地演讲状态,描绘着他的忧伤,严格,公正的对于正义的判断力让他的这种感情受到限制,最后,在那种领主般的愉悦中,他接受了这一事实。
而那个老女人坐在下面,听得全神贯注心醉神迷。她偶尔出声地发出叹息,或者弄出叽喳的声响。她的双肘举起,身体有韵律地随着兰多夫的抑扬顿挫摇摆。她从一进门就开始听着兰多夫的演讲,但是对兰多夫讲话的意图却毫无知觉。她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被宣判无罪,就像没有注意到她曾经受到指控一样。在兰多夫结束了演说以后,她神清气爽地鞠了一躬。
“是的,”她说,“是的,兰先生,我对您说过,这不会是您的任何一个奴仆干的。”
不过,对我来说,好奇心已经压倒了一切。我的叔叔用一项证据说服了兰多夫,但其实这是他自己用石磨的精心炮制的。
原来他在工棚所做的就是磨光那些金属小爪,再用皮革抛光镶嵌宝石的底座,让它们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久远年代后的磨损。我身处在那从茂盛的灌木后的有利地形,以一种逐渐膨胀的兴趣看着屋内的他。他坐在那里,已经被那个正在夸夸其谈的兰多夫遗忘,他背对他,眼光落在远处的绿野上。他使莉莎妈妈不必承受指控带来的痛苦。但是毕竟有人是有罪的。是谁呢?在后来的五分钟我就得到了暗示,这事令我感到惊骇。
“莉莎,”兰多夫转而提到另一件事,“是谁打扫贝蒂小姐的卧室?”
“兰先生,”这个年老的黑人回答,“我孩子的事情当然由我负责。我会盯着他们打扫那个房间,无论是擦玻璃,擦地,还是铺床,我都会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贝蒂小姐的房间一直是空的,当然除了爱德华先生来的那次。”
她停了一下,开始吃吃地笑。
“我的老天,这些年轻人的做法真傻!爱德华先生每天都会骑马过来,他总说,‘我估计我今天是见不到贝蒂小姐了,我要上楼去看看她的妈妈。’然后他就从马背上跳下来,‘莉莎妈妈,把你的钥匙拿出来’,他说,‘打开那扇可怕的大门。’我就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就朝小姐书桌上挂着的一副照片走过去,那是小姐的妈妈。”
那个老女人停了一下,用一块折的完美无缺的手帕擦了擦眼镜。
“是的,没错,”她说,“贝蒂小姐跟她妈妈长的很像,简直一模一样……于是我就走出房间,坐下楼下的台阶上。等着他对照片膜拜完毕后他会走过来说,‘谢谢你,莉莎妈妈,我觉得照片会一直让我开心到明天,你去锁上门吧,’然后我就仔细把门锁好。我没忘记,不能让那些黑鬼有机可乘。”
然而我的叔叔打断了她,兰多夫的审讯结果无罪,他亲自把她送到贝蒂小姐那里。然后这两个男人开始谈论其他事情。
但是我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故意对我叔叔摆出一副冷漠的脸孔,我尝试找出这些矛盾事情连结起来,变成我能够理解的什么东西。慢慢地,真相向我靠近!但是我没有得出那无可避免的结论。这结论太过骇人,我看到了它,但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谎言。
有人从十字架上取下了祖母绿——有人进入过那个房间。但那个人并非莉莎妈妈!阿伯纳知道这些……而他故意伪造了证据。是为了替莉莎妈妈脱罪?并不止为了这个,我想。她并非身处危险之中,即便是秉公执法的兰多夫,也不曾有过一分一刻真正抱持她有罪的念头。那么,这就说明我叔叔故意为真正的犯人隐瞒罪行。但是,为什么?阿伯纳不会崇拜什么人。他只站在正义的一边——清白,无情的正义,一视同仁,对每人都是公平的。那么,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后来,我有了一点启发。阿伯纳是在为犯罪背后的人着想,如果正如我推理的结果一样,罪犯是那个人,他是为了她做的!现在,我也觉得该为她考虑了。
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此生至亲至爱的幻象岌岌可危,就要被摧毁了,多亏我叔叔深思熟虑后的果决的行为才得以够挽救。
尔后,另一件事绝望地在我面前升起。他怎么能让这个女孩继续毫不知情地跟他继续在一起?毕竟,难道他一定不会告诉她真相吗?在这个痛苦的考验面前,我的舌头发干。可是,在根本上,犯罪动机是出于对她的爱。而她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将被排除在任何人的生活以外。此外,尽管手段强硬,阿伯纳是一个视正义高过空泛的‘真相’的人。
但是,在我孩子气的那种有限的想法里,我好像觉得他必须要告诉她。所以,当他离开兰多的办公室走进花园,我不顾一切,狡猾地开口刺探他。我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他会怎么选择。他会说出来吗?还是会保持沉默,让事情永埋心底?在这出戏剧中,我将成为夹在两个演员之间的一个丑角,而我要看看这出戏到底会怎样落幕。我将自己隐藏在高高的牧草之后,看到了这件事的结局。
他在花园的角落里找到了贝蒂。因为莉莎妈妈的脱罪,她一脸欣喜地朝他跑过去,心中的情感全部优美地在脸上显现出来。而他不发一言,只是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条长椅边。
她坐下之后,他就坐到她的旁边。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声音带有一种惊人的慈爱。
“我的孩子,”他说,“通常,人不会去涉足犯罪的一个原因就是,犯罪是件难以驾驭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十字架。
“现在,”他继续,“我已经帮助某人脱离了困境,这个人在犯下这宗错误的时候极端悲惨而又经验不足。我也不能够熟练的驾驭,不过,亲爱的,我可不像这个人这么笨拙……让我来告诉你……这个从十字架上拿走祖母绿的人把上面的金属弄弯或者折断了,这显示这是一起深思熟虑的犯罪行为,所以我把那些残留的痕迹磨掉,让这件是看上去像一次意外……所有人都非常清楚,莉莎妈妈没有犯下这桩罪行的动机,而爱德华·邓肯,他有。”
那个女孩一下子站起来。
“哦,”那个女孩的声音像一声悠长,发抖的颤音。
“不会有人相信是他做了这件事。”
“为什么不呢?”我的叔叔继续说,“他既有机会又有动机。他在等待你离开的时机,而且他需要钱来还清他购买土地欠下的债务,而这些钱可以用那些祖母绿换到。”
那个女孩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
“不过你并不认为是他偷了那些宝石?”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那种颤音。
我躺在那里,怕得发抖。
“不,”阿伯纳说,“我不认为是爱德华·邓肯偷了那些祖母绿,因为我知道那些宝石从来不曾被人偷走。”
他伸出手把女孩拉到他身边坐下。
“我的孩子,”他继续说,“我们常常信任那些最卑鄙的小偷,因为我们常在他们身上看到隐约闪现智慧之光。当我第一次在你的手中看到那个十字架,我就知道这并非出自盗贼之手,因为没有一个贼会费尽地掰开十字架上的金属爪取下珠宝,并把十字架留下当作自己犯罪的证据。现在,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为什么十字架会被留下来,但是这理由没法用在一个小偷身上,这就是:因为有人想留着它,并且他们留下十字架并不会对他们带来什么恶果。”
“现在,我的孩子,”阿伯纳伸出手揽住她的双肩,“谁是那个珍爱这个十字架的人,谁不怕留下它?”
她依偎在我叔叔的身边,然后我听到她一边抽泣,一边承认了。爱德华为她牺牲了一切,而她也为他牺牲了一样东西。她在巴尔的摩卖掉了那些祖母绿,通过一个代理人,买下了他的山地。而他一定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就连我的叔叔也以自己的尊严向她保证。
躺在牧草深处,我听到他向她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