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热烘烘的,当畜群从树木繁茂的山上一路下山的时候,简直没法让他们远离树丛,那是刚刚购买的种牛。我们从破晓就开始赶路,牲口们也疲倦了,阿伯纳在后面驱赶畜群,我则在前面引路,我身下的那匹母马对于怎样带畜群赶路简直懂得跟我一样多。我们尽量使我们之间的畜群保持前进的队形;然而最终还是有一只小公牛逃离了畜群,奔进了密林深处。阿伯纳叫我把牲口领到道路上方的小树林,以便在我们在一灌木下搜索那只逃亡的小公牛时,让它们休息一下。我把畜群赶进一片开阔的橡树林里,留下我的母马看守它们,然后步行穿过树林边缘的灌木。那条沿山而下的道路通向山下的一条河流,路旁没有篱笆,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在道路下面三百码的地方,那头小牛从我视线中消失了,于是,我站到一个树桩上搜索它的踪迹。
我没有找到那头小牛,不过在面前的灌木丛中,有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小片灌木丛被砍掉了,树叶被踩的乱七八糟,还有一柄山茱萸做的木叉扔在地上。大约五十英尺以外就是一块陡峭的石台,石台下面有一条走马的小径通向树林。
这事有种神秘的味道。这附近都是茂密杂乱的灌木丛,而这里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条走马小径,刚刚那些被踏坏的树叶,是不是被谁用山茱萸耙子扫到那边的呢。我太过专注,以至没有发现阿伯纳叔叔已经骑着马下山,来到我的身后,直到我回头,才看到他骑在那那匹高大的栗色马上,俯视那片茂密的灌木丛。
他翻身下马,小心地分开灌木,走进去。在木叉的另一边,有一条空心圆木。阿伯纳把手伸进圆木里,拖出来一支枪。那是一支油亮崭新的单管前膛猎枪,彼时这个国家还没有后膛枪。阿伯纳把枪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那支枪明显已经填好了弹,因为我能看到子弹在击锤下闪闪发光。阿伯纳打开了枪托上的铜片,那里只有一根线绳和一个像螺丝锥一样的零件。它的尺寸跟推弹杆差不多,末端拴着一根线,这是用来清理枪管用的通条。这时,我突然看见小牛在矮树丛中动弹,我跳过去逮它,留下阿伯纳独自一人拿枪站在那里。
当我赶着那头小牛穿过山路,重新加入畜群,阿伯纳也从山路下面的树林中走出来,他坐在马上,双手紧握放在马鞍上。
他表现出这种样子时,我总是很怕问他问题,不过我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
“那支枪呢,阿伯纳叔叔?”
“我把它放回去了,”他说。
“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那时谁的,”阿伯纳回答,但他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胆小鬼!”
下午时分,太阳朝着远处连绵的山脉靠近。静谧降临在整个世界,只有小虫在空中飞动,它们在远处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一大群黄蝴蝶在路上翩跹浮动。牲口们都在橡树的阴影下休息,我们在旁边等候。阿伯纳的栗色马站在那里,像一尊黄铜雕塑,我则骑在马上打瞌睡。
阴影穿过了峰峦之间的空隙和山坳,布满整个世界,突然,我听到了马的声音,于是站在马镫上看过去。
有匹马从我们下面的林中小径跑过来,我能看到在密林中穿行的那个骑手的身影。他是个牧场主,土地就在树林的西面。在那深深地,绝对地安静之中,我能听到他马鞍上的皮革吱吱作响。他策马赶路,蓦然地,传来一声猎枪的咆哮,一阵烟雾和尘埃遮蔽了他的影像。
这预示性的一幕让我即刻想到先前在灌木丛中看到的场面。有人躲在那里伏击这个男人。地上的那把耙子的用处是架住枪管,以防射失。
在这种情况下,我无可避免地感到,由于我叔叔的疏忽才会发生这种惨祸,这种知觉令我感到惊恐。在他站在灌木丛中时就一定已经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既然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把枪继续留在那里?为什么他要把枪放回藏匿它的地方?为什么他会漠不关心地回来,放任那个暗杀者完成他的谋杀。不只如此,那个骑马穿过丛林的人与阿伯纳相识,阿伯纳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在他的住处休息,我们正在去那里的路上!
一秒的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所有的这些令我痉挛一般的把头扭向阿伯纳,然而他端坐马上,纹丝不动。
下一秒,我看到受惊的马从小径跳出来,我指望看到的马鞍上空空如也,或许那个骑手会蹒跚着走过来,血慢慢从他的外套渗出来,或许更恐怖的事已经攫住他。不过我的所见并非是这样。那个骑手还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上,他勒紧缰绳,然后,一边继续骑行一边慵懒地四顾左右。他一定相信刚刚的那一枪是哪个猎人在打松鼠。
“哦。”我大喊,“他没打中。”
不过阿伯纳没有答话。他站在马镫上,目光在林中搜索。
“他怎么会没打中,阿伯纳叔叔?”我说,“他当时离那条小路很近,还有那个耙子稳住枪管。你看到他了吗?”
他半天没有吭声,然后他回答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没看到,”他仔细考虑过以后回答。
“他一定是穿过灌木溜走了。”
他就说了这么多,有好一会儿,他陷入沉默,手指敲打着马鞍,望着远处的树梢。
当阿伯纳再次驱赶畜群赶路的时候,太阳已经触到那边的山脉了。我们把牲口赶出树林,来到下山的路上。那条路走到山脚下有一个三岔路口,其中那条大路通向我们想要留宿的房子,另一条则通向森林。
当阿伯纳赶着畜群走上另一条路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什么都没说,因为不久我就了解了我们计划发生变化的原因。由于自己的疏忽,我们刚刚差点旁观一个男人遭到谋杀,在这个时候,我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人的盛情款待。
在前行了半英里以后,小路通向一块开阔地。那里有一栋崭新的大屋,建筑在一块略高的土地上,下面是原野和牧场。我不熟悉这条岔路,不过我知道这个地方,住在这里的男人叫迪尔沃斯,以前曾经是郡法院的书记员。有种传闻说,他利用档案记录的漏洞搞到了这块地,而现在,他又用一套法律程序控告他邻近的牧场主们,以攫取他周围更多的土地。为了炫耀所得,他又在那块土地的中心地带新盖了这座大房子。我听到人们对这种赤裸裸的挑衅议论纷纷,还有传闻说有一个牧场主站在法院门口发誓,在判决下来那天一定要杀了迪尔沃斯。我知道阿伯纳对这个男人所抱持的看法,我怀疑他该不该选择这里过夜。
这是我们初次拜访这栋住宅,在我们享用晚餐时,阿伯纳几乎一言不发。然而在饭后,我们跟着这个男人在他宽大的走廊上俯瞰整个村庄时,阿伯纳改变了态度——我想是在他拿起郡里发行的报纸的时候。报纸上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仔细地阅读着,那是一篇法律通告,内容关于变卖违法者的土地以缴纳罚金,不过那张报纸被撕破了,只剩下半张残页,于是他开口向主人打听。
“迪尔沃斯,”他说,“这篇通告上都包括哪些土地?”
“不都写在上面吗?”那个男人回答。
“没有,”阿伯纳说,“报纸少了一块,对詹金斯土地的描述的地方被撕掉了”——他用手指指出撕掉的地方给男人看——“在这后面还有哪些土地?”
“我不记得另外几块土地了。”迪尔沃斯回答,“不过再找一张这样的报纸应该容易得很。你对那些土地有兴趣?”
“不,”阿伯纳说,“我只是对这篇通告有兴趣。”
他把报纸放在桌上,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
阿伯纳向下俯瞰整个郡的风景。
“这是块很不错的牧场。”他说。
坐在椅子中的迪尔沃斯向前欠了欠身,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留着一把茂密的栗色胡须,有一对微微闪光的小眼睛和一副庞大的身躯上。
“为什么,阿伯纳,”他说,“这是那种供肉牛放牧的最好的土地。”
“这是丹尼尔戴维斯在乔治三世时从皇室手里得到的那块土地的一角,”阿伯纳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以怎样的方式为皇室效力,不过这份报酬是高贵的——一个男人为皇室效劳而得到拥有这份不动产的殊荣。”
“他是在为皇室效力,”迪尔沃斯说,“或者说是行恶。为什么,阿伯纳,庭院下面的土地非常肥沃。我看着他们把老戴维森埋葬在这里,那些黑奴铲起泥土抛向老戴维森时,每一锹土都像他们的脸那样黑,草皮就像女人的头发那样平顺。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对自己许诺,有一天我一定要占有这些土地。”
“垂涎别人的财产是危险的,”阿伯纳说,“大卫王曾经试过,但他是迫不得已——你是怎么说的——行恶。”
“为什么不呢?”他说,“如果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理由有很多,”阿伯纳说,“其中一个是:做这种事需要相当的勇气。行恶是个沉重的工作,迪尔沃斯,会让软弱的人走向失败。”
迪尔沃斯笑了。
“大卫王没有失败,不是吗?”
“他没有失败,”阿伯纳回答,“不过大卫,耶西的儿子,不是个懦夫。”
“没错,”迪尔沃斯说,“我同样也不会失败。我的双手不擅长用来打仗,却对诉讼非常在行。”
“你用诉讼得到了你筑屋其上的这块楔形土地,不是吗?”阿伯纳说。
“是的,”迪尔沃斯回答,“但是一个人如果不时常操练,他们一定会有疏忽大意的一天。”
“好吧,”阿伯纳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小农场主想必对此深有体会。当你把他从自己的土地上驱逐出去,他就在马厩里用一根缰绳把自己吊死。”
“阿伯纳,”迪尔沃斯吼道,“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我没有要他的命,我只是接受了法律赐给我的东西。如果一个人打算买地,而又不仔细研究条款,那是他自己的错。”
“他的购买的是法院裁定售卖的土地,”阿伯纳说,“而且他坚信法院不会让他签订有缺陷的条款。他是个诚实的男人,所以他认为整个世界都是诚实的。”
“他想错了。”迪尔沃斯说。
“他没错。”阿伯纳说。
“那好,”迪尔沃斯大吼,“我该受到指责,就因为我不像他那么傻?难道人们从来学不会法院并不能担保诉讼中判决售卖的土地条款一定符合法律规定?一个人在法院门口买东西就像是买一头放在袋子里的猪,如果袋子里什么也没有,难道是法院的错吗?法官不可能检查经他手判决售卖的每块土地的买卖条款,也无法逐条检查与每块在诉讼中被公正判决的土地有关的条款。如果这样做,每个与土地相关的诉讼案中就要加入一个检查条款的诉讼程序,所有的权益相关者都会成为案子的当事人。”
“你说的可能是事实,”阿伯纳说,“不过人们往往会忽视这一点。”
“如果他们懂得质询的话,”迪尔沃斯回答,“他们会知道的,这些人为什么不去找法官?”
“好吧,”阿伯纳回答,“他现在已经去找那位最高审判者了。”阿伯纳斜靠在他的椅子里,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子。
“法律并不总是代表正义,”他说。
“如果一个男人买下了一块土地,按照价格付清了金子,来到那里成为土地的主人,然而,由于治安官的疏忽,在承认购买契约的文件中遗漏了某些字句,于是这位购买者就丧失了购买资格,而且可能会失去他手中其他的土地,这种事情不是法律。”
“那就是法律,”迪尔沃斯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针对这个对那些农场主提起诉讼的。在契约被提领出来那天,治安官兰多夫没能找到他那份梅奥指导手册的副本,所以他凭自己的记忆把条款写出来。”
阿伯纳沉默良久。
“这就是法律,”他说,“不过它代表正义吗,迪尔沃斯?”
“阿伯纳,”迪尔沃斯回答,“如果法律中没有定义正义的概念,我们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正义?”
“我认为所有人都知道正义是什么,”阿伯纳说。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标准,”迪尔沃斯说,“而忽视法律所限定的标准,难道应该这样?那可能是正义的终结。”
“那会是正义的开始,”阿伯纳说,“如果每个人都遵循神给出的标准。”
“不过,阿伯纳,”迪尔沃斯回答,“如果没有一个仲裁标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标准,有什么法庭能够伸张正义呢?”
“我觉得这样的法庭是存在的。”阿伯纳说。
迪尔沃斯大笑。
“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是在弗吉尼亚。”
然后他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陷进椅子,像一个正在进行总结陈词的律师。
“我知道你觉得有,阿伯纳,不过这完全是异想天开。你要在每个人身上安放一份道德心,然后让道德驱使他们的行为。好吧,我不会让他们抛弃良心。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这是个难题。我想把它留给法律。瞧瞧,如果一个人在他做每件事情前都必须考虑这件事是否出自正义,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大的负担。现在,法律能够把这个重担从人们身上卸下,我宁愿让法律承受它。”
“不过在法律之下,”阿伯纳回答,“弱者和愚者正为他们的软弱和愚昧所苦,精明狡猾的人却因他们的狡诈和奸猾得益。怎么才能补救这一切?”
“现在,阿伯纳,”迪尔沃斯说,“要补救这些就如同把整个世界颠覆。”
阿伯纳又长时间陷入沉默。
“如果每个人都把世界转动的齿轮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或许这能够实现。”
“但是,为什么应该这样实现?”迪尔沃斯说,“大自然让它实现了吗?看看她是多么冷漠地消灭那些弱者。在她的身上会有同情吗,抑或是有像你那样温柔的小关怀?我告诉你,这种事在自然界里绝不存在——它们都是来自于——人。”
“或是来自于——神,”阿伯纳说。
“随便你怎么叫,”迪尔沃斯回答,“这也同样荒谬,如果法律会追随它,也会是个笑柄。就我自己而言,阿伯纳,我会避开这些麻烦而又微妙的东西。因为法律会承担这份职责,她会告诉我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我也把东西留给她,让自己获得解放。她要我付出的,我会去付出,而她要我承担的,我也会去承担,这样事情就得走向它的结果。”
“这是个简单的标准,”阿伯纳回答,“而且,让事情简单化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你来找我的原因是什么?”迪尔沃斯说。
“我知道你来是有原因的。”他稍微笑了一下,那是紧张的干笑。我观察到这种笑在此时爆发出来,尔后一直伴随着他们的谈话,我观察到他不自在的举止态度,从我们刚一到达时就开始了。在这个男人的表层之下潜藏着什么东西令他不安,是这种东西让令他这样子笑。
“是关于你的诉讼案,”阿伯纳说。
“那案子怎么了?”
“这件案子的问题在于,”阿伯纳说,“你不是个有能力起诉他的人。”
“阿伯纳,”迪尔沃斯大吼,“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来告诉你,”阿伯纳说。
“我一直关心这件案子的进展,你胜诉了。随便哪一天,你向法官提出要求,判决就会下来,但是现在已经过了一年,这事还搁置在那里,列在法院的记事表上,你并没有提出要求,这是为什么?”
迪尔沃斯没有回答,不过他再一次露出那种干巴巴,不安的笑容。
“我来帮你回答,迪尔沃斯,”阿伯纳说,“你害怕!”阿伯纳伸出手臂指着河对岸的几块牧场,那里的牧草在黄昏的日光下变得色彩黯淡模糊,光束滑过河流,滑过树林,将那里映照的璀璨夺目。
“在更远处,”阿伯纳说,“那里住着莱缪尔·阿诺德;他是你诸多诉讼案中唯一的男性被告,其他的都是妇孺。我认得莱缪尔·阿诺德,我原本打算今天在他那里留宿,不过后来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他血统的渊源,当汉密尔顿在俄亥俄州收购头皮,并与印第安人为了那些女人和孩子的价钱讨价还价的时候,老海勒姆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买头皮的,’他说,他说,‘来买我的头皮,全是大块的,’然后他开始抓住一个口袋往桌上倒,那是整整一口袋头皮;全都来自皇家士兵。这个男人就是莱缪尔·阿诺德的祖父,他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你会说他暴力而危险,你或许是对的:他崇尚暴力,他充满威胁。我知道他曾在法院门口对你说过什么。并且,迪尔沃斯,你怕他怕的要死,所以你坐在这里,望着那肥沃的土地,只敢在心中觊觎,却惧怕拥有它们。”
夜幕降临了,我坐在那宽大的门廊的石阶上,一片阴影笼罩着我,我早已经被那两个男人遗忘。迪尔沃斯一动不动,阿伯纳继续说:
“这对你来说很糟糕,迪尔沃斯,天天坐在这里被这种欲念纠缠。你可能将会有什么计划,但是那会包含着‘恶行’,这是你无法掌控的。把它交给我吧。”
那个男人清了清嗓子,伴随着一小声不安的笑。
“你是什么意思——交给你?”他说。
“把那个案子卖给我,”阿伯纳说。
迪尔沃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很长时间没吭一声。
“不过我想要的是这些地,阿伯纳,而不是它们卖得的钱。”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阿伯纳说,“我同意按比例给你我在这桩案子中胜诉获得的土地。”
“应该是很大的比例,因为是我打赢了官司。”
“你想要多大就要多大。”
迪尔沃斯站起来,在走廊上踱来踱去。人们能看出来,有两件事正在他头脑里绕来绕去:那就是,阿伯纳是个解决这件事的适合人选——在法庭上,他不会畏惧;而另一件——
他能要到多大的比例?最后他踱了回来,在桌前站住。
“八分之七,这样还算公道吧?”
“是的,”阿伯纳说,“把合同写出来吧。”
一个黑奴送来了卷纸,钢笔,墨水,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并在桌上点亮了一根蜡烛。迪尔沃斯写好了合同,然后签上名字,又在签名之后用钢笔画上他花里胡哨的印鉴。然后他把合同递给桌子对面的阿伯纳。
阿伯纳出声的读出这份合同,权衡着租金的法定支付期和其中的每个法律用语。迪尔沃斯深谙此道,写出的合同极富技巧。阿伯纳小心地折起合同,把它放进口袋。然后从他的皮制钱袋里取出一个银币掷到桌面上。因为合同里写着:“收到此份合同后,需据惯例付一美元现金为凭。”硬币受到猛的一撞,在橡木的桌面上打旋儿。
“这里,”他说,“是你的一个银币。一个银币是他们付给犹大的钱,是犹大第一笔报酬,也是你能得到的所有。”
迪尔沃斯站了起来。
“阿伯纳,”他说,“你说这话用意何在?”
“这个,”阿伯纳说,“我已经买下了你的案子;也付清了钱,现在它是我的了。售卖条款写在上面,你也签过名了,我得到土地后,你会从中分得一定的比例,不过若是我什么也得不到,你也一样。”
“什么也得不到?”迪尔沃斯重复着。
“什么也得不到!”阿伯纳说。
迪尔沃斯把他的两只大手放在桌上,整个身体都倚在上面;他的脑袋在肩膀上低垂着,目光越过桌子望着阿伯纳。
“你是说——你是说——”
“是的,”阿伯纳说,“我的意思是,我要撤销这个诉讼。”
“阿伯纳,”那个男人哀嚎道。
“这是暴殄天物——这些土地——这些肥沃的土地!”他展开双臂,就像那里有他的挚爱一样。
“我真是个傻瓜。把那张纸还给我。”阿伯纳站起来。
“迪尔沃斯,”阿伯纳说,“你的记性真差。你说过一个男人应该为他的疏忽大意付出代价,你自己也不例外。你说同情是荒谬的,现在我也同意那很荒谬。你说你会占有法律赐予你的,现在轮到我了。”
那个啜泣的男人在椅子上异样的摇晃着身体。
“阿伯纳,”他哼哼唧唧地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毁掉我。”
“我不是来这里毁掉你,”阿伯纳说,“我是来这里拯救你。如果没有我,你就要犯下一桩谋杀了。”
“阿伯纳,”男人哭喊着,“你疯了。我为什么会犯下谋杀。”
“迪尔沃斯,”阿伯纳回答,“有某种戒律,冥冥中主宰一切,不是由于有魔鬼潜伏其中,而是戒律在引导——因为万物随戒律而行——你的名字,迪尔沃斯,‘行恶’。今天下午你从灌木中企图谋杀莱缪尔·阿诺德。”
恐惧向那个男人袭来。他不再摇晃身体了,向前探出身子,凝视着阿伯纳,他脸上的一块块肌肉都松松垮垮。
“你看到我了?”
“没有,”阿伯纳说,“我没看到。”
他的身体,在那一刻,好像从什么骇人听闻的恐怖压力中解脱出来一样。他的声音就像是风箱中呼啸的气流。
“这是说谎!说谎!说谎!”
我看到阿伯纳严峻地注视着他,但是他无法感染面前的这种东西。
“这是事实,”他说,“当我站在灌木丛中研究你的武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来到这里我才明白。但我在灌木丛中就知道做这事情的是个懦夫。而我眼中唯一的懦夫就是你。”他说,“别再自己欺骗自己说我没有证据。那些线索已经足够把我带到这里来。证据?我在这栋房子里找到了,我会拿给你看。不过在这之前,迪尔沃斯,我会还给你一些属于你的东西。”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铅弹丢在桌上。铅弹咔嗒咔嗒地四散弹开。
“这就是我从谋杀中把你拯救出来的方法,迪尔沃斯。在我把你的枪放回空心圆木之前,我褪出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只把火药留下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
“迪尔沃斯,”他说,“不久之前,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不过你没有回答。我问你报纸上通告售卖以缴纳罚金的土地有哪些。有一部分报纸被撕掉了,名单也少了一部分。当时你没能回答。你记得这个问题吗,迪尔沃斯?当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已经在我的口袋里了。缺少的那一半通告被你填进了猎枪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报纸,拼在另一半报纸上,放在迪尔沃斯的面前。
“看,”他说,“边缘是吻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