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杨树丛环抱道路指向一栋房舍,有个女孩伫立在树丛边的林荫道上。正是由春入夏的时节,她看起来局促不安,又无所适从。
当阿伯纳和兰多夫沿着砾石路前行时,一下子注意到了她。
他们两个已把各自的马匹留在了栅栏门前。女孩刚却下意识的已把自己的马牵进了门,不过离开房屋的半途中,她却又记起了这件事,回去牵马出来。
当时她正倚靠着马儿的肩胛。这是一匹黝黑的狩猎用马,高大且衰老,然而年龄却并没有破坏那躯体线条的美感。它就像是用黑檀木制成的一匹乌木马,被施了世上罕有的波斯幻术,却尚未被那魔法唤起,变成活物。
女孩身着一袭深色长骑马装,是当时时兴的式样,还有一件红色猎狐外套,深色的浓密秀发编成了手腕粗的麻花辫。她有一双与发色相同的大眼睛,一副户外运动造就的结实而柔韧的身材。
“啊!”兰多夫叫起来,同时做出了他的典型手势,“普洛斯彼罗曾经在林中吹响笛子,这里有一个晨光的女儿。我们老了,阿伯纳,年轻人才为神灵所钟爱吶!”
我的叔叔背着手,盯着砾石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幅令人着迷的图景。
“可怜的孩子,”他说,“眷顾她的神祇绝非山神,必是峪灵。”
“露丝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她的身段难道不是更优美么,阿伯纳?喔,比起这些地产来,她拥有一份更棒的财富。她拥有青春嘛!”
“这两样财富她皆应获得,”我的叔叔应道,“夺走她的遗产,纯粹就是强盗行径。”
“这是法律程序,”治安官回答道,“这桩案子是依法执行的,而我们不能对法律持有不敬的态度。”
“但是,对于某些利用法律作恶的人,我们当然可以,”阿伯纳说,“他是个亡命徒,跟拦路抢劫的马贼和海盗并无二致。”
他的手臂伸向了坐落在林荫道尽头的大房子。
“尽管已有法律的认可,而我仍认定这个麻木不仁的家伙是个强盗。如果可以的话,我将尽力夺回那些落入他手的土地。不过呢,兰多夫,你所谓的‘法律’可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可是,”法官说,“他并没有从中获利,他正在那儿等死呢。”
“但是他的弟弟却有利可图,”阿伯纳说,“而那姑娘却什么也没有。”
这位衣着优雅入时的治安官,在指间旋转起他的乌木手杖来。
“世人都应该宽宥往生者,”他以一种滑稽的口吻解释起来,“这可是圣典的指令。”
“对于往生者,我可毫无兴趣,”阿伯纳答道,“逝者皆听凭神明处置,活着的人才是我的关注所在。”
“既然这样的话”,治安官大声说,“你该是会饶恕那个拿走财产的兄弟了。”
“当他归还他夺走的东西时,”阿伯纳答道,“我才会饶恕他。”
“‘归还他夺走的东西’!”兰多夫大笑起来,“哎呀,阿伯纳,即使是魔鬼,也休想从老本顿·伍尔夫握紧的双手中拿走哪怕一枚硬币。”
“魔鬼么,”我的叔叔说,“可并非我信仰的权威。”
“那么,就指望发生‘天堂奇迹’吧,”治安官道,“不过,现在可不是什么‘奇迹年代’。”
“恐怕不是呢,”阿伯纳说,他的声线落入了一个更低沉的语调,“然而我却无法确信无疑。”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女孩伫立的地方了。她飞奔着跑过去迎接他们,晨风掠起脚边的黄叶,她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
“该死!”兰多夫大吼。爱芬河的威廉所知道的巫女跟她相比也是相形见绌!“你好呀,茱莉亚?上次见到你时,你还没有我的手杖高呢。那一回你告诉我,你是一匹在马戏团表演的马,名叫‘皮特-乔治’,很愿意变戏法给我瞧。”
女孩的脸庞显出一丝阴霾。
“我记得这件事,”女孩说,“那时我们就在这门廊上。”
“哎呀!”兰多夫有些尴尬的叫起来“正是在这里嘛!”
他吻了一下女孩的手指,阴影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兰多夫的心地纯良,言行举止也全然一派绅士风度。不过,阿伯纳才是这姑娘陷入两难境地时寻求帮助的对象。
“刚才我忘了”,她说,“差点就这么骑着马一直进入了别墅。您觉得我该把马儿留在这儿么?如果我撂下缰绳,它会好好的自个儿站在那里。”
然后,她继续解释起来:她很是想看看这栋老房子——这么多年来,这儿都是她的家呀。今天,所有的乡村居民都要赶来参加葬礼,她才有了唯一的机会。她认为自己也是可以来的,纵然目的并非是满怀敬意的为死者歌功颂德。
她挽住了阿伯纳的手臂,他神色凝重地俯视着她,显得忧心忡忡。
“我的孩子,”他说,“把马留在那儿吧,然后跟我一道去——我也不是为了满怀敬意的歌颂,而你比我更有理由来这里。”
“我想……”,女孩嗫嚅道,“人们都是应该尊敬死者的吧,但是对于他,他们,我是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我的叔叔答道,“如果一个人在世时我尚且无法尊敬,那么当他死去时,我也不会惺惺作态。”
他们行走在铺满黄杨木叶的林荫路上,豚鼠草和茴香沿着未加修缮的砾石小径一路疯长。
那是一个清爽宜人的早晨,栅栏上结了霜花,在牧场高高的草叶之间,许多蜘蛛网密布伸展,宛若精致繁复的网眼状花边,令人眼花缭乱。天气晴朗,太阳放出明媚的光芒,却没有带来临近正午时,那种令人压抑的闷热和高温。
村民们已经前来围观亚当·伍尔夫下葬了。这是一群佃户,他们大多身份低微无所事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前来闲逛凑个热闹,因为,那两个老人在世时,曾经将有缺陷的认证书作为合法契约,窃夺了这块地产,并且不允许侵犯别人他们土地的边界。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各有其属,既没有淘气鬼随意摸鱼,也不见小男孩偷偷打猎。深深的河流沿岸穿行,河底的土质肥沃,凌青色的鲈鱼长得愈发肥硕。但是鹌鹑、野鸡、知更鸟和野云雀们,却一度被老亚当举着鸟枪追捕。他几乎一年四季鸟枪不离身地各处跋涉。人们甚至认为,天堂的鸟儿们曾在这位仁兄身上施加了无尽的伤害,因而作为报复,他才向它们公然宣战。而且,这个老人也正是由于这一危险的爱好而猝然遭遇死亡的。尸体被找到时,他手握着猎枪倒在那儿,他的粗心大意使得鸟枪走了火。
这两位老人一直离群索居,故而产生了各种关与他们有关的谜团秘事。这些传言被黑人们以离奇的想象力详加阐释,又经由每个“说书人”之口,增益了许多阴森的细节。它们充满诱惑,颇具惊险刺激的吸引力,于是乡村居民们便以此作为了解两个老人莫测经历的入口。
兄弟二人的生活方式截然相反。亚当为人粗犷暴虐。他的喊叫咒骂,他那冷酷野蛮的态度,令走夜路的黑人们心生畏惧,也把暮色降临时回家路上的淘气鬼唬得胆战心惊。至于本顿,却总是缄默行事。他奉行着一种谦恭谨慎的态度,对待别人的品头论足亦是不温不火。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黑人们和淘气的小孩都更加惧怕本顿。恐怕是因为他早已为自己打造好了棺材,并且将它连同寿衣一起保存在那幢房子里。他为精心筹备着自己的死亡,为那套装殓的服装讨价还价,纠结于每个先令是否花得合算,这种情形看起来着实诡异。
然而,置办这些可怕物件的老本顿,看上去并未期望死神降临。当继承那片土地的时候,他双手以谄媚的姿态揉捏着,以一种明显十分受用的语气侃侃说道——因为他是比较年轻的一个,按常理说应对生活怀有这种期待。
房门附近,一大群人挤成一团,几乎溢出了走廊。他们接踵摩肩,个个劲头十足,兴奋得颤抖,恨不得将所有事尽览无遗,喂饱自己的强烈好奇心。
女孩原本想在柱廊处止步,站在那儿观望就可以看到旧时的花园和果林,以及所有的阡陌蹊径,她年少时的仙苑奇境皆能够尽收眼底。不过,阿伯纳却让她继续向里走。
兰多夫别开脸,我的叔叔和女孩在棺材旁逗留了一会儿。死者额头边缘和下颌都已被猎鸟枪打烂,但眼睛以及大部分脸孔没有受到损毁,细而窄的鼻梁以及由顺势形成的褶皱纹路构成的面孔即可确定他的身份。而且,这些沟壑似的深纹鲜明昭示了他的暴躁脾性,即使这场令他命丧当场事故也无法将其带走。
亚当·伍尔夫穿着寿衣,躺在原本是弟弟本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惟手套没有戴,只是覆在双手上。老本顿忘记给他戴上了。其时,本顿出面为自己的哥哥筹备一场公开的葬礼,由于没有其他人触碰遗体,他必定竭尽所能地在房屋各处搜寻可利用的东西,才能将那副旧针织手套上,每一条裂缝、每一个窟窿都精心地补缀完好,恰似他虽然内心悲苦地坐在那,却尽可能在哥哥的面前呈现出最佳面貌。
女孩被这个小细节所触动,潸然泪下。女人的心思可真怪。
“多可怜的人呀!”,她哽咽道。为了这种平凡细碎的小事,她大概暂时忘掉了死者和他弟弟对她造成的伤害,他们强加于她的损失,以及她长期以来的困窘生活。
她向阿伯纳的手臂靠近些,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
“我真为他难过,”她说,“我是说那个活着的弟弟。这太悲惨了。”
接着,她指指那副手工粗糙、经过了补缀的破旧手套。
然而我的叔叔只是怪异地看着她,一脸的冷静淡漠,无动于衷。
“我的孩子,”他说,“有一种古怪的美德打动了你。或许,它也能够使编那副手套的人感动。走,一起上楼去看看他。”
接着,他叫来了法官。
“兰多夫,”他说,“跟我们来。”
法官转过身来。
“你们要上哪儿去?”他说。
“呃,先生,”阿伯纳答道,“这孩子看了一眼死者的手套就哭起来了。所以,我觉得老本顿见了它们也会哭。心肠一软时,就会归还他窃取的东西了。”
法官仰视着阿伯纳,就好像看一个疯子。
“然后他就会为犯下的罪行感到抱歉是吧!接着还会再摘除一只眼球给你当玩具耍么!拜托了,阿伯纳,你的常识到哪儿去了。这种事情发生,除非上帝创造奇迹。”
我的叔叔仍是泰然自若。
“好吧,”他说道,“那就跟我来吧,兰多夫,帮我来实现奇迹。”
他走进了大厅,登上老旧的楼梯。女孩脸上犹有泪痕,挽着他的手臂。兰多夫跟在他们后面,一副不得不为某件荒唐事儿无谓奔走的样子。
他们进入了楼上的房间,一个身形肥硕的男人正坐在内衬靠垫的扶手椅上,鸟瞰他那树木繁茂的林荫道,看起来志得意满。当三人走进时,他应声转过身,一双挤在肉呼呼的面部褶皱中的眼睛张得很大。
“阿伯纳、兰多夫先生,还有茱莉亚·克莱伯恩小姐,呃呵呵,”他咯咯地笑起来,“你们向过世的人致哀来了呀!”
“那倒不是,伍尔夫,”我的叔叔答道,“我们是来审判生者的。”
这间大屋子里的摆设不多,只有一个带有些英伦风格的开放式写字台和几把椅子,显得空空荡荡。墙上的画像倒挂着,显示房主对它缺乏兴趣。画工的技巧并没有特别赋予山峦宜人的美感;土地和树林也并非被临摹润色出何等的魅力,但是土地和树林是他的财产,为他所掌握,想要怎么处置听他说了算。
不过,在放了一摞大页书写纸、铁制墨水壶和羽毛笔的写字台上方,悬挂着配了框架的土地详图以及房地产的书面契约,这就是那两兄弟靠打官司得到的财产。
老人频频地眨眼,有些犹疑不决,接着,他回答道:“你们能这样想我,可真是太好了,我已经被忽视了很久很久。即使是在此时,审判引起的小小一点关注,也可以大大缓解我的丧兄之痛呢。”兰多夫紧握下颌忍住大笑。这个又高又胖的老人脑袋低垂,几乎陷进了他肥厚的双肩,他细小的眼睛像昆虫的目一样闪着光,如同一个小玻璃珠子。他继续说下去。
“我可是更加积极主动的一方,”他说,“阿伯纳,因为你一直对我既冷淡又疏远,所以从未有登门拜访。你也是,兰多夫,尽管我们住得并不远。一位绅士对待另一位绅士,可不应是这样的,特别是我和已故家兄亚当远道而来,并无一位朋友引领投奔,就自愿成为你们之中的一员。”
他唉声叹气,十指交叠。
“唉,阿伯纳!”他接着说,“这就是我和我的兄长亚当所忍受的冷酷轻视。像你这等人物,每逢关键时刻都说得上话、办得成事,是不会盼着得到别人安慰的。可对于孤独无依、背井离乡的人而言,得不到丝毫的关爱,便堪称是一种令人痛苦的缺憾呐。”
他指了指面前的座椅,示意让座。
“先生们,克莱伯恩小姐,你们请坐吧。请别介意我没能起身,亚当的死使我难过得浑身哆嗦。”
兰多夫仍然站得笔直,总算压抑住自己的表情。而阿伯纳只是将女孩在座椅上安置好,自己站在了椅背后,就像一位善于掌控局势的亲密朋友。
“伍尔夫,”他说,“很高兴你的心被软化了呢。”
“‘我的心被软化’!”老本顿叫起来,“此话怎讲呀,阿伯纳!在所有上帝造物中,我的内心简直是最温柔易感的,我甚至不能容忍杀死一只麻雀。我的哥哥亚当可不像我。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端着火器猎杀野外的小生灵而存在的,但我可不会从这类事情中得到乐趣。”
“嗯,”兰多夫接茬说,“后来这些小生灵们就向他复仇了。这真是一一桩荒谬的死亡事故。”
“兰多夫,”老人回答道,“那可真是粗心大意到了极点。他居然用一个手指按着火枪的撞针,左手举着枪筒的中部,从枪口往里看,只为看看子弹空了没有。我的哥哥就有这么个蠢笨的习惯。我对此很是反感,每次看到,都恳求他下次别再这样做。”
“不过他对任何火器都没有半点畏惧,就好像它们已经被他驯服,就像驯兽人,他们会忽略野兽的野性,毒蛇的尖牙,和爬行动物的毒液一样,他逐渐忘记那是上了膛的凶器。”
他虽说是对兰多夫讲话,却注视着茱莉亚·克莱伯恩和她椅背后的阿伯纳。
女孩笔直地坐着,平和而沉静。我叔叔身躯散发出的气场,强有力地庇护着她。他宽阔的肩膀就在她的上方,他双手紧握椅背,举目平视前方。而且,他高大健硕,颇具威严,就像画家们经常绘出的天堂战争中与魔鬼作战的米迦勒。
这种仪态的威慑力,使得本顿收敛了注视。他的身体在扶手椅里挪动了几下,开始对女孩讲话了。
“前来看望沉浸在悲痛中的我,您可太好心了,阿伯纳,还有你,兰多夫。而茱莉亚·克莱伯恩小姐能来,真是显得又体贴又高尚。男人们都可以通过权利的授予和获取来理解这个法律的判决,而孩子却很难明白这一点。出于本能,年纪尚轻的克莱伯恩小姐或许会觉得受到了我和哥哥亚当的不公平对待,她也许认为我们发起的司法诉讼,是以不正当的手段攫取了她父亲临死前留给她的财产,而这份地产一直被其父认定归自己所有。一个孩子也许搞不懂为什么那项权利从未合法地归属于她,不明白为什么私人财产是一回事,而世袭的地契与它截然不同。因此,我被小姐的深明大义深深感动了。”
接下来轮到阿伯纳说话了。
“伍尔夫,”他说,“我很高兴发现你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情。这么说,兰多夫现在可以带着一种对于温情和关爱的体察来书写契约了——刚才跟我一起往这边来时,他可不是这样。”
老人的小圆眼珠骨碌着,发出微光。
“我不明白,阿伯纳。什么契约?”
“就是兰道夫要专程来写的这份,”我的叔叔答道。
“我说阿伯纳,”治安官插话道,“我才不是来写什么契约的呢。”接着,他愕然注视着我的叔叔。
“哦,当然是这样,”阿伯纳回答,“确切的说,这正是你此行的意义。”
他指了指那个开放式写字台。
“瞧瞧,这位财产转让者恰巧为你预备好了所有东西。这里有大张的书写纸、羽毛笔和墨水。而且,这里铺展开来的土地详图,地界标识一应俱全,也是为了方便起见。还有这儿,”他指着墙壁说,“这栋宅邸的房契就嵌在镜框里,宛如一幅迷人的风景画。快坐下,兰道夫,动笔吧。”接到了这一具有权威性的指令,治安官立即在写字台旁坐定,开始挑选起羽毛笔来。
接着,他又发现了指示的荒谬之处,于是转过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呀,阿伯纳?”他大声问道。
“我的意思恰如我所说的,”我的叔叔答道,“我要你写一份契约。”
“问题是,写什么样的契约呢?”治安官讶异地问,“由哪一方授予,被什么人接受,又是关于何种财产的呀?”
“下面你要写的,是一份产权转让合同,”阿伯纳接着回答,“格式就是一份房地产担保契约的承诺书,包含全部庄园住宅和土地——就是你面前的房契和地图展示的那些。授予人一方是本顿·伍尔夫,绅士先生;受让人一方是茱莉亚·克莱伯恩,未成年的小姐。至于你呢,兰道夫,将会得到温情和关爱作为报酬,外加为表格所附的一块钱。”
老人大吃一惊。他陷在宽厚双肩内的脑袋摇晃起来,圆胖的五官抽搐着,骤然改变了神情仪态。鬼鬼祟祟的眼睛变得冷酷而强硬,忿忿地喘着粗气。
“别着忙嘛,我的好先生,”他咯咯地笑道,“不会有什么契约的。”
“继续,兰多夫,”我的叔叔说,仿佛根本没受到干扰,“让我们赶快了解这件事吧。”
“但是,阿伯纳,”治安官反驳说,“我完全是白费劲,授予者是不会签字的。”
“他会的,”我叔叔说,“等你书写完毕,盖章公证时自然会签,快写你的吧!”
“可是,阿伯纳,阿伯纳先生!”惊讶的治安官表示抗议。
“兰多夫,”我的叔叔呵斥道,“你是想继续写,还是打算干脆把这张纸丢给我?”
这个男人以如此的威严,将其意志施于这位疑惑不解的治安官身上,迫使他铺开纸张,将羽毛笔饱蘸墨汁,依据我叔叔的口述的格式和双方责任人,撰写起文书来,就在他书写之时,阿伯纳向着那个肥胖的老人转过身来。
“伍尔夫,”他说,“需要我说服你签字么?”
“阿伯纳,”老人叫起来,“你当我是傻瓜么?”他已经挺直了庞大的身躯,一脸轻蔑地端坐在扶手椅上。
“我并不这样认为,”阿伯纳答道,“所以我才觉得你会签字。”
这个肥胖的老人朝着地板恶狠狠地猛啐一口,他的脸十分恐怖地皱成了一团。
“签字?”他气急败坏地说,“傻瓜!白痴!疯子!我怎么会签字放弃自己的土地?!”
“原因有很多,”阿伯纳沉着地应对道,“这份财产不属于你,你耍弄了一个合法的诡计才窃取了它,而处理诉讼的法官则拘泥于那些法律术语才会让你得逞。但是,你已经老了,伍尔夫,而下一任的法官将会很难面对这样的审判记录,因为如何处理案件关乎他本人的体面和尊严。‘如果寡妇和孤儿想我哭诉,我必将听取他们的呼求。’伍尔夫,此种不祥之语,即适用于你这种身负罪名,进入末日审判法庭的人。”
“阿伯纳,”老人怒吼道,“带着你那琐碎的布道滚蛋去吧!”
我叔叔的长手指将椅子背紧紧握住。
“既然这样,伍尔夫,”他说,“如果这样无法打动你,就让我动用一下人们的敬意,孩子的悲痛,还有我们的问候吧。”
老人的下巴颤抖起来,把指关节掰的啪啪作响。
“就凭你提到的那些,我是不会交出什么的,”他一遍大声叫嚷,一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了极微小的一个量度。
“哼,告诉你吧,先生,我的心血来潮虽然无聊又可笑,却比起你的胡说八道更具有说服力。”
阿伯纳不为所动,只是他的声音更加深沉洪亮。
“伍尔夫,”他说,“一时的心血来潮有时会成为人们行事的助推器。此时,我正被自己一时的奇思妙想所左右。伍尔夫,我有个设想,你的哥哥亚当,其实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人世的,正如他呱呱坠地时那样。”
老人扭动着硕大的脑袋,卑鄙的双眼似乎要将阿伯纳整个地收入视野。
“什么?”他咯咯笑道,“你指的是什么?”
“伍尔夫”我的叔叔回答道,“我有个设想——‘既无聊又可笑’——你刚才不是这么形容的么?好吧,无聊且可笑,随你喜欢罢了。我想让你的哥哥戴上手套再下葬。”
阿伯纳严厉地注视着老人,尽管纹丝不动,那种恫吓与威胁的仪态,也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他的气势,也在那个高大肥胖的老人身上产生了魔法般的效果。他小山包似的身躯整个地哆嗦起来,满脸褶皱挂着一层稀薄的油脂慌张地绷紧了。他瘫软地陷在座椅里,油腻的汗水越来越多,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的下颌猝然抽搐了一下,嘴巴松垮垮地张成一个洞,这个大块头像害了疟疾一样浑身战栗。
最后,这坨丰满的、波状的肥厚身体中发出了一个细弱的、受了惊吓似的声音。
“阿伯纳呀,”他说,“是否还有其他人,心存这种设想?”
“没有了,”我的叔叔回答说,“但是,伍尔夫,我是否秉持这种猜测,以你的决定而定。”
“那么,阿伯纳,”他细弱的声音提高了,“你会允许我哥哥照现在的样子下葬吗?”
“如果你签署契约!”我的叔叔说。
恐惧的冷汗令他湿漉漉的身体散发出臭气,几乎有人会相信那波状的肥厚身躯再也不会恢复平静了。
“兰多夫,”他颤巍巍地说,“把契约递给我吧。”
房间外,女孩在阿伯纳的臂弯里埋头啜泣,她并没要求任何解释。她情愿相信,财产的失而复得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它是永恒的,任何事情到了最后一步,它终究会出现。但是,在女孩离开之后,兰多夫转过身来,开始向我的叔叔发问。
“阿伯纳,阿伯纳!”他叫道,“为什么,以神的名义,为什么这个老人看到手套会抖成这个样子。”
“因为,他看到了刽子手就在他们身后,”我的叔叔说,“你可曾注意到,死者脸庞的边缘被猎鸟子弹打得满是窟窿,面孔中间却很是光洁?为什么会这样呢,兰多夫?”
“这是个枪支走火的造成的离奇意外吧。”兰多夫答道。
“根本不是意外,”阿伯纳说,“他脸上那片区域之所以完好,是因为受到过保护。因为当死者看到哥哥将要射杀自己时,曾举起双手挡在脸上。”
“被手套盖住了的老亚当的手背,应该像他面孔边缘那样,被鸟枪打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