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伯纳要去别人家帮忙的时候,他从不会带我前往。在执行一项生死未卜的使命时,他最不想与之为伴的人莫过于一个孩子,不过这次,他不得不这样做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天气阴湿寒冷。带着寒意的冬雨开始落下来,夜幕也随之迅速降临,我没法再继续赶路了。那时我已经进入了山岭之中,想要走捷径穿过几依傍山脉的丘陵。那时我本该已经到家,但是一只鞋坏掉了,让我耽搁了不少时间。
当走到离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阿伯纳的马,不过我猜想他老远就看到我了。那匹高大的栗色马站在道路间的草地上,阿伯纳像一尊石像那样骑在它的背上,当我走到他的身边,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从某些方面看来,这地方显得有些邪恶。房屋坐落在小山丘上,其下是一块一块放牧的草地,一条河贯穿草地,在黑暗中流淌,急速无声;这块土地向西方延伸是一座森林,以伫立在苍穹下连绵的群山作为背景。房屋相当古老陈旧,高窗上的玻璃所剩无几,而在中古的白色门扉上,油漆也因为年代久远而碎裂剥落。
住在这那个男人的名字是这座山的笑柄,他是个驼子,当骑在那匹高大的花毛马上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趴在马鞍上的蜘蛛。他不止一次的结婚,其中一个妻子发狂成了疯子,而阿伯纳叔叔雇的牧人则在某个夏日的清晨,看到另一个像秋千一样在她家门口的榆树上摇荡,一根打结的缰绳勒住了她的喉咙,将她吊在榆树伸出的枝杈上。她赤裸双足,黄色的豚鼠草花粉随着她的摆动从双脚上抖落。从此,那颗榆树被我们视作邪树,大家都会忌惮那像秋千一样摇摆的鬼魂而不敢骑马从树下经过。
祖辈留下的遗产并未被分割,由高尔和他的兄弟共同继承。他的兄弟生活在山脉的另一边,上次在这里见到他,是他初次翻越山岭到这边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平时,高尔会将账目定期送给他的兄弟,他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共同管理财产。有一种说法指出他的兄弟认为自己被骗了,最后终于前来分割土地,不过这只是道听途说,不足为凭。高尔则称他的兄弟突然到访恰恰显示了他们兄弟和睦,感情融洽。
这些大相径庭的说法让人难辨真伪。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们可能无法肯定,然而他为什么留下却是毋庸置疑。
那天早上,高尔来找我的叔叔阿伯纳。他骑马前来,那匹他高大的花毛马疾速奔跑时,他就紧紧趴在马鞍上。他来告诉阿伯纳他的兄弟死了,请他带几个人去看守尸体,然后将死者下葬。
驼子声泪俱下,他嚎啕着抱怨自己已经因为悲痛和惊吓神经崩溃。早晨,他发现他的兄弟一直没有起床,于是去他的房间叫他,看到他的兄弟躺在床上,场面可怖,喉咙被割开,周围是一片血海。他只是从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匆忙地赶来找我叔叔,所以对其他细节并不了解。他的兄弟身体状况极佳,而且在他家生活得融洽惬意,所以他也不理解弟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驼子红肿的眼睛闪烁着,两只多毛的大手绞在一起,显出悲痛的表情,那副模样奇形怪状而且令人作呕,不过你能指望一只被逼上绝境的癞蛤蟆是什么样子呢。
阿伯纳跟我父亲,还有伊连森·斯通一起出发。往生者的死状与高尔所说的一样,他手里抓着一把剃刀,手指上留着血迹,身体和床上都留着死前挣扎的痕迹。整个村子的人都倾巢出动赶来看他下葬,整个山谷燃烧起了流言蜚语,只有阿伯纳、我父亲还有伊连森沉默着。他们沉默着走出高尔的房子;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尸体被放进墓穴;然后,他们赤着头,沉默地看着土地接纳了死者的尸体。
不久之后,高尔就带来了遗嘱,死者把自己财产留给了驼子,随之而来的自然是驼子一番亲切的话语,和许诺补偿给死者孩子的一份津贴。他加入到三个人之中,阿伯纳则离开他们,在黑夜中踱步。
在去高尔那里的路上,阿伯纳问我有没有吃过晚饭,我回答:“吃了。”走到屋前河滩上,他拉住缰绳让马停下,在马鞍上坐了一会。
“马丁,”他开口说,“下马去喝点河水,这是上帝的河流,水是干净的。”
然后他伸手指向那栋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房子。
“我们要到那里去,”他说,“但是我们不会在那里吃也不会在那里喝,因为我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和平之事。”
我对那栋房子不怎么熟悉,因为我只看过一个房间;那里空空荡荡,到处是乱糟糟的灰尘和垃圾,还有一些地方盘踞着蜘蛛。两扇高窗已经没剩几块残存的玻璃,空荡荡的窗框直通向黑夜,安静的河流不发一声地减慢了速度,冬雨坠入森林和在森林之后隐约可见的山脉。房间生着火——一根苹果木柴枝正在壁炉中燃烧,房间里有几把椅子,上面铺着黑色的毛织物椅垫,还有一张沙发——全都已经老朽不堪。看起来驼子并不坐它们,因为他们碰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摸到一层灰尘。驼子正坐在壁炉边的一把不太一样的椅子里——一把高背椅,不过在两个扶手之间垫上了软垫,做成靠背长椅的样子,不过那些填料已经被他揪得支离破碎。
他穿着一件蓝色外套,挺直脊梁以掩饰背上的驼峰。我们来时,驼子正用一根手杖敲击那根燃着的苹果木,这根黑色手杖的头部镶嵌了一片黄金。有些流言说他之所以用黄金雕刻手柄,是因为这样做就可以天天摸着自己的心爱之物。他的棕色头发贴着脸垂下来,被壁炉中的气流微微拂动。
他对我们来访的原因感到好奇,的两只眼睛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们他被这件事扰乱了心智;它们突然如同火焰迸射,然后又一点一点的熄灭下去——在他望向我们的时候,还留有一丝的火焰在他脑袋里隐隐燃烧。现在他开始琢磨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火焰渐渐暗淡了。
这男人是个怪胎,体型像是把正常人从中间对折了一下,不过在这付躯体中充满了力量与活力。他有一张石洞一样的大嘴,声音则像某种动物的咆哮。你可能见过有些橡树,在生长的过程中受到了妨碍,变得矮小,布满节瘤,但是强韧,且生命力异常旺盛。高尔就是这么个家伙。
当看到阿伯纳时,他吼叫起来。他被我们的突然到访吓了一跳。这个驼子急于想弄清楚我们是偶然到访还是来办什么差事。
“阿伯纳,”他说,“进来吧,这该死的夜雨,还有狂风。”
“阴晴雨雪,”阿伯纳说,“都握在上帝的手中。”
“上帝!”他吼道,“我们真该逮住上帝。秋天过了还没一半冬天就来了,草都没有了,连牛羊都没法吃食了。”
他抻着粗壮的脖子探头探脑的张望,注意到了我因为惊吓而变得苍白的脸色,确定我们只是顺道来访。
“小家伙”,他说“进来暖和暖和你的手指。我又不会伤害你。我可不会翻搅自己的身体吓唬小孩子,只有阿伯纳的上帝才会做这种事。”
我们走进房间挨着壁炉坐下。苹果木闪动着火焰,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外面的风刮得更猛烈了,雨渐渐转为冰雹,咚咚地连续敲击着玻璃,如同连续射击。房间被两个高烛台上的蜡烛照亮,它们被被涂抹过牛油,放置在壁炉边缘。风咆哮着旋入烟囱中,木柴不时的爆出一阵柴烟,烟火沿着发黑的壁炉板上升。
阿伯纳跟驼子聊着牲畜的价格,还有“黑腿病”,这是在一岁左右的牲畜中流行致命的疾病,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患上这种疾病的牲畜下巴附近的淋巴会有囊肿。
高尔说,如果那些笨蛋坚持使用小棚子豢养家畜,而不是把它们都集中在大型的畜圈中,疫病就不会那么易于流行;他还认为引起牲畜淋巴肿胀的是一种细菌。当这种病开始蔓延的时候,应该给那些小牛喂些绿色的谷物,让它们住在铁皮的棚子里。他说荷兰人会吃掉患病的动物,然后拿种细菌就会继续攻击食用它的人。而阿伯纳则说,患病的动物应该被射死,来防止疾病的蔓延。
“难道要损失购买这些牲畜的钱,错过一整个夏季的放牧?”高尔大叫着,“我可不会,我会继续圈养这些牲口。”
“那样,”阿伯纳说,“市场上的巡查员也会打死它们,你还要缴纳罚金。”
“那些市场巡查!”高尔笑了。
“我塞给他美钞了。”他用拇指抵着另一只手掌,“现在他见到我开心的要命,‘高尔,把你的货全都带来吧,’有个人这么说,‘反正这对你对我都算不了什么。’”然后驼子咯咯笑着,喉咙里发出打嗝一样的声音。
然后他们又聊起了佃户,还有储备干草留到冬天来喂养牲畜的事情。在这个话题上,高尔不再发笑了,而是喃喃的咒骂。劳作是一门失却的艺术,而高尔的教养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了。他们在这个话题上谈了有一个小时之久,谈话内容毫无意义可言,因为高尔一直在不停的咒骂,骂声充斥了整个房间,在房椽之间回荡。整整一小时!为什么,在我们的父亲那一辈上,人们都从清晨工作到日落,然后打着灯笼清洗他们的马匹……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已经颓废倦怠得多了。在以前那些好日子里,人们可以花两百鹰洋的价钱购买奴隶;而现在,人都是公民,享有投票权和选举权,不能随便拳打脚踢。如果你用手杖揍了什么人,他就可以直接控告你,告你一个蓄意伤害……人们已经被这些新念头搞得发了疯,这个世界就快要长满野草了!
阿伯纳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条真理——那就是人们永远会比他们的父辈游手好闲。某些传教士鼓吹劳动是这个世界的祸因,并用圣经引证这一论点,不过高尔读圣经纯属为了自己,而他的那些诅咒也是出于无聊。劳动和圣经可以拯救这个世界;它们是一个人的灵魂飞向天堂的两只翅膀。
“对我来说,这些统统可以下地狱,”高尔说,“所以每天做好自己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又用手杖敲起了那根柴火,大声嚷嚷着他的佣工们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打劫。他必须要骑马在周围巡视,他们才不会扛着镰刀闲荡,只有往牲口吃的东西里面加硫磺,他们才不会偷吃,而且他们会偷挤牛奶喂养他们下流的婴孩,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软弱的法律,他真要把他们痛打一顿。
阿伯纳说,当人们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他们必须要做些别的事情;虽然有该隐的背叛,人们也应该守护他们的兄弟,较长的孩子有权利工作,而较幼的有权利从哥哥的监护中受益,这种信任关系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持。一旦有人逃避责任则很难持续下去。
“我可不理解你的这种信任关系,”高尔说,“我是为自己活着的。”
“为了你自己!”阿伯纳大声说,“那么你知道上帝会怎么看待你吗?”
“那么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上帝的吗?”高尔叫道。
“我觉得他就是个稻草人。”高尔说,“而且我觉得,阿伯纳,我是个比你聪明的鸟,不怕这些鬼神之说,不会只坐在一棵树上,像乌鸦一样呱呱叫,我看到在他褴褛的外套下有一根木制的脊梁,我能从破烂的袖管窥见木条手臂,还有他两条晃晃荡荡的腿。而我来到了他看守的麦田里,拿走我想要的东西,才不理会他随风摆动的燕尾服……为什么,阿伯纳,你的上帝依赖于一件事,那就是‘畏惧’,而我没有。”
阿伯纳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而是转向我。
“马丁,”他说,“你该去睡觉了,小家伙。”然后,他用他宽大的外套把我包裹得紧紧的,然后把我放在他身后角落里的沙发上。我躺在那里,暖和舒适,简直可以像扫罗那样睡去,但是我对阿伯纳来这里的原因感到好奇,所以我把眼睛凑近一个纽扣洞偷偷地向外窥看。
阿伯纳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他的手肘拄在膝盖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双眼凝视火焰。驼子注视着他,他粗大,多毛的手指在椅子扶手的垫子上动来动去,而他锐利的眼睛,像是反光的玻璃一样闪烁着光芒。最后,阿伯纳开口了,我猜是因为他认为我已经睡着了。
“那么,高尔,”他开口了,“你认为上帝就是个稻草人?”
“是的。”
“而你已经拿走了你想要的?”
“是的。”高尔说。
“那么,”阿伯纳说,“我来这里就是让你交回你拿走的东西——除此以外,这还是笔高利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隔着壁炉递给高尔。
驼子接过那张纸,向后倒向椅子的后背,腾出空来展开了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一份契约,”他说,“将这些土地……转移给我兄弟的孩子。合适的法定支付期:‘兹准,缔结一般担保的契约’……这可不错,阿伯纳,不过我可不想被‘兹准’。”
“高尔,”阿伯纳说,“或许有些事情会让你改变想法。”
驼子面露微笑。
“若不是极棒的理由,又怎么会让一个男人远离他的土地呢?”
“它们够棒了。”阿伯纳说,“我先来说说最棒的一个。”
“说。”高尔说,他奇形怪状的脸显得乐滋滋的。
“是这样的,”阿伯纳说,“你没有继承人。而你兄弟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大了,他应该娶妻生子,经营这些土地。既然他现在能做你没法做到的事了,高尔,他就应该拥有并使用你所拥有的东西。”
“这是个怪可爱的理由,阿伯纳,”驼子说,“你是个令人尊敬的人,不过我这有一个更好的。”
“是什么,高尔?”阿伯纳说。
驼子咧开嘴,露齿而笑。
“那就是,我乐意!”
他用那根粗大的手杖猛击了一下靴筒。
“那么现在,”他咆哮着,“谁还赞同这个蠢主意?”
“我。”阿伯纳说。
驼子一双浓密的眉毛往下一沉。他并没有被这事搅得心烦意乱,但他知道阿伯纳不会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阿伯纳,”他说,“在这事上你有几个理由。其他的理由是什么?”
“我有很多个理由,”阿伯纳回答,“而我刚刚已经给了你最好的一个。”
“然后剩下的根本不值一提。”高尔大叫。
“你弄错了,”阿伯纳说,“我说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理由,并不是说这是最为有力的一个……想想我给你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因为你拥有的土地和财产而收取费用,但是就如同租约一样,你要履行某种义务。如果我们在履行义务的时候犯了错,使租约打了折扣,那么另一个人就有权得到我们所有的一切。”
高尔并没有理解,但是他变得警惕起来。
“我是在实现我兄弟的遗愿。”他说。
“不过死者,”阿伯纳回答,“已经无法掌控这些。他们已经无法跨越生死,使用这份产业。这些土地和牲畜,只能被那些活着的人使用。应该由生者的诉求支配死者的遗赠。”
高尔凑近阿伯纳,注视着他。他知道这事有些不对劲,但是他沉着应付,他将他巨大多毛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换上一副庄严公正的语调开口。
“你的论点,”他说,“是站不住脚的,死者也能够支配他的遗产。看看你,伙计,死者能够在天堂实现他自己的遗愿,是谁制定了法律?是先人!是谁创造了我们必须遵循,能够限制我们生活的那些习俗?是先人!而我们所有的土地的名称,难道不是已死之人赋予的吗?当一个测量员丈量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会从先人留下的界标开始。当人要打官司,法官会翻阅以前的典籍,直到找到先人是如何处置这类诉讼,然后仿效他们。所有的作家,倘若他们想要使自己的观点更有分量,有更加权威,就会去引用前人的话。当雄辩家在鼓吹或者演讲的时候,难道不是满嘴死者的箴言?为什么,伙计,我们的生活正在顺着死人的意志前行。”
他站起来望着阿伯纳:“我会遵守我兄弟在遗嘱中交所有遗愿,”他说,“阿伯纳,你有没有看过那张遗嘱?”
“我没有看过,”他说,“不过我在县书记员的记录中读到过它的副本,上面说他把所有的土地都留给你。”
驼子走到一座靠墙放置的古老的保险柜前。他打开门,拿出遗嘱和一捆书信,回到炉火旁边,他把那摞信放在阿伯纳草拟的契约旁边,然后递上那份遗嘱。
阿伯纳叔叔接过遗嘱开始读。
“你能认得出我兄弟的笔迹吗?”高尔问。
“能。”阿伯纳回答。
“那么你该看出来,这是他亲手写的。”
“的确,”阿伯纳说,“这是伊诺克笔迹。”然后他补充说:“不过上面的日期是他来这里的前一个月。”
“是的,”高尔说,“这不是在这栋房子里写成的。瞧,这是寄来时用的信封,上面有当天的邮戳。”
阿伯纳接过信封,比较上面的邮戳,“是同一天,”他说,“这地址也是伊诺克的笔迹。”
“是的,”高尔说,“他对我说过,在他写地址的时候,顺便在遗嘱上签了名字。”驼子收紧腮帮,耷拉下眼皮。
“哈,没错,”他说,“我的兄弟他爱我!”
“他一定非常爱你。”阿伯纳回答,“才会剥夺他亲骨肉的继承权。”
“我不也是他的亲骨肉吗?”驼子嚷嚷。
“在我身上,有他最紧密,最纯净的血缘关系,在那些孩子身上的,已经被冲淡了,难道人不是最爱自己至亲至密的血亲吗?”
“爱!”阿伯纳重复道,“提到爱,高尔——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懂,”高尔说,“就是我兄弟对我的感情。”
“也是你对他的感情吗?”阿伯纳说。
我能看到驼子的眼睑无力地垂下去,他的脸拉长了。
“我们就像大卫和约拿单,”他说,“我可以把自己的右手给他,而他可以为了我去死。”
“他的确这样做了!”阿伯纳说。
我看到驼子惊跳起来,为了掩饰他的这个动作,他把那根苹木柴火往壁炉深处推了一点点。一团火星噼噼啪啪地弹起来。在我们背后,一阵风攫住了腐朽松垮的窗框摇动着,就像一个被关在外面的人,愤怒地摇晃着大门。在驼子起身时,阿伯纳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是那样爱着你的兄弟,”他说,“你必须要为他做这件事情,你必须要签署着项契约。”
“但是,阿伯纳,”高尔说,“那并不是我兄弟的遗嘱。根据法律,这些孩子将在我死后继承这些遗产。他们难道不能等吗?”
“你等了吗?”
驼子突然昂起了头。
“阿伯纳,”他尖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探究地望着我叔叔的面孔,想找到什么具有指示性的迹象,但是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一张严峻而平静的脸。
“我的意思是,”阿伯纳说,“一个人不应当因另一个人的死亡而收益。”
“为什么不?”高尔说。
“因为,”阿伯纳说,“人会受到诱惑,继而插手上帝的旨意,替神来裁判一个人的生死。”
高尔狡猾地将话题一转,把他颇有深意的暗讽扭到另一个地方。
“你是说,”他说,“那些孩子会来取我的性命?”
阿伯纳的回答让我感到吃惊。
“是的,”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伙计,”驼子大声说,“你在逗我。”
“尽管笑吧,”阿伯纳说,“不过我敢担保,当那些孩子看到这遗嘱的时候,绝对不会像我们这样反应平静。”
“像谁一样?”高尔说。
“我的兄弟鲁弗斯,伊莱森·斯通,还有我。”
“所以,”他说,“你们这些绅士想尽办法要救我的命。我真是感激不尽。”他脸上写满了嘲讽,鞠了怪异的一躬。
“那么你们认为怎样才能救我的命?”
“签了这份文件。”阿伯纳说。
“我很感谢你,”驼子咆哮道,“但是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救命。”
我以为阿伯纳会用什么更尖锐的话回答他,然而他只是以一种犹豫的语气,慢慢地开口。
“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说,“我们相信你死亡的污名,对你姓名的憎恶,还有所有的流言蜚语,最终对那些孩子的不良影响,会多过你在有生之年失去那些土地的损失;不过,我很清楚,他们不会这样想的。而且如果你不签署这份契约,我们还要出面平息他们对这件事的不满。这不是应该由我的兄弟鲁弗斯,伊莱森·斯通,还有我决定的问题。”
“决定什么问题?”高尔说。
“你是生还是死!”阿伯纳说。驼子的脸变得严峻而坚决,他做回到他的椅子上,把他的手杖放在两个膝盖之间,注视着我叔叔的眼睛。
“阿伯纳,”他说,“你的话让我觉得困惑……把事情说清楚。你认为我伪造了遗嘱?”
“没有。”阿伯纳说。
“没有人能这样想。”高尔吼道,“那上面的每个字都是我兄弟写的,而且,这座房子里既没有纸也没有笔。我总是在石板上计算,而当我想说什么的时候,我也直接用嘴讲出来。”
“但是,”阿伯纳说,“在你兄弟死的前一天,你从邮局拿了几张信纸。”
“是的,”高尔说,“那是为我兄弟拿的,伊诺克通常都是铅笔在纸上演算,我这里有他计算用的纸。”
他走向写字台,拿来几张纸。
“但是,”阿伯纳说,“这封遗书是写在信纸上的。”
“为什么不该写在信纸上呢?在墨西哥难道不是每家商店都卖这种纸吗?”
这话没错,阿伯纳用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
“那么,”高尔说,“我们现在已经开诚布公地排除掉了一项疑问,让我们再说说另一个。你们费尽心机,在我兄弟的死上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阿伯纳说,“他要在这座房子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可不知道。”高尔说。
“我要告诉你,”阿伯纳说,“我们在你兄弟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个手印。”
“你们只在他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只发现了这个。”阿伯纳说。
“好了,”高尔嚷嚷着,“这能证明我杀了他?让我们看看你脸上那种丑陋的怀疑。难道不能是我兄弟自己的手上沾了血,或是他留在床上的手印,在他死前挣扎的时候,印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错,”阿伯纳说,“这些都有可能。”
“那么,在那只手印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或者标志,”高尔说,“能够让你看出,是什么人的手印上的——”他展开了双手,“就像,举个例子——我的手?”
“没有。”阿伯纳说。
高尔的脸上显出胜利的表情。
现在,阿伯纳的牌全被他看透了,他再也无法吓到他了。甚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控他。
“那么,”高尔叫唤着,“你现在能离开我的屋子了吗?我没什么话能对你们说了。快滚蛋!”
阿伯纳没有动。有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坐在那里忙活着什么。由于他是背向着我,我也无法看清他在做什么。而后,他走向桌子,站在高尔旁边。我看到了他刚刚做好的东西,他刚刚用一根鹅毛削了一支鹅毛笔。他把笔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个用兽角做成的墨水瓶。他展开那张契约,用几个手指排成一列压住信纸,另一只手拿起鹅毛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递给高尔。
“在这里签字!”他说。
驼子咒骂着站了起来。
“带着你的破纸滚蛋。”他大声叫着。
阿伯纳一动不动。
“只要你签字我就走。”他说。
“签字?”高尔吼道,“我要看着你兄弟鲁弗斯,伊莱森·斯通,还有你,统统下地狱。”
“高尔,”阿伯纳说,“等你下了地狱,你就知道会在地狱里看见谁了。”
从阿伯纳的态度,我知道事情已经向着结果发展了。他抓起遗嘱和信封,伸到高尔面前。
“你告诉我,”他说,“遗嘱和这信封是一口气写成的!看!这信封上的笔迹平静而稳定,不过在写遗嘱时,他的手是颤抖的。你看这些字母,战栗而抽搐。我来解释吧。你保留了从前通信时的信封,但这份遗嘱是在这栋房子里写成的,写字的人处在惊恐中。而且,它就是在你兄弟死的那天早上写成的。听着!伊莱恩·斯通从死者陈尸的床边经过的时候,他被一块地毯绊了一下,地毯翻了起来,露出了下面被墨水浸然的痕迹,那里有一个破碎的墨水瓶。我伸手摸了摸,那里还是湿润的。”
驼子突然开始嚎叫,呼号的像一只困兽。我惊惧地蜷缩在阿伯纳的外套下面。这个人的一声声哀鸣充斥着这巨大,空荡的屋子。这些咆哮声在呼啸的风声中逐渐增强,成为一种地狱般的轰鸣,在这种声音的伴奏下,冰雹在玻璃窗上敲打出尖锐的音符,松垮的窗框咔哒咔嗒演奏着断奏曲,烟囱发出呜呜声,像是恶魔的手指在演奏一杆怪异的长笛。
在整段时间里,阿伯纳都站在那里,低头望着那个男人——一个不平静的,怀着恨意的复仇之神,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从未改变。
“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是你杀了你的兄弟。当我们站在他的床前时我们就知道了。‘看这里,’鲁弗斯说,‘这里有个血手印!’我们看了看……然后我们就知道这个手印不是伊诺克自己印上去的。你清楚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吗,高尔?让我来告诉你……那个印在你兄弟右手上的血手印,是一个右手的手印。”
高尔签了那份财产转让契,在拂晓时骑马而去,他答应会在午后回来,在公证人面前公正他签署的这份合同,然而他没有——日复一日,他再也没有回来。
当阿伯纳去找他时,发现他吊在他的榆树上,像秋千一样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