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为什么登上舞台的岬老师看上去就像个士兵——战士就算负伤了也要坚持战斗。战士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只需要拿起武器,奔赴战场。
慈善音乐会是五点半开场,六点开演。我很久没有去过人多的地方了,我尽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怀揣着紧张的心情乘上了出租车。不过,再怎么打扮,一根拐杖就把我的形象基本毁完了吧。
爱知县音乐剧场是县里首屈一指的音乐厅,国内外的知名演奏家到名古屋来的时候,大多数都在这里举办音乐会。
所以尽管这个音乐厅不是特别大,但在这里上演的音乐会都值得一听。
我到达会场的时候,检票处已经排起了长队。我当然是站到了队列的末尾处,一个女工作人员看到我后走了过来。
“那个,请往这边走。”
她说着把我带到另一队列处。我一看,这个队列都是坐着轮椅的人,因为主办方是福利协会,所以招待了很多身体有障碍的人吧。我马上明白她搞错了,于是掏出门票——不是招待券,是普通门票。
她看了我的票,顿时面红耳赤,连连道歉。我又走回了原来的队列。
我看了看在检票处领取的小册子,莫说指挥者了,我连演奏者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就像岬老师所说是业余演奏家吧。
曲目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和贝多芬的《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简称《皇帝》)。
《皇帝》的演奏者为岬洋介,这首曲子作于一八O九年,是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书的七年之后。当时他所在的维也纳被拿破仑所率领的法军占领,很多音乐家都被疏散了,贝多芬也只好搬去劳亨施泰因街,暂住在弟弟家避难。
这个时候的贝多芬可谓遇到双重困难,但从这首曲子里丝毫感受不到消极情绪。正巧岬老师给我讲了贝多芬患了重听还坚持作曲的事情,《皇帝》的曲调就正好表现了作曲者强韧的意念吧。
不久前听了岬老师那番话,紧接着这次就听贝多芬。也许那番话就是他为了让我来听这首曲子而做的准备工作吧。
总之,听听看,听了演奏之后我就能自己找到答案了吧。
音乐厅有四层,一共一千八百个座位,是附有楼座的表演型专用音乐厅。大厅的天花板很高,被三层客席环绕的舞台灯光闪耀,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喜滋滋地对号入座,一层五列十五号,位于钢琴的斜后面,刚好能够看见钢琴演奏者的手指。虽然说看不到岬老师的脸有点遗憾,但我更愿意看他的手指,或者说岬老师就是为了让我看他的手指才特意准备的这个位子吗?
快要开演了,大厅里渐渐坐满了人,会场里充满了饱含期待的嘁嘁喳喳声。我也同样很期待,在这么大的音乐厅里听管弦乐队的现场演奏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且还可以近距离观看岬老师的正式钢琴演奏。
我正翻看着小册子,头上响起一句“不好意思”,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工作人员领着一位拄着拐杖的大个头大伯。
“五列十六号在这边。”
“啊,真是太感谢了。”
我看着这位大们的脸,不由大吃一惊,那轮廓分明的脸和斑白的两鬓,错不了——就是那天我没来得及提醒而被自行车压倒的大伯。
“打扰了。”这位大伯道。我如同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一般小声地回应了他。
大伯的额头和左脸上都贴着创可贴,一定是那个时候弄伤的吧。我不禁移开目光,尽管那伤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罪恶感依然朝我背上袭来。我的汗腺已经完全恢复了,现在腋下一定都出了很多汗吧,真是令人窘迫。
“你是学生吗?”
“是、是的。”
“几年级了啊?”
“嗯,高中一年级。”
“哦,一年级啊,今天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不,就我一个人。”
“啊,你这个年龄一个人来,那是来学习的吧,在学什么乐器吗?”
“在学校学习钢琴。”
“原来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来听听这种演奏是珍贵的体验啊,应该常来。”
“伯伯,您经常来吗?”
“啊啊,是呀,我现在的爱好就只有品尝美食和欣赏音乐了。”
看上去他也没有家人与护士,可能是独身吧,或者说本人不愿意雇个护士。只见他眯着眼睛,一脸悠然,说话也很温和,但其实每天都在和日常生活战斗吧:我因为目击了那件事所以心里明白,每天要和看不见的障碍战斗,要和周围的漠视战斗,要和黑暗中的恐惧战斗。尽管如此,这个人还是微笑着,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强大力量啊。
舞台灯光照明,演出终于开始了。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管弦乐队、独奏者、指挥者依次登场。与老练的指挥者相比,独奏者才三十岁上下,年轻的脸上还掩不住紧张的神色。第一首曲目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说起小提琴协奏曲,我本人最喜欢气势恢弘的柴可夫斯基,但这首曲目是门德尔松的作品中乃至大量的小提琴协奏曲中很有名的一首。因为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所以还得了个“门协”的爱称,曲中带点忧郁,旋律优美,浪漫而高雅。我端坐着等待第一个音符的奏响。
凄婉的乐音从小提琴中倾泻而出,犹如刀尖般尖锐的声响在空中裂开,雕刻出沉郁的旋律。起初伴奏的管弦乐队在小提琴的主旋律中若隐若现,然后随着旋律的大幅摇摆慢慢开始壮丽地奏响,直至吞噬了主旋律。
小提琴的高音刺穿天空,定音鼓的低音在胸中回响。现场的乐音果然非凡,长笛是那么轻快,双簧管是那么温柔,圆号是那么深沉,所有的乐音都保持着清晰的轮廓朝这边飞来,与房间里放CD相比完全是一个异世界。在音乐会上不是听音乐,而是沐浴在音乐之中吧。
可是当管弦乐队静下来后,我还是觉得不满足。现场演奏的确令人大饱耳福,但感受不到在电视里听岬老师弹《马捷帕》时的那种宛如阴气逼来的压迫力,心中只有赞美之情,却少了感动,我的耳朵一定是被惯坏了吧。我看了看一旁的大伯,只见他一副仿佛在品味舌尖上食物的表情,一脸严肃,他果然也觉得不满足吧。
我想起了岬老师所讲的关于软件硬件的比喻,乐谱是CD,演奏者是CD播放机。即使是同一张CD,用不同性能的播放机播放,效果也是天壤之别。一样的道理,同一张乐谱,根据演奏者才能的不同,纺出的音乐也是千差万别。高级音响和收录机还是不同的——这么说可能有些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吧。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不论这乐音多纤细,管弦乐队多么雄壮,我都只能感受到美丽,这份美丽尽管传到了耳朵里却传不到心里。一曲结束之后,掌声阵阵,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扫兴,邻座的大伯拍手拍得也像是在附和。
第二首曲目是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这也是莫扎特的夜曲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在今天的演出中还加上了低音大提琴,所以从原来的四重奏变成了五重奏,这是因为本来四重奏是室内音乐,做这样的改动是为了适合四十人一齐演奏吧。
第一乐章,曲子从可谓是宫廷音乐的旋律开始,这是每个人都知道并且熟悉的一段旋律。我眼前浮现出了贵族的餐桌旁宫廷乐师怀抱弦乐器的姿态,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以及低音大提琴。四十台四种不同类型的弦乐合奏,听起来虽然轻快但又十分厚重。听到中途我突然发现,中提琴这种乐器担当的是紧密连接高音的小提琴和低音的大提琴之间的中音部分,但是因为合奏人数太多,中提琴的声音被埋没在了合声中,变得无法听辨了。
第二乐章,音量突然骤减,惆怅的和弦静静流淌,虽然此时就说中提琴的存在感稀薄有些为时过早,但我还是觉得乏味。听四重奏的意义就在于听辨种类不同的弦乐器的乐音精致地交错在一起,如此一来曲子就被毁了。最致命的是这首曲子的旋律过于有名,古典音乐迷们一下子就能觉察到那乐音的不分明。我往旁边一看,大伯果然一脸困惑,周围的听众们也显得不是完全满意。
“真可怜啊。”幕间时大伯自言自语道。
“谁可怜啊?”
“啊啊,抱歉。你也听出来了吧,哎,我说的是今天的演奏者们。这是个很棒的音乐厅吧,但今天对我来说,它只是个有着悠长余音的宽广空问罢了。”
“是啊。”
“在这里开音乐会的演奏家就算不出名,但也是具有前途的能人。这个慈善音乐会因为无法赢利,所以没有邀请著名演奏家,而是邀请了他们这样虽有才能但无名气的人。而且因为古典音乐的流行爱好者增多,这种音乐会慢慢成为了一般大众的选择。门德尔松、莫扎特和贝多芬,曲目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名曲,一定是主办方选的吧。真是没法说今天的演出者是胸怀足够的气势而站在舞台上啊,刚才《C大调弦乐小夜曲》的宏大编排是想再现几年前捷克布拉格管弦乐团在这里上演的盛况,只可惜给人的感觉就像匆忙中赶出来的一样。就算这是慈善音乐会,但在听众面前被强制进行不是出自本意的演奏,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演奏者了。一块原石不论资质多好,雕琢的方式不对的话也只是块石头啊。”
口气虽然平和,但意见很辛辣。然而,一般说来,辛辣的批判比温情洋溢的称赞更加正确而真实。
如果大伯的推定是正确的话,岬老师演奏的《皇帝》也是主办方的要求了。虽然岬老师对贝多芬的精神与姿态都有共鸣,但在练习时间不够的情况下要熟练演奏这么长的协奏曲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幕间结束,第三首曲目的管弦乐队终于登场了。乐队由两支长笛、两只双簧管、两只黑管、两只巴松管、两只圆号、两只小号、定音鼓和弦乐五部构成。他们落座后舞台灯光三次照明,接着岬老师和指挥者从舞台右侧登场。岬老师穿着燕尾服,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高,哦不,看起来不同的不仅是身高,而是整个人的风采都变了。他的表情不再像往日那般平和,嘴唇紧闭成一条线,眼光里带着热情,当他走近钢琴时紧张之色愈加浓烈了,那不是钢琴家,而是奔赴战场的士兵。
站在钢琴后面等待时机的首席小提琴手看见岬老师后一下子挺直了腰杆。
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也扩散到了乐团乃至听众席里,一部分听众开始小声交头接耳,会场被一种与前两首曲目时明显不同的空气所包围了。
掌声宛如荡起的涟漪般顿时高涨起来,虽然也不知道明确的理由,但大家都预感有什么精彩的演出要开始了。大伯的耳朵和皮肤可能也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也迎合着拍手。
“怎么回事?第一次遇到这种气氛。”
啊啊,看来大伯也是一样呢,不过我已经体味了好几次这种异样的空气,所以我知道这是魔法开始的前兆。
尽管没有看到指挥者的动作,但当岬老师坐在钢琴前的瞬间,场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这时大家都明白了,这首协奏曲真正的指挥者是坐在钢琴前的这个人。
第一乐章,快板,降E大调。整个管弦乐队的主和弦刹那间就震撼了音乐厅,紧接着,流畅而优美的钢琴独奏倾泻而出——前奏开始。强有力的按键好似在跳舞一样,每个音都仿佛要穿破音乐厅的墙壁一般扑面而来。乐音深深刺穿了听众的心脏,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我险些忘记了呼吸,那透明而又雄壮的旋律,仅仅数小节便带走了我的灵魂,让我的身体如欲凝固。
一瞬间我全身的皮肤都开始抽动。
接着管弦乐队的提示部开始,嘹亮的小号声高声呜响,乐音中洋溢着军队进行曲般的雄大与力量,这是开头的钢琴独奏所引导出来的——军队的最前面有一位钢琴家在昂首阔步地前进。
管弦乐队沉静了下去,窃窃私语般的小提琴声温柔地被音乐厅拥人怀中,然后钢琴开始讲述,静静的,轻轻的,不过按键依旧强劲,即使是弱音也令人感到压迫。管弦乐队跟着钢琴行进,钢琴保持轻快地跑动,左手如炸裂般来回跳动,右手追逐着左手。小提琴追随着钢琴,乐音跳动着往天空奔去,听众的心也随着那动作的翻弄在音乐厅中四处徜徉。
钢琴协奏曲是钢琴还是键琴时就有的一种含有独奏的传统曲式,所以乐曲仿佛由钢琴与管弦乐队的对话构成,《皇帝》也不例外。不过岬老师的钢琴好似雄辩家,管弦乐队刚好能够跟上其步伐。岬老师才跑上平缓的斜坡,又马上跑了下来,我的心跳节拍数也随之一高一低。不知不觉间钢琴已经到达山顶,悠然眺望着脚下广阔的平原。
在荡漾的旋律中小提琴挑动琴弦作出回应,管弦乐队再次奏响主题,再现部分开始了,高昂的小号声响彻整个大厅。
已经无法一边分析一边聆听了,我的灵魂已乘着疾驰的旋律和跃动的节奏被带到了遥远的地平线。
华丽展开的旋律好似王座上优美的举止,此时的钢琴声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幻影,不过却是有着实体的幻影。这不是德彪两的曲子,没想到也能使人看到影像。
与管弦乐队奏响的主题相呼应,钢琴开始提示B小调。
这本是两种颇有距离的相反曲调,但一开始对话就调和出了完美的和谐。啊,不是调和,是钢琴吞掉了管弦乐队,迫使其保持同一调式。
小提琴一点一点地反复向上,与之并行的钢琴满怀着悲壮往上奔跑。达到顶点的英雄昂首挺胸,心中溢满了孤独。
所有听众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岬老师,就像上次观看《马捷帕》的我一样,屏住气息观察着岬老师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他的呼吸都不愿错过。在众人的目光中,岬老师的左手如炸裂般跳跃,右手在键盘上流动,比起按动琴键来更像是在雕刻琴键,双手紧紧抓住键盘,仿佛是不让乐音逃离一般,简直好像鹰的爪子。胳膊也在大幅摆动,上半身如同在跳舞般剧烈摇晃。管弦乐队甚至都把视线从指挥棒处转移到了岬老师那里。
魔法师在聚光灯下起舞,舞蹈幻惑了听众。鸣奏的乐音是抚平痛苦带来兴奋的麻药,听众嘴巴微张陶醉在其中。脆弱的灵魂与怯懦的心灵不觉间被乐音所驱使,勇猛有力的解放之感在会场中高涨。盘踞在我心中的不安已经烟消云散。
这首曲子是贝多芬处在重听的黑暗牢笼中所作,完成于故乡被敌国占领的骚乱中,站在绝望之上的强韧与突进荆棘之路的骁勇让人有仰天长叹的冲动。岬老师的身姿与之重叠在了一起,依赖着可能不知何时消失的听觉,怀着恐惧坚持按动琴键,这是对命运的诅咒,尽管如此岬老师还是昂首挺胸与之搏斗,把八十八个琴键拥入心中,讴歌着每个人心中的坚强,就如同自己从贝多芬的音乐里得到了力量,他的音乐也赋予听者勇气。
拂去黑暗。站起来,去战斗。
震撼心灵的是岬老师自身的语言,是岬老师自身的音乐。
每个人都想变强,可是都会因无法预料的不幸和与生俱来的弱点而意志消沉,这个时候,把我从黑暗引向光明的是从旁边伸过来的仁义之手。他的手同样握着脆弱,但还握有拼命挣扎着去克服困难的意志力,手中充满了人类的力量。
最初的主题再度涌现,保持着高雅的风格迎来了顶点。
最后以灿烂的乐节结束。几乎在指挥者放下胳膊的同时,岬老师也抬起了双手。
将近二十分钟的宏大乐章就这样结束了。现在虽然是乐章间隙,但听众席中莫说窃窃私语了,连一丝咳嗽声也听不到,全然感受不到那种电视里交响音乐会乐章间隙中常见的弛缓。
分散的意识被收敛在一起,宛如在教堂般的美妙紧张感一直持续着。当我觉察到时,放在膝上的双手已经出汗了,望望四周,有好几个人都在擦拭着手上的汗水。
第二乐章,稍快的快板,B大调。歌唱从第一小提琴舒缓的弱音开始,钢琴追逐着第一小提琴,一边描绘慢慢下降的曲线一边变奏主题、弦乐器的声音好似在一旁休息,钢琴独自一人腼腆地起舞。尽管好似在平稳地恢复到第一乐章的高昂情绪,但旋律仍给人沉着与诗意的感觉。
这与壮丽的第一乐章相对称的曲调不是为了区分乐章,而是为了让听者得到放松。不论多么愉悦的旋律,如果只有高昂的一面就无法让人一直保持精神,为了使紧张感继续就需要适当的弛缓。考虑到之后的第三乐章也是昂扬的曲调,现在的平稳十分合理。
与刚才的按键不同,岬老师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手指也没有弯曲,像在确认琴键的反作用力一般轻轻触摸着。那动作略显妖娆,好似充满怜爱的爱抚,温柔得如同连奏般的旋律。柔和的淡淡音粒并没有埋没在管弦乐队的声音中,每个音都清晰地传人了耳朵里。音的颗粒穿过皮肤渗透到体内,抚慰着一个个疲惫的细胞。啊,这不是错觉,刚才还满手是汗的人都全身放松地深深依靠在椅子上。大家仿佛被集体催眠了,岬老师的魔法还在继续。
柔版慢慢变弱,长长的尾音渐渐消失——
突然间钢琴开始热情地歌唱,以长笛为背景的独奏持续着,巴松管从B大凋变为了降B大调,钢琴也变为了降E大调的轮舞曲——突入到了回旋曲部分。
这是第三乐章的起点——紧接着第二部分,同旋曲,慢板,降E大调。一瞬问钢琴开始轻快起舞,唤醒了沉睡的管弦乐队,半闭着眼的听众也像腧颊被揪了一下似的从椅子上撑起腰来。
钢琴所奏响的回旋曲洋溢着压倒性的活力,刚才还一直稳定的身体细胞此时已经成熟,开始蠢蠢欲动。仿佛是在引诱一般,钢琴独奏仍在持续,包含在其中的热情随着那华丽的奏响愈加高涨。
岬老师的独奏专场现在开始。定音鼓随着钢琴和弦雕刻着节奏,但主导权还是在岬老师那一方。旋律依照着回旋曲的形式激烈地起伏着,有时突然变得陡峭,但下一个瞬间又变得缓慢。虽然是协奏曲,但看起来仿佛是管弦乐队在协助钢琴的演奏。
如果第一乐章凸显的是雄壮,这一乐章凸显的就是疾驰感。总之岬老师的运指非常快,比乐音蹦出来的速度还要快,真是不可思议。我的眼睛都捕捉不到他左手的运指,看起来有一种他的手指在为旋律加速的错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岬老师的演奏姿态非常优美,脚踩踏板,腰身随着上半身动作雕刻节奏,后背宛如沉醉在音乐中一般轻轻摇动,肩膀和胳膊纺出音乐,手指在键盘上高速滑动——可能有些夸张,但那正是被音乐所魅惑的姿态,是向着音乐忠诚起誓的姿态,是被音乐之神所祝福而欢喜颤抖的姿态。
这首曲子洋溢着多少生命力,充满着多少希望啊!那是拂去绝望、鼓舞精神的压倒性的力量!浓雾散去,风暴停止,光明切开了黑暗。刹那间,我已经能够接受数月以来发生的不祥事了,我已经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了战胜它们的勇气。
谱写这首曲子的是一个失去听力、被推向绝望的人,现在演奏这首曲子的是一个抱着与作曲家同样的恐惧和绝望还在坚持搏斗的人。我想到这了,不禁开始相信人的内心果然存在着另一种超凡的力量。
人到这时候就会变得强大,无论有多么绝望,无论有多么痛心,但都能宛如不死鸟从灰烬中重生一般再次英勇无畏地站起来。并非是特定的人,而是所有活着的人的内心都被赋予了这种力量。
第三乐章的主题正式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提示部,第二次是展开部。这时降E大调突然变成C大调,随即又变成降A大调和E大调,就这样反复进行降三度的移调。令人眩晕的变调,几近疯狂的轮舞。尽管如此旋律也并没有失去高雅与力度,而是紧紧抓住听者的心脏朝终点疾驰而去。无人能够抗拒旋律的诱导,在毫无防备之中就委身于它,随之向目的地前进。钢琴渐渐变成对话的主体,弹出的乐音爆发出欢喜与活力。管弦乐队追随着钢琴,岬老师的钢琴不仅善辩,而且饶舌,仅仅一架琴就能奏出可以匹敌一个管弦乐队的众多音色。啊,到了现在,钢琴的存在感已经完全凌驾于管弦乐队之上。
五彩斑斓的乐音率领着管弦乐队向前迈进。一粒一粒闪着光芒的乐音在空中飞舞。
岬老师的左于仍在高速地运指,他已不再是叩打键盘,而是直接叩打我们的心脏。
门扉开启了。飞向门扉之外。
主题第三次出现,此时是管弦乐队第一次奏响主题的一部分,在小休止之时岬老师的胳膊也没有放下,而是如锁定猎物的老鹰般停在了键盘上方。一拍之后,钢琴开始最后的飞奔,一边四处拖拽着听者的灵魂一边奋力讴歌,讴歌那雄壮,讴歌那生命力。随即到达顶点,愈加高昂地讴歌,愈加洪亮地讴歌,积蓄已久的钢琴独奏此时已达到极限,无法呼吸,也无暇感叹,宛如被紧缚住一样,身体已经不能动弹。
节奏终于舒缓下来,好似就要消失,但猛然间钢琴又更加激昂地唱响最后的乐段。
宛如怒涛般激烈的最终章。管弦乐队打上强有力的句号,乐曲结束。
岬老师和指挥者的胳膊静止在空中。数秒的静寂。
仿佛才想起来一样,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须臾,震耳欲聋的掌声响彻大厅,直如要将会场撕破一般。当然,这掌声并不是要撕破会场,而是听众们被音乐所触动,一齐爆发的表示。掌声经久不息,人们的热情也高涨起来!
我已经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全身颤抖不止。我的心在狂跳,皮肤在抽搐,不是因为寒冷,反而是感觉脸如被火烧一般,心中也一点一点变得滚烫。
我突然看了看旁边。
大伯也和我一样坐在椅子上拼命鼓掌,溢满欢喜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泪水。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不知映出了怎样的光景?有多少光明照进了他的黑暗?
这一瞬问,飞舞在会场中的幸福感与解放感被同等地授予到每一个听众身上。
仅仅是一首协奏曲。仅仅是一位钢琴手。
管弦乐队的每个成员也沉醉在昂扬感之中,包括首席小提琴手在内的男女老少都怀抱乐器,露出会心的笑容。
岬老师和指挥者在掌声与喝彩中消失在了舞台的一侧,但无法停止的掌声让两人又一次次出来谢幕。他们一现身,掌声就如海啸般开始奔涌。
我突然想起岬老师在比赛中演奏《马捷帕》时,因错音而错失第一名的事情。今天的演奏一个错误也没有,这次《皇帝》的准备时间并不多,弹奏时间也很长,但表演却如此出色,相比之下,为何更容易的《马捷帕》反而失败了呢?
只有一个理由。
演奏时,岬老师的左耳突然听不见了。尽管听不见,还是坚持演奏,所以弹错了音。
只有两处。可是,他就因为这两处而错失了第一名。但今天岬老师又站在了舞台上,一边与恐惧战斗,一边讴歌生存与战斗的伟大。
在一片狂欢之中,我仍然坐住椅子上。我在感动的同时,也被狠狠打击了。
能用有障碍的手指,完美地弹奏钢琴吗?被好奇目光注视时,是不是都不敢出声?
我果然是个差劲的胆小鬼,那不过是逃避战斗的借口。
岬老师忍受着病痛与药物带来的痛苦,却依然没有离开钢琴;邻座的大伯忍受着日常的不便与恐惧,却仍然坚持外出、享受兴趣。我明白了为什么登上舞台的岬老师看上去就像个士兵——战士就算负伤了也要坚持战斗。战士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只需要拿起武器,奔赴战场。
我是个放弃武器、从战场上逃走的残兵败将。逃避的确轻松,但之后得到的只有怠惰与通向死亡之路。
所有的战斗都是和困境中的自己战斗。若有意逃避,便会更加恐惧。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回味所听到的那席话了。爷爷告诉我那席话,岬老师又让我想起了那席话。
我不争气的手指变得冰冷。惭愧在我心中灼烧。
会场中暴风雨般的喝彩兀自沸腾不休,我却独自一人陷入了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