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麻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但我仍旧很陶醉。这种甜美的无力感与全力跑完一百米之后的疲劳感很相似,自早晨萦绕着我的自我厌恶稍微消散了一些。
到了五月份,我的手指已经恢复到可以演奏车尔尼的程度。既然是演奏,就是达到了没有明显错音的水平。在岬老师的陪伴下,我在父母面前进行了演奏,他们听了都欣喜不已。
“天哪,遥!你这不是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了吗?”
“行啦,你又没有一直听遥弹钢琴,和以前比起来还是有点差距。不过……弹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丫,真正的手指康复训练才仅仅两个月而已呀。而且,同一首《车尔尼练习曲》,听起来比以前感情更丰富了。”
“手指能快速跑动了啊,都是托岬老师的福。不过与手指比起来,为什么脚的恢复要慢一些呢?”
“脚还没有恢复好,真是对不起。虽然演奏中也有踩踏板的时候,但是踩的时候少,无法作为康复训练的途径。”
岬老师尽管表示了歉意,但这与钢琴课没什么关系。腿部的外侧皮肤较厚,抽动较少,恢复时间会长一些。
“啊,哪里哪里,我一不小心就说出这么厚脸皮的话了,请你就当我没说过……不过,那么剧烈的运动,手指不会累吗?不是还没痊愈吗?”
“累呀。但是,最近能连弹五分钟了。”
“五分钟……也就是说,大概能弹完一整首曲子。哎呀,真是好极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恢复到这个程度!爸爸把你从现场救出来时,看着你的手,说实话当时觉得已经完了,别说弹钢琴了,估汁连筷子郡拿不住。岬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如果不是接受了你的教导,我的女儿可能还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喘息,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的父母一齐深深地低下头,岬老师显得有些狼狈,甚是滑稽。也许他还不习惯被别人如此感谢吧。
“这、这个太夸张了,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来教导而已。比起这个,应该表扬遥的努力,因为不管是练琴还是康复训练,她都全力以赴。”
三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我。我也不想否定自己的努力,但还是因为害羞,歪了歪脑袋试图敷衍。
爸爸妈妈离开了琴房,我们又开始上课。
“虽然我向你父母那么说,但我并没有打算指导你进行康复训练。我又不是医生,只是给你上钢琴课,让你父母有了过多的期待,抱歉啊。”
“没关系,我也认为那只是上钢琴课。”
“啊,这样的话,我们持同样的观点,那就没问题了。”
岬老师乐滋滋道,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
最近我明白了,这个人正确地向对方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后,就是这副表情。其实不需要语言,他也能凭借钢琴以最完美的方式来传达意思。
“对了,你已经能够背谱了吧,那么今天在练习技巧前,我先给你讲讲理论。钢琴演奏中的硬件和软件,你知道吗?比如说CD播放机就是硬件,CD就是软件。实际上乐器演奏也是一样,硬件是演奏者,软件是乐谱。播放机读取刻录在CD上的信息,转换成电子信号,与之相同,演奏者读出作曲者记录在乐谱里的意图,转换成声音。”
乐谱是软件,演奏者是硬件,这种说法还是初次听到,真是新鲜。
“那么,转换时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不用说,就是把软件里的信息忠实再现,不能有误,不能歪曲。接着我们要练习莫扎特和肖邦,必须得弹得正确,音程、节奏和断音,每一个都不许有错。”
“那个……”我一听一个错误也不许犯,觉得有些疑惑,不禁怯生生地问道,“指法也是一样吗?”
“啊,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正确地弹出每个音,不按照指定的复杂指法来弹也可以吧?嗯,你这么想也合理。但是,你想过没有,作曲家指定复杂指法的理由是什么?这是因为所谓的音程,不仅仅是指尖来弹奏。指尖触摸琴键的感触,演奏时胳膊的摇摆,从手腕传至肩膀的振动,还有实际鸣响的声音,这些东西在身体中形成共鸣,所以构成了音程。优秀的曲子,能够淋漓尽致地把作曲家的意图明确表达出来,而作曲家的意图当然会反应在指法之中。因此,演奏者如果不再现作曲家的指法,就没有了意义。”
“那样啊……要像机器一样正确地弹奏,是这个意思吗?”
“嗯,稍微有些不同。因为机器没有身体的感觉,好比根据菜谱做出来的菜不一一定美味。同样的道理,最重要的是理解作曲家的意图。著名钢琴家霍洛维兹,此人在晚年的演奏中,有三分之一的音都弹得不干净,可是听起来,却比钢琴比赛中年轻钢琴家的演奏要正确得多。他这就是充分理解了作曲家的意图,在演出中弥补了技术的不足。”
“那样魔术般的演奏,真是难以办到。”
魔法师和魔术师——钢琴家们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异世界啊。
“哎,我把霍洛维兹这样的天才搬出来了,真是抱歉,我要说的是怎么理解乐谱,要从乐谱中理解些什么。这个虽然有点像偏见,但我认为很多老师提倡用反复练习来理解乐曲,这效果并不好。这和练习次数没有关系,比起反复练习来说考察更为重要。去考察乐谱想要表达什么,考察作曲家想要诉求什么,这个才是必须要考虑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钢琴课的训练重心变为——让感觉更敏锐。也许这和你父母的期待有些不符吧。”
岬老师盯着我的脸,仿佛在询问我的意思。我想也没想就点头了,魔法师的弟子无权拒绝。
“嗯,那我们开始吧。”
结果,才不过片刻功夫,我就后悔了刚才的点头。
“更换绷带的时间到了。”
钢琴课的内容太精彩了,两人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美智子过来提醒我们。岬老师慌慌忙忙地告辞,而我被美智子像带犯人一样带到更衣室。
“因为这是规定好的时问。”
“对不起……”
钢琴课结束时我就发现了,两只胳膊比起平时更肿胀,这是使用了平时不用的肌肉的原因。解开绷带,被束缚的肌肉得到解放,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之后,或许演奏时不缠绷带比较好,尽管要露出那缝缝补补的皮肤。涂了保湿剂以后,皮肤就会发热。
我看着露出来的胳膊,比起出院时粗了几分。
“那个,我的胳膊变粗了呢。”
“是吗?为什么呢?”美智子只是机械地包扎着绷带,不关心地回答道。她的动作小心而麻利,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她照顾爷爷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现在尽管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心和准确,但那个时候,她时而会露出微笑。火灾之后,再也没见她笑过,那天分配遗产时,她得知自己得到遗赠之后,只是为难地皱着眉头。
如今想起来,爷爷一定与美智子十分合得来吧,她能一边微笑一边应付爷爷的刁钻问题与暴躁脾气,就像夫妻,不,就像美智子是爷爷的妈妈一样。
正是因为如此,爷爷才会留给她现金作为感谢。按照遗产分配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美智子还是觉得很意外吧。
我俯视着美智子无表情的脸,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光景——美智子剥掉阶梯上的防滑物,以及在拐杖是捣鬼。我摇摇头,试图在脑中掸去这种影像。不可能,美智子和遗产继承毫无关系,所以没理由会想要我的命。
我这么一想,心都提了起来。那么,与遗产继承有关的两人,哪个是犯人?
爸爸剥掉阶梯的防滑物。研三叔叔把扁嘴钳插入拐杖。
真是比腐烂的尸体还要令人厌恶的想象,我差点吐了出来,但脚踝的钝痛让我回过神。一看,美智子已经包扎好绷带了。我不禁停止了呼吸。
美智子还是面无表情,可他的眼睛与刚才不同。那双眼睛,简直在看污物一般。
今天早晨,也是坐出租车去学校。不能直接感受到五月的风,真是遗憾,但考虑到越来越强大阳光,我还是别任性了,我的皮肤还不能被阳光长时间照射。
我自从坐出租车上学后,就开始观察路上的行人。每天都是同一条路,每天在车窗上流动的风景也都一样,我便自然而然地去观察并排的店铺与过往的行人。因为自身的原因,我对健全者没有兴趣,而是把目光投向另外的人。
人类往往在哀叹了自身的不幸之后,就去寻找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然后比较其不幸的程度。这么说比较可耻,却是事实,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但还是不自觉地寻找着缠着绷带与坐着轮椅的人。我的动机很卑下,并不是什么同病相怜,只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
我带着这样的目光,每天在上学路上能看到不少身体有障碍的人。步行有闲难的人出乎意料得多,有的是眼睛不好,有的是腿脚不灵便,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是年轻人,真是各种各样。当我在一辆缓慢前进的轮椅后面发现嫩叶标志时,终于笑出声来。他一定是个对自己的境遇一笑了之的人吧,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是初学者所以才使用电动式轮椅,或者说他生来就已经是这种命运。
我的身体如果没有变成这样,我也不会注意到这些身体障碍者的存在。就算他们从我面前走过,可能也不会觉察,而且也从不会去考虑,他们是否能没有顾虑地在一般道路上行走。
车又开了一会儿,堵车了。前方立着一个看板,貌似是因为施工而进行交通管制,司机说,可能要堵十分钟吧。
我漫不经心地朝左右两旁眺望,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右边的车窗外,在路的那一边有一个拄着白色拐杖行走的盲人。他身材高大,两鬓斑白,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因为没戴太阳镜,可以看见他那认真的表情。也不知他是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只见他一边用拐杖头儿确认盲道,一边小步移动。他紧闭着眼,除了视觉以外的感觉一定在总动员吧。
半米以外,停着好几辆自行车。不用说这是违章停车,而且是满满地停在盲道旁,这么狭窄的范围,那么大一个人走的话——我立刻打开窗。
想叫出声来。可是——没能叫出声。我用手捂住了嘴巴。
来不及了。就在我的眼前,那位大伯的衣襟挂到自行车的角上,被绊倒了,接着好几辆自行车都跟着倒下。尽管耳边一片汽车的行驶声、喇叭声和建筑机械的噪声,但那边人车一齐倒下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人我的耳朵。
堵车结束了,汽车们开始前行,压在一起的自行车小山向后退去。压在下面的大伯怎么样了,已经无法确认。
我手捂嘴巴,身体瑟瑟发抖,紧闭的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
当时那么嘈杂,就算我叫出声来,也不知大伯能不能听见。但是,我还是应该叫出来。
让我犹豫的正是那小小的羞耻心。出院以来,我的话慢慢多了一点,但要立刻叫出声来,我办不到。在那么多人面前用我丑陋的声音大声叫喊,我很害怕,我办不到。
我什么也办不到。
连给在深渊的边缘上行走的人提个醒,我都办不到。他明明与我有同样的烦恼,同样的畏惧,比起他人的危险,我却选择了自己的体面。因为是旁观者,这真是最好的借口。
是否是一个旁观者,这不是根据当时的状况来定,而是根据对当时状况的处理方式来定。所以决定成为旁观者的人,从那一刻起就成了不会受罚的罪人,虽然没有责任,但有时候旁观者比加害者更加卑劣。
我真无能,而且卑怯。
我极度沮丧,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演奏情绪,在学校的钢琴课上,我毫无困难地完整弹奏了课题曲同《车尔尼练习曲》。校长先生非常罕见地前来听课,但我一点儿也不紧张。
最近,只要一面对钢琴,我就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键盘上。
演奏时间两分三十秒。我按照岬老师所教的那样,不仅仅是指尖,而是使用了全身。从旁边看起来,大概动作很花哨,以工藤老师为首的观众们瞪大眼睛望着我。不过我保持了与动作相符的跃动感,身为演奏者的我对此感受最为深切,在演奏之中,我好似陷入了身体快要起舞的错觉。
弹完之后,四下响起了掌声。因为只有我得到了掌声,我有点儿得意。
每个人的演奏时间是五分钟。还有空余的时间。我的手指仿佛也还能动,加上校长先生在场,我突然有了淘气的念头。
“对不起,请问我可以再弹一首吗?除了课题曲目我还练习了别的。”
“咦?啊、啊啊,可以呀。”
工藤老师一边说一边看着校长先生的脸色,校长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在弹了布尔格弥勒和车尼尔的曲子以后,岬老师给我加了一首特别的演奏曲目。虽然是需要超凡技巧的困难曲目,却是能同时带给演奏者和听众以兴奋和紧张的名曲。
观众们都在悄悄地嘁嘁喳喳。
好好看吧,这是我作为魔法师的弟子,学会的第一个魔法。
我没有报曲目名字,立刻开始弹。
从最强音开始飞翔的旋律,宛如翅膀振动的短小十六分音符反反复复地上升下降。运指的速度快要达到我的极限,十根手指一刻也不停止,甚至让周围的空气也紧绷起来。
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如曲名所言,旋律好似野蜂在飞舞,洋溢飘浮感与疾驰的感觉,虽然时间不长,却需要相当的体力与高超的技巧。飞行中野蜂一刻也不停止,乐曲同样一刻也不停止,一个接一个的连奏,一次又一次的上行音阶。宛如野蜂一边上下振动翅膀一边盘旋,伴随着紧张感的旋律四处狂奔。
这首曲子演奏时间是一分二十秒。我的手指可以保证五分钟的充分演奏,但弹到后半部分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开始麻木。只是一分二十秒,但这般过度使用手指的曲目,所要消耗的体力真是在预想之上。
但是,不可以中断。除了岬老师、家人和新条医生,没人知道我无法长时间运指。不能让别人知道,决不能让这些人知道我的软弱。
还有三个小节。野蜂终于找到了降落的地点。
麻木变成了疼痛。最后的振翅,两度的高音阶,音跳了起来。
野蜂停止了。最后的一个音,这个音没有尾巴,仅为空间上的一点,戛然而止。十根手指像被弹开似的离开键盘。
静寂。只能听见咽口水的声音。最后的一个音还有一丝留在空中。
好像刚回过神似的,掌声一点点地响起来。校长先生最先开始,工藤老师紧随其后,然后同学们也跟着鼓掌,君岛有里一行人也只好不情愿地附和拍手。
我发麻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但我仍旧很陶醉。这种甜美的无力感与全力跑完一百米之后的疲劳感很相似,自早晨萦绕着我的自我厌恶稍微消散了一些。
“好极了——”校长先生高声赞道。
“刚听说你能弹初学者的练习曲了,就在几天前,现在已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是魔法师的弟子,我本想这样回答,但还是作罢了。现在把岬老师的名字说出来,会同时招致愉快与不愉快。不过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竟然只有不愉快。
“不愧是我们学校的特优生,当听说你出事时,我有那么一点不安,看来是多虑了。一会儿请到校长办公室,我有话和你讲。”
当我觉察到的时候,上身已经出汗了。虽然还没到黏糊糊的程度,但凑近一闻的确可以闻到味道。胳膊外侧的皮肤薄,修复快,汗腺已经慢慢恢复到和原来一样了吧。当然了,最近上半身进行了剧烈的运动,恢复得更快了。
头发也终于长出来了,尽管抗生素的副作用影响了头发生长,但最近总算是长出了近三厘米。看上去有点像蒙奇奇,不过比光头仔好点。
相比之下,下半身恢复得很慢。不用说左脚了,右脚承受体重时仍会觉得痛,走路时需要使用拐杖的一头,爬楼梯时需要使用拐杖的两头。而且,虽说有拐杖帮忙,爬楼梯时我还是十分小心,下十级阶梯要花三分钟。我的身体一坐在钢琴前,比健全者更加有活力,所以是站起来是残疾人,一坐下就胜于健全者,我自然变得一坐下来就觉得很安心。
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在我打招呼之前,就非常体谅地让我坐下。
“刚才的演奏很出色,我长年听学生们的演奏,你的演奏能算是第一流的。你有家庭钢琴教师吗?”
我乖乖地点头。
“一定是很有名的老师,很想见他一面。我说,香月同学,刚才我也跟工藤老师谈过了,你不准备参加钢琴比赛?”
“钢琴比赛?”
“六月份会举办朝比奈钢琴比赛,你也知道吧,是面向学生的最大规模钢琴比赛。中部三个地区,下至小学生上至研究生都能参加。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参加,只有学校推荐的人才有资格。香月同学,我们学校打算推荐你。”
不是吧。我?
“我没有选高年级的学生,而是选中一年级的你,请你考虑一下这个荣誉。不过,如果接受了学校的推荐,就背负起了旭丘西高的名誉,请你把这一点铭记在心。”
听了校长先生的话,我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
“不行!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我刚才说了,你的演奏很出色。你没看到周围人的反应吗?大家都陶醉在你的钢琴声中,动也不能动。当然,这次比赛水平很高,初赛就刷掉九成,不过因为参加人数很多,鱼目混杂,你的话,通过初赛是没问题的。”
“不是这个问题……在那么多人面前……我能上舞台吗……那个……”
本以为校长先生能明白,谁知校长先生的反应很意外。
“弹钢琴的又不是你的脚,我刚才也看见了你没有怎么踩踏板。”
“没有拐杖我就走不了路,腿以下的绷带还不能取下来。”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走路仪态和选美比赛。而且还可以那么说,你出现在舞台上,能给予观众勇气与感动,虽说和演奏没有直接关系,但决不会是影响评审的要素。”
能给予观众勇气与感动——多么美丽的辞藻。也就是想用我的残疾来作秀嘛,而且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学校的名誉。
在校长先生一本正经的脸上,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丝不愉快。拄着拐杖的女孩在舞台上演奏钢琴,这很容易被世间所接受,还会在报纸的地方版和社会版以《感动》、《美好的故事》为题被报道,对于选拔残疾孩子去参加比赛的学校,称赞肯定会多于批评。所以这是与我演奏无关的宣传。
可能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校长先生瞥了我一眼。
“我想你也知道吧,在学校里无论演奏得多么好,都不能作为评选特优生的考察材料。规定上明确写着,要根据学校外的表现来评定。虽然紧急住院是无可奈何,但你还是缺席了两周,你不认为这正是一个挽回的好机会吗?”
口气委婉而又温柔,但反倒触怒了我的神经。这不是建议,是威胁。
我还是试图作最后的抵抗:“我退学……可以吗?”
“当然可以,学校不会强迫你。不过,有才能的人放弃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就是背叛了大家的期待。还有,这所学校的教育方针正是让全体学生尽可能地发挥出才能。”
有两句话差点就从喉咙里蹦了出来:背叛大家的期待,就有罪吗?无视本人的意愿,强制别人发挥出才能,就是那么高尚的事吗?
才能受到了认可,但又遭到了蔑视,我心情复杂地回到家。
我告知了今天的事后,妈妈道:“学校推荐你参加比赛?你这不是办到了嘛,遥!果然争了口气给校长先生看呀!妈妈心里别提多痛快了,——那,你肯定答应参加了吧?”
“嗯……”我没说这和评选特优生直接挂钩,一说的话,她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激励我。
“校长先生说,就算拄着拐杖缠着绷带也没有关系……”
也许有点矛盾,但我希望她对这一点感到生气。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去作秀博取人们的同情吧,我希望她能提出抗议。
但是,她完全背叛了我的期待。
“是吗?你这个样子登上舞台进行完美的演奏,会让大家大吃一惊的,一定会有雷鸣般的掌声哟。太棒了不是吗?不愧是我生的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抱住了我,但立刻想起我身上还有伤口,于是马上放手,用不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总之,得告诉爸爸和岬老师。啊,对了,还有鬼冢老师,我们得告诉她,她原来的学生是这么优秀,不然就太失礼了。”
她就像陶醉了一般欢闹着,我也不知作何反应,不禁歪了歪脑袋。接着她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我好像期待落空了一样,发了好一会儿呆。
傍晚时岬老师来了,他大概已经听说了吧。他看着我,脸上有一半都是惊讶。
“你弹了《野蜂飞舞》?”他猜中了。
“你被准挑拨了吗?”
“因为今天校长先生来看我们上课了。”
“原来如此,这么回事啊。”
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那就没办法了。
“因为这曲子不仅速度快,演奏效果也超群。所以,你答应参赛了?”
“因为那是命令。”
“和别人的想法无关,我是在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学校想让我去作秀。”
“你自己也不打算去作秀吧,只要你拒绝作秀。就决不会有人觉得你在作秀。只要不扔掉自己的尊严,人就不会堕落。”
“所以好好演奏给他们看看是吗?”
“不是,是你的内心要这么想。你相信你自己吗?你能成为你自己吗?你不认为这全在你一念之间吗?不过,正如校长先生所言,这个比赛水平很高,虽然只是中部地区的比赛,但优胜者可以赢得名气,被邀参加钢琴协奏曲的演奏。参加这样的比赛确认自己的实力,又不是坏事,明确的目标也是对练琴的激励。”
我看着岬老师,他舒缓了一下嘴角。
“您没说真心话,刚才。”
被我这么一说,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抱歉,我也想像普通老帅一样说些模范性的话嘛。”
“那真心话是?”
“在做事之前就先找借口的人不是认真的人。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实力而去参加比赛,有这个想法的话就已经败退了。明确的目标不是为了激励,而是为了逼迫自己。比赛不是试验胆量的场所,而是真正的战场。所以,我不能让我教的学生什么武器也小拿就上战场,要上战场就一定要胜利。当然,之后的练习会更加严酷,问题是你的战斗欲望,不想被认为是作秀这可以理解,但如果本人没有一定要赢的贪欲,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刚才问你的想法就是这个意思。”
贪欲。我有这种东西吗?自小时候起,我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买给我,所以对于别人所拥有的东西,我并没有想要去得到。
可是那次事件以来我失去了很多很多,我咬牙切齿地想要夺回那些失去的东西,这种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一旦得到的东西就不想放手,这果然就是贪欲吧,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明白的只有今天全力以赴弹完一曲的成就感,以及沉浸在观众掌声中的恍惚感。那是一种一旦想起就会成瘾的感觉,而且一定和观众的数量成正相关。
我抬起来,望着岬老师。
“我也想赢,所以请给我不输给任何人的武器。”